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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中唐以来的“内职”与王朝结构变化

如果唐宋宰相概念最为基本的要素是“枢机”,则随之而来的问题是:“枢机”作为“近要之官”,并不限于宰相。前引祝总斌所担心的——“举凡皇帝身旁大小臣工、佞幸、宦官、小吏,都有可能随时转化为宰相”——也就不是没有道理。赖瑞和曾把唐中叶以后的宦官、翰林学士承旨视为有实无名的“实际( defacto)宰相” 。这一说法很有道理,只是“实际宰相”应是指它们都具备“枢机”性格。简而言之,宰相是枢机,而枢机不止宰相。更加明显的例子是宋代的宰辅机构——中书门下、枢密院两府。两府皆是“枢机” ,其中“中书门下”与唐代的继承性比较直接、明显。至于枢密院,学者已详细讨论过唐代的宦官“内枢密使”如何“外朝化”,演变为宋代枢密院 ,基本印证了祝总斌所担心的转化。

故笔者认为,宋代枢密院的形成不能仅仅理解为内朝外朝化的结果,而更应理解为唐宋君主复杂多样的“枢机”创生、演化的结果。这就必须涉及唐至北宋前期非常重要的概念——内职。唐代史籍中所见的“内职”皆指翰林学士。五代、宋初的“内职”范围则已扩展,《旧五代史·职官志》所言“内职”包括枢密使(崇政院使、宣徽使),建昌宫使、三司使(国计使、内勾、租庸使),金銮殿大学士、端明殿学士、翰林学士 。宋代的“内职”概念见《宋史·职官志总序》:“枢密、宣徽、三司使副、学士、诸司而下,谓之‘内职’。” 可见,从唐到宋,“内职”大抵包括了学士、诸司使(原为唐代宦官担任的内诸司使)、财政使职三个部分 。最终成为宋代宰辅机构之一的“枢密院”源自唐代的内诸司使,“内职”中的财政使职则发展为“位亚执政”的“计相”三司使,亦可计入广义的辅政群体,学士的角色则变化不大。

为什么唐五代的内职有些转化成了宰辅,有些则没有?在“枢机”而不是“内朝”概念下去分析这些官职,可以对唐至宋君主支配模式有更深入的认识。

1. “佞幸”与学士

所谓“佞幸”是相当重要的君主近要,也就是枢机,不过其成分比较复杂。史称唐德宗( 779—804在位)晚年“尤不任宰相,自御史、刺史、县令以上皆自选用,中书行文书而已”,又有一批佞幸如裴延龄、李齐运、王绍、李实、韦执谊、韦渠牟“权倾宰相,趋附盈门” ,而这些人不可一概而论。

裴延龄、王绍、李实皆当时的财政大员。王绍贞元(785—804)中历任仓部员外郎、户部侍郎判度支、又迁户部尚书,表现出不凡的理财之能,“德宗以绍谨密,恩遇特异,凡主重务八年,政之大小,多所访决” 。陆贽劾裴延龄则说:“国家府库,出纳有常,延龄险猾售奸,诡谲求媚,遂于左藏之内,分建六库之名,意在别贮赢余,以奉人主私欲。” 李实则在贞元二十年春夏旱欠之际,不顾民生,“方务聚敛征求,以给进奉” 。可知裴延龄与李实皆因为天子聚敛而深得唐德宗的欣赏、信赖。随着唐朝逐渐面临户口、财政危机,君主信任财政能臣就不罕见。唐玄宗开元(713—741) 、天宝( 742—755)年间,“宇文融、韦坚、杨慎矜、王 ,皆开元之幸人也,或以括户取媚,或以漕运承恩,或以聚货得权,或以剥下获宠,负势自用,人莫敢违” 。《旧唐书·韦坚传》云:

