给秦国带来从物质到精神巨大改变的商鞅,本就是外国人,也就是游士。商鞅是卫国的庶公子,本名公孙鞅,说来也是贵族。前文说过,荆轲也是卫国人。卫是小国,又重周礼,战国之际在卫国难有作为,商鞅前往战国变法运动的策源地魏国,侍奉魏相公叔座(也作公叔痤)。商鞅期待着有一天能够在此一展抱负。
公叔座还没找到机会向魏君推荐商鞅就一病不起了。魏君来探病,问他有没有人才推荐。公叔座说:我身边有个叫公孙鞅的少年人,有奇才,请您举国以听之。意思就是,我身故之后,请任命公孙鞅做国相接我的班。魏王默然。这完全可以理解。此前从未知晓的人,突然有一天要任命他做自己的国相,对再有韬略的王者来说,也需要考虑一段时间。
看国君不接纳自己的意见,公叔座补充说:您如果不用公孙鞅,就一定杀掉他,不要让他出魏国国境。这次魏君倒是痛快地答应了。魏君一走,公叔座就召商鞅来说:国君问谁可以代我为相,我推荐了你。看国君的表情,他没接受这个建议。我先君后臣,建议他如果不用你就杀了你,他同意了。很对不起,你快走吧,晚了就会被抓住。
公叔座是个很体面的人,这段话符合我们对春秋战国贵族的认知。凡事清楚明白,绝不拖泥带水。
商鞅的反应异于常人。他说:魏王不能听你的举荐任用我,又怎么会听你的劝谏杀了我呢?他没走,依然安住在魏国。果然,魏君离开公叔座府上以后,对左右说:公叔座真是病糊涂了,希望我任用一个叫公孙鞅的人为相,真是荒谬!
能有商鞅的见识与胆略的人,必定能左右天下局面吧。
此后,商鞅听说秦孝公在国内求贤,想要重整秦穆公的霸业,于是西入秦国。经过一番游说辩论之后,在秦孝公的支持下,商鞅开始变法改革。
商鞅在颁布新的法令之前,担心百姓不相信变法的决心和力度。于是他先在国都南门外立起一根三丈长的木杆,招募百姓说:如果有人能将此木移至北门,赏赐十金。百姓都很犹疑,无人相信。
商鞅继续宣布说:能将此木移动到北门者,赏赐五十金。
有个人决定试试,他完成了。商鞅立即赏赐他五十金。这样一来,百姓都认为商鞅是可以信赖的人,他的律令可以信服。
后世的政治家,虽然政治见解有差异,对商鞅褒贬不一,但是对其徙木立信一事,都给予了高度评价。
王安石撰有诗篇《商鞅》:“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司马光称:“商君尤称刻薄,又处战攻之世,天下趋于诈力,犹且不敢忘信以畜其民,况为四海治平之政者哉!”
众所周知,王安石和司马光在变法问题上政见尤为对立。然而政治上持不同观点的人,对一个历史人物的评价却高度接近,不能不说,这是有远见的政治家的共识。
1912年,毛泽东同志在湖南全省公立高等中学堂(今长沙市第一中学)就读时,曾写作《商鞅徙木立信论》。青年毛泽东的观点,很值得玩味:
吾读史至商鞅徙木立信一事,而叹吾国国民之愚也,而叹执政者之煞费苦心也,而叹数千年来民智之不开、国几蹈于沦亡之惨也。谓予不信,请罄其说。
法令者,代谋幸福之具也。法令而善,其幸福吾民也必多,吾民方恐其不布此法令,或布而恐其不生效力,必竭全力以保障之,维持之,务使达到完善之目的而止。政府国民互相倚系,安有不信之理?法令而不善,则不惟无幸福之可言,且有危害之足惧,吾民又必竭全力以阻止此法令。虽欲吾信,又安有信之之理?乃若商鞅之与秦民适成此比例之反对,抑又何哉?