(韦坚)姊为赠惠宣太子妃,坚妻又楚国公姜皎女,坚妹又为皇太子妃,中外荣盛,故早从官叙。二十五年,为长安令,以干济闻。与中贵人善,探候主意。见宇文融、杨慎矜父子以勾剥财物争行进奉而致恩顾,坚乃以转运江淮租赋,所在置吏督察,以裨国之仓廪,岁益巨万。玄宗以为能。

亦近似:

玄宗在位多载,妃御承恩多赏赐,不欲频于左右藏取之。 探旨意,岁进钱宝百亿万,便贮于内库,以恣主恩锡赉。…… 威权转盛,兼二十余使,近宅为使院,文案堆积,胥吏求押一字,即累日不遂。中使赐遗,不绝于门,虽晋公林甫亦畏避之。 [1]

无论是玄宗朝诸人,还是德宗朝的裴延龄、王绍、李实,都是因为敛财得力而深得君主信任。这些人以财政官员充君主枢机,与唐前期以诸司官员身份知政事者,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

相比之下,德宗朝的韦执谊与韦渠牟、李齐运有所不同,他们是朝夕侍从皇帝之角色,与皇帝更为亲近。韦执谊“以文章与上唱和,年二十余,自右拾遗召入翰林” 。他于贞元元年为翰林学士,至贞元十二年前后出院,此后仍时被德宗召入禁中 。韦渠牟在贞元十二年四月德宗生日的儒释道三教论辩会上“枝词游说,捷口水注”,因口才、诗文深得德宗的赏识,德宗在延英对宰相之后,常常又召韦渠牟论事 。史称“渠牟形神恌躁,尤为上所亲狎,上每对执政,漏不过三刻,渠牟奏事率至六刻,语笑款狎往往闻外;所荐引咸不次迁擢,率皆庸鄙之士” 。李齐运则是德宗游赏之侍从:

改宗正卿,兼御史大夫、闲厩宫苑使。改检校礼部尚书,兼殿中监。寻正拜礼部尚书,兼殿中监使如故。其后十余岁,宰臣内殿对后,齐运常次进,贡其计虑,以决群议。

李齐运当是先任闲厩宫苑使,任殿中监、监使后仍兼闲厩宫苑使。案殿中省本为服务皇帝生活的机构,“总尚食、尚药、尚衣、尚乘、尚舍、尚辇六局之官属”,理论上是随时侍从皇帝的人员 。闲厩使则始置于武则天时期,“以殿中监承恩遇者为之”,后兼宫苑之职,掌御马、押“五坊” 。可知李齐运在德宗时掌领暴横之“五坊小儿”,实乃德宗田猎享乐之第一助手。

可见,同为德宗之“佞幸”,裴延龄、王绍、李实是以君主枢机兼行有司(财政)之事,韦执谊、韦渠牟、李齐运则是近侍,一般不能直接指挥有司。

而多数翰林学士与韦执谊一样属此类。“翰林为枢机宥密之地” ,但因其下无有司,故可谓单纯的“枢机”,真正的“内职”。毛蕾指出,翰林学士可在决策的审核、撰制阶段发挥作用 。叶炜指出,唐后期翰林学士与宰相议政方式不同,翰林学士主要是回答皇帝咨访、充当顾问,而宰相则是主动提议 。正因为翰林学士无施行庶事之权,故他们的活动往往与宦官、宰相等人密不可分。观唐代诸学士院记、承旨学士记、院使记,可知在学士院内,宦官翰林院使、学士使与学士乃一合作、不可分离之团体 ,学士与宦官多有合作 。且翰林学士与中书门下宰相亦不得不合作,具体见下案例分析。

唐德宗去世后,顺宗( 805在位)即位,随之发生的“二王八司马”事件,正说明翰林学士为代表的君主侍从在运转庶事方面的困难。此时韦执谊已经由翰林学士升为宰相,但顺宗不能视事,故而只有宦官李忠言、美人牛昭容能贴身服侍皇帝 。王伾、王叔文则稍在外:

(王)伾以侍书幸,寝陋,吴语,上所亵狎。而(王)叔文颇任事自许,微知文义,好言事,上以故稍敬之,不得如伾出入无阻。叔文入至翰林,而伾入至杮林院,见李忠言、牛昭容等。

可知以顺宗为核心,近要者第一层是李忠言、牛昭容,李忠言当是宦官集团的少数派,否则不至于依赖王伾以结王叔文 。第二层是可入杮林院的王伾、可入翰林院的王叔文,二人皆是侍从。

但王叔文仍然只是翰林学士,不足以运转南衙,故而引韦执谊为宰相,“事下翰林,叔文定可否,宣于中书,俾执谊承奏于外” 。没有宰相的配合,作为学士的王叔文就会陷入窘境。《旧唐书·韦执谊传》云:

执谊既为叔文引用,不敢负情,然迫于公议,时时立异……叔文诟怒,遂成仇怨;执谊既因之得位,亦欲矛盾掩其迹。

例如,羊士谔公开批评王叔文等人,王叔文欲杀之,但韦执谊终以为不可,遂贬 。除了韦执谊,宰相高郢、郑珣瑜亦不配合

作为补救措施,王叔文有两个重要的举措。一是担任财政使职:

叔文初入翰林,自苏州司功为起居郎,俄兼充度支、盐铁副使,以杜佑领使,其实成于叔文。数月,转尚书户部侍郎,领使、学士如故。

因此,王叔文的身份有两重,一是身为翰林学士这一“内职”,同时又是户部侍郎,充度支、盐铁副使,即为财政大臣。故而他其实相当于以盐铁副使知政事者,亦可谓“宰相”。此时的盐铁使是宰相杜佑,“不亲事,叔文遂专权”,王叔文败局已定之后,杜佑方与之立异

二是,王叔文冒险欲夺神策军的领导权 。正是这一步激怒了一批宦官领袖,永贞元年(805)八月,他们尊顺宗为太上皇,以李纯即皇帝位,是为宪宗( 805—820在位) 。这次政变的核心人物是宦官刘贞亮,即俱文珍:

知其朋徒炽,虑隳朝政,乃与中官刘光琦、薛文珍、尚衍、解玉等谋,奏请立广陵王为皇太子,勾当军国大事,顺宗可之。贞亮遂召学士卫次公、郑 、李程、王涯入金銮殿,草立储君诏。及太子受内禅,尽逐叔文之党,政事悉委旧臣,时议嘉贞亮之忠荩。累迁至右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

贞元(785—804)年间,刘贞亮(俱文珍) 、薛文珍( 《顺宗实录》作“薛盈珍”)皆曾为监军 ,故在永贞元年时必已是地位极高之宦官领袖。其中,薛盈珍于贞元十六年入朝“掌机密” ,“贞元末为内侍省内侍,知省事,充右神策军护军中尉副使” ,为掌神策军之宦官首领之一。此时的左右神策军中尉为杨志廉、孙荣义,大概他们没有主动挺身拥立宪宗,故元和初很快提出了致仕之请 。要注意,宦官领袖招来的是与王叔文身份相同的卫次公、郑 、李程、王涯诸翰林学士。这些人并非临时与宦官合作,而是早就与其联合,抵制王叔文等人 [2]

可见,“二王八司马”是一个由宦官、美人,侍从、学士,宰相组成的集团,这个集团既有枢机,也可施行庶事,已然构成一个较完整的朝政运营系统。“二王八司马”的对手在组成上是类似的,但由于宦官首领、多数翰林学士和中书门下宰相的支持,他们显然比“二王八司马”更为强大、完整。最终,随着韦执谊的反水、王叔文因母丧去位又起复不成,仅为“枢机”的李忠言、王伾就毫无所用了。

因此,“二王八司马事件”所反映的,正是唐后期皇帝以“枢机”支配天下的政治结构:君主—枢机—有司。其中的关键是,下领有司、能处置庶事的“枢机”才能成为君主持久的、结构性的支配工具。正是这一点,把翰林学士、纯近侍佞幸与宦官首领、中书门下宰相、财政官佞幸区别开来