商鞅之法,良法也。今试一披吾国四千余年之纪载,而求其利国福民伟大之政治家,商鞅不首屈一指乎?鞅当孝公之世,中原鼎沸,战事正殷,举国疲劳,不堪言状。于是而欲战胜诸国,统一中原,不綦难哉?于是而变法之令出,其法惩奸宄以保人民之权利,务耕织以增进国民之富力,尚军功以树国威,孥贫怠以绝消耗。此诚我国从来未有之大政策,民何惮而不信?乃必徙木以立信者,吾于是知执政者之具费苦心也,吾于是知吾国国民之愚也,吾于是知数千年来民智黑暗、国几蹈于沦亡之惨境有由来也。
虽然,非常之原,黎民惧焉。民是此民矣,法是彼法矣,吾又何怪焉?吾特恐此徙木立信一事,若令彼东西各文明国民闻之,当必捧腹而笑,噭舌而讥矣。乌乎!吾欲无言。
国文教员柳潜阅读此文后,作了多处批语,并给同事传观。批语云:“实切社会立论,目光如炬,落墨大方,恰似报笔,而义法亦骎骎入古”;“精理名言,故未曾有”;“逆折而入,笔力挺拔”;“历观生作,练成一色文字,自是伟大之器,再加功候,吾不知其所至”;“力能扛鼎”;“积理宏富”。文末总评说:
有法律知识,具哲理思想,借题发挥,纯以唱叹之笔出之,是为押题法,至推论商君之法为从来未有之大政策,言之凿凿,绝无浮烟涨墨绕其笔端,是有功于社会文字。
不知道这位老师是否了解他真诚肯定过的学生日后取得的成绩。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能写下如此老辣的文字,对他多一点期许也是理所当然的。
徙木立信一事太富于传奇色彩,给商鞅变法带来了一种浪漫主义的味道。不过倘若翻检下史料,就会发现类似的故事在战国变法运动的主持者身上出现过很多次。
《吕氏春秋·似顺论·慎小》:
吴起治西河,欲谕其信于民,夜日置表于南门之外,令于邑中曰:“明日有人能偾南门之外表者,仕长大夫。”明日日晏矣,莫有偾表者。民相谓曰:“此必不信。”有一人曰:“试往偾表,不得赏而已,何伤?”往偾表,来谒吴起。吴起自见而出,仕之长大夫。夜日又复立表,又令于邑中如前。邑人守门争表,表加植,不得所赏。自是之后,民信吴起之赏罚。
“表”就是立木,和徙木立信的道具一样,就是一根木桩。“偾表”就是扳倒木桩,比搬迁木杆更容易。功与赏的反差越大,其取信的效果也就越大。
关于吴起还有一则故事,《韩非子·内储说上》:
吴起为魏武侯西河之守。秦有小亭临境,吴起欲攻之。不去则甚害田者,去之则不足以征甲兵。于是乃倚一车辕于北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南门之外者,赐之上田上宅。”人莫之徙也。及有徙之者,遂赐之如令。俄又置一石赤菽于东门之外而令之曰:“有能徙此于西门之外者,赐之如初。”人争徙之。乃下令曰:“明日且攻亭,有能先登者,仕之国大夫,赐之上田上宅。”人争趋之,于是攻亭,一朝而拔之。
这个故事和徙木立信更接近了,同样是搬运东西,只不过搬运的是车辕和红豆。由此也可以看出吴起在战国时期的影响力。
有没有关于更早的变法家的故事呢,还有一则。《韩非子·内储说上》也记载了:
李悝为魏文侯上地之守,而欲人之善射也,乃下令曰:“人之有狐疑之讼者,令之射的,中之者胜,不中者负。”令下而人皆疾习射,日夜不休。及与秦人战,大败之,以人之善射也。
变法的祖师爷李悝,同样是以利诱民,然后导之。
看了这三则故事以后,再回顾商鞅徙木立信,完全可以相信,变法家们有一套笼络人心的秘密教材在他们内部流通。变法家由此获得了很多不足为外人道、却足以掌握人心的技巧和能力,从而将其锤炼为左右历史运动的关键性力量。
必须指出的是,后人批评指出的商鞅的很多缺点,大多数都是中肯的事实;而如果从个人奋斗与小国崛起战略的角度看,商鞅无疑是成功的典范。
商鞅更值得人称道的是,他对自己有充足的自信,从不自我怀疑,也不许别人质疑;从未自我否定,也禁止别人否定。商鞅的法令推行一年后,来到国都申诉法令不便于民的秦国百姓有上千人之多。这时正好太子犯法了。商鞅说,法令不行,是因为自上犯之。商鞅要处罚太子,不过太子是储君,不能用刑,于是就处罚了太子的师傅:太子之傅公子虔被斩足,太子之师公孙贾被黥面。这以后,没有人敢不服从法令了。十年之后,“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此处司马迁对秦地民风的描述是“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