2.南衙与北司

相对于近侍佞幸与学士,宰相、宦官首领是更为重要的枢机成员。但学者在论及唐后期政治时,往往会使用内、外朝的概念,内朝为宦官、翰林学士,外朝是宰相为首的南衙官僚集团。甚至有学者认为,唐后期内朝的翰林、枢密与外朝的中书门下形成了“新三头”,与旧三省类似,分担了草诏、出纳、奉行的职能 。但是,诸多研究已经使内外朝之分的框架无法成立了。

首先,中书门下并不是单纯的“外朝”之首。其理由已见本文上一部分——中书门下是君主之枢机,且宰相虽不能时时至禁中,但仍可频繁与君主接触、议论政事。在唐后期,保证此种君相沟通的机制就是“延英奏对”,它作为“国家最高决策会议”一般间日(只日)举行,除宰相外,宦官枢密使、神策军中尉也可参与议事 。如前述韦渠牟、李齐运事,德宗既对宰相之后才召侍从,正说明宰臣仍是当仁不让的“枢机”成员。

其次,更重要的是,宦官绝不等于内朝。学者常引宋人王旦语:“唐设内诸司使,悉拟尚书省:如京,仓部也;庄宅,屯田也;皇城,司门也;礼宾,主客也。” 唐末翰林学士郑璘于唐昭宗光化二年( 899)撰《大唐重修内侍省之碑》称:

而况内侍华省,弥纶列曹,庶务政化之源,四方取则之地。制度素广,标式甚崇,厅宇宏多,梁栋斯盛,建葺必归于允当,周旋暗合于规程。

“弥纶列曹,庶务政化之源,四方取则之地”这样的描述,如无语境,会让人误以为是在谈论宰相机构。

近几十年来,以唐长孺、赵雨乐、李锦绣等人的系统梳理为基础,学者们对唐内诸司使的认识有了长足的进步。目前所知宦官为主的内诸司使名有一百五十余种,涉及机要、军事、赋税、礼仪、供御、修造、通进、皇子诸王等各项事务,触角不限于京城,影庇大量民户。简而言之,唐后期的宦官已经发展出了一套完整的谋议、军事、财政、行政系统,极大侵夺了原有机构的事权。至唐末,枢密使、宣徽使、神策军左右中尉为该系统之首,其组织化的程度为宦官干政突出的汉、明两朝所未见 。所以有学者认为,唐后期宦官机构遵循了某种“特殊的官僚化道路”在演进

总之,宦官系统不仅是居于深宫的枢机,也是一个可以达于四方、处置庶事的完备系统。故宦官所构成的“枢机—有司”系统是唐后期新出现的君主支配的一大支柱,而不仅仅依靠其神策军力而已。它与南衙一起支持着唐后期的君权不坠,其中任一方面崩溃,都将使李唐的统治终结。正因如此,诛杀宦官对于唐皇帝而言亦是自毁长城的行为。所谓:

虽快一时之忿而国随以亡。是犹恶衣之垢而焚之,患木之蠹而伐之,其为害岂不益多哉!

唐朝的灭亡有很复杂的原因,但唐朝统治瓦解的一个重要制度原因是:唐中后期所形成的新的“枢机—有司”系统,即宦官系统的毁灭。

诛宦官可分为两种,一种针对个别宦官,另一种针对宦官群体。一般来说,前者不会带来重大的政治动荡,而后者往往演变成巨大的灾难。

比如唐文宗( 826—840在位),一开始与翰林学士宋申锡谋诛宦官,宋的建议是“渐除其逼” ,剑指神策军右军中尉王守澄。宋申锡任宰相后,其谋泄露,但结局仅是被贬,事在大和五年( 831) 。四年之后,大和九年,唐文宗再谋诛杀宦官,遂成“甘露之变” 。此事第一阶段,文宗与因王守澄而进的李训、郑注合作,在其他宦官的配合下鸩杀王守澄,没有引起反弹。但下一步,李训(或许还有文宗本人)意图诛杀宦官群体,失败之后,包括宰相在内的官僚、吏卒、百姓死者千余人,“横尸流血,狼藉涂地,诸司印及图籍、帷幕、器皿俱尽” 。从宦官的立场说,除了“魁首”李训、郑注,“其余躁竞进取之徒,枝连叶著之党……莫不尽苞恢网,同抵国章”

李训兼为宰相、学士,郑注以医术进,亦至翰林侍讲学士,“二人相洽,日侍君侧” ,亦多结外朝臣僚 。因此,他们与宦官之间的争斗,不可视为内外朝之争,而是两个“枢机—有司”系统之间的矛盾。“甘露之变”之所以后果严重,就是因为双方欲除对方而后快。

在整个唐后期,北司与南衙这两个“枢机—有司”系统之间基本能维持较好的平衡,直至最终唐昭宗、崔胤联合朱全忠屠尽宦官。唐昭宗即位(888)后,费尽心机于乾宁元年(894)除掉了“定策国老”、大宦官杨复恭,既损坏了禁军的实力,也给了凤翔节度使李茂贞可乘之机,吞并了山南西道 。李茂贞跋扈异常,致使多位宰相、宦官首领被杀。乾宁二年李茂贞与邠宁节度使王行瑜、镇国节度使韩建兴兵入朝,杀宰相韦昭度、李谿,又引来河东李克用的问罪之师,以致京城大乱,破坏严重,昭宗出奔。前引郑璘作于光化二年(899)六月的《重修内侍省碑》即述此次乱后重建之事。

内侍省重建之后,恢复了往昔宏壮,“克叶旧规”。碑文还高度表彰了内枢密使宋道弼、景务修二人“再造庙朝”,左右神策军观军容使刘季述、严遵美“宣力公家,倾心事主”,呈现了在当时君主、部分士大夫眼中宦官机构、宦官首领在支撑唐皇帝统治上不可替代甚至崇高的地位。也说明了对数位宦官首领的杀伐不足以伤害北司系统之根本。

好景不长,一年以后,即光化三年六月,唐昭宗又在宰相崔胤的劝说下杀了宋道弼、景务修二人及另一宰相王抟 。此时的唐昭宗精神状况已不正常,“忽忽不乐,多纵酒,喜怒不常,左右尤自危”;恐惧情绪在宦官中流行,左军中尉刘季述、右军中尉王仲先、枢密使王彦范、薛齐偓四位宦官领袖认为“主上轻佻多变诈,难奉事;专听任南司,吾辈终罹其祸”。光化三年十一月某日,昭宗猎后醉酒而归,夜中“手杀黄门、侍女数人。明旦,日加辰巳,宫门不开”;在这种情况下,左军中尉刘季述、右军中尉王仲先等以宫内有变为由,发动政变,逼迫昭宗退位

次年正月,昭宗得以复辟,刘季述、王仲先、王彦范、薛齐偓并其党二十余人皆被诛杀 。昭宗任命了韩全诲、张彦弘为左右中尉,袁易简、周敬容为枢密使,但君主与宦官之间的信任关系已被破坏殆尽。一方面是昭宗认为“敕使中为恶者如林”,崔胤请昭宗“尽诛宦官,但以宫人掌内诸司事”,另一方面是宦官因惧怕诛杀而“谋以兵制上”;故而昭宗虽有时欲与宦官和解,已不能实现,史称:“既而宦官自恃党援已成,稍不遵敕旨;上或出之使监军,或黜守诸陵,皆不行,上无如之何。” 天复元年( 901)十一月,中尉韩全诲等劫持昭宗往投凤翔李茂贞:

上不许,杖剑登乞巧楼。全诲等逼上下楼,上行才及寿春殿,李彦弼已于御院纵火。是日冬至,上独坐思政殿,翘一足,一足蹋阑干,庭无群臣,旁无侍者。顷之,不得已,与皇后、妃嫔、诸王百余人皆上马,恸哭声不绝,出门,回顾禁中,火已赫然。