。对比太史公对他所爱慕的齐地民风的描述“怯于众斗,勇于持刺,故多劫人者”,可以发现两处描写正好相反。看来,历史的方向,早已悄然确定了。最初那些来国都告商鞅黑状的人,又纷纷来到国都赞美商鞅。商鞅说,这都是刁民啊,将他们迁徙到边地去。从此,再没人敢议论商鞅的法令了。
商鞅变法,本质上是政治制度和经济制度改革。通过变法,宗法制下的土地制度、租税制度、世卿世禄制度,都向中央集权的方向转变了。土地不再属于宗主,而被国君占有。国君通过封爵赏赐有军功者田地和宅基地。过去向宗主缴纳的租税,变成向国君缴纳的田赋。农民要承担的税额一旦固定,生产力就被解放出来而释放出巨大的活力,秦的粮食产量也由此上升。宗法制条件下,固定的官职被固定的家族掌握,士和庶人没有机会染指。而商鞅变法之后,官职由国君直接安排,宗法贵族的力量衰弱了,中央集权加强,国力由此上升。
更为关键的是,商鞅将此前已经普遍存在的爵制,通过军功认证的方式,建立为一套将所有人囊括其中的身份制度。上到天子,下到公士,社会上的正常人都有爵位。一切的社会福利和政治待遇,都与爵相匹配。从大的方面说,社会上只有两类人,一类人有爵,一类人没有爵。后者,包括奴婢、刑徒亦即在押犯、士伍亦即刑满释放人员。没有爵的人处在社会的底层,勉强为生。有爵的人还想要更高的爵位,或者警惕自己不要成为无爵之人。分配爵位的权力,掌握在国君治下的政府手里。封爵制度之前本就存在,将其与军功相联系也不是商鞅的独创。然而秦国执行这套制度特别彻底,这是秦在战国后期脱颖而出的重要原因。
战国时期周游各国、阅历丰富的荀子,曾经比较过当时主要诸侯国的兵士构成及作战能力。首先是齐国。所谓“齐人隆技击,其技也,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无本赏矣。是事小敌毳则偷可用也,事大敌坚则焉涣离耳”。齐国的主要军事力量可以理解为突击队。他们以斩首论功,战胜敌人而不斩首则无功,败于敌人而有斩首亦有功。试想,这样的队伍拉到战场上,兵士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收获,而不会考虑有组织的协同作战;只有个人的作战目标,没有全局的作战目的;只能完成个别战斗的胜利,无法执行战役以上的任务。小打小闹可以,和大兵团作战,必然失败。荀子比喻他们“若飞鸟然”,飞得快,易翻覆,是亡国之兵——用这样的军队打仗,和用市场上雇佣的人或家里的奴隶出去作战没有区别。
荀子的话和司马迁对齐地人的描述非常接近。要知道,荀子曾经长期在齐国稷下学宫担任祭酒,是深入齐地生活、深知齐人个性之人。他的话,有着相当的可靠性。
接下来是魏国。魏国的队伍叫作“武卒”,这批人“以度取之”,选拔标准是“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负服矢五十个,置戈其上,冠䩜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这个队伍可以理解为今天的特种部队,属于军中的特种兵,有着惊人的耐力和军事素质。因为战斗力超群,所以赏赐也很隆重,“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不过,这样的武装,不可能装备魏国的全军,也不易维持和更替,其结果便是“地虽大,其税必寡”,空耗国家大量财富却只负担起一支小部队,是危国之兵。
最后是秦国。“秦人,其生民也狭阸,其使民也酷烈,劫之以势,隐之以阸,忸之以庆赏,䲡之以刑罚”。这段话的意思是,秦国的土地很狭小,而刑罚又很严峻,百姓的生计很是艰难。胁迫百姓当兵打仗,让他们生活在秦国独特的地势中寻找战机,使他们习惯于赏功,钳制于刑罚。这样的士兵,回去种地没有好处,只有作战一条出路。所以秦人是天然的士兵。荀子说,“使天下之民所以要利于上者,非斗无由也”。这是包含普遍性和特殊性的评价。普遍来说,百姓只有通过战争,才能从君主那里获得好处;专门而言,这一点在秦国体现得特为明显。所以秦国“最为众强长久,多地以正。故四世有胜,非幸也,数也”
。
商鞅为秦国带来的是革命性的变化。他打碎了一个旧时代,带来了一个新时代。无论进入新时代的路是不是布满血与火,他也坚持着把这条路开辟出来了。历史固然厚重,而其厚重,是由诸如商君这样能持重致远的人所担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