昭宗竟要仗剑抵抗宦官的劫持,临行时“庭无群臣,旁无侍者”。宰相崔胤则早就投靠了朱温,他和另一宰相裴枢都没有扈从昭宗,由此造成了“京师无天子,行在无宰相”的局面 。昭宗不得已,先以卢光启“权勾当中书事”,继而命其“参知机务” ,是为临时宰相;至天复二年正月,又以韦贻范为同平章事 。三月,凤翔城中有一次荒诞的酒宴:

上与李茂贞及宰相、学士、中尉、枢密宴,酒酣,茂贞及韩全诲亡去。上问韦贻范:“朕何以巡幸至此?”对曰:“臣在外不知。”固问,不对。上曰:“卿何得于朕前妄语云不知?”又曰:“卿既以非道取宰相,当于公事如法;若有不可,必准故事。”怒目视之,微言曰:“此贼兼须杖之二十。”顾谓韩偓曰:“此辈亦称宰相!”贻范屡以大杯献上,上不即持,贻范举杯直及上颐。

除了节度使李茂贞,宰相(韦贻范)、学士(姚洎、韩偓)、中尉(韩全诲、张彦弘)、枢密(袁易简、周敬容)就是昭宗当时的整个枢机群体。宴会进行之中,中尉韩全诲逃走,昭宗讥讽韦贻范“非道取宰相”,自言“此贼兼须杖之二十”,韦贻范酒杯直触昭宗的下巴。这是一个颇具象征性的场景——君主与枢机之间的信任关系、支配与被支配关系已不复存在,支持唐后期皇帝支配的南衙、北司两大支柱已废,大厦将倾。

诛杀宦官是导致这个结局的重要原因。崔胤、昭宗欲尽除宦官,但此绝非群臣的志向。宰相徐彦若、王抟曾谏杀宋道弼、景务修,建议“俟多难渐平,以道消息之” 。给事中韩偓也劝昭宗与崔胤:

事禁太甚。此辈亦不可全无,恐其党迫切,更生他变。

陛下不若择其尤无良者数人,明示其罪,置之于法,然后抚谕其余曰:“吾恐尔曹谓吾心有所贮,自今可无疑矣。”乃择其忠厚者使为之长。其徒有善则奖之,有罪则惩之,咸自安矣。今此曹在公私者以万数,岂可尽诛邪!

韩偓的意见是,只针对其中的个别宦官领袖有所处置,而不是从根本上铲除宦官系统。“今此曹在公私者以万数”,意味宦官乃君主枢机与官司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尽除宦官就是自去枢机。

天复三年正月,昭宗和李茂贞在凤翔已无法支撑。为了与朱温和解,李茂贞劝昭宗杀中尉韩全诲、张彦弘、枢密使袁易简、周敬容,史称:“上喜,即遣内养帅凤翔卒四十人收全诲等,斩之。”并其他主要人物共二十余人,凤翔城中诛杀的宦官共七十二人 。昭宗为了活命已慌不择路。朱温控制昭宗之后,与崔胤诛尽宦官数百人 ,后连昭宗身边的“击球供奉、内园小儿”都被杀尽,“上之左右职掌使令,皆全忠之人”;朱温还废除了唐朝的宦官系统:

敕内诸司惟留宣徽等九使(时惟留宣徽两院、小马坊、丰德库、御厨、客省、 门、飞龙、庄宅九使。)外,余皆停废,仍不以内夫人充使。

以蒋玄晖为宣徽南院使兼枢密使,王殷为宣徽北院使兼皇城使,张廷范为金吾将军、充街使,以韦震为河南尹兼六军诸卫副使,又征武宁留后朱友恭为左龙武统军,保大节度使氏叔琮为右龙武统军,典宿卫。皆全忠之腹心也。

通过这一翻更迭,唐朝君主的枢机成为朱全忠的枢机,朱梁随之也就取代了李唐。

以上梳理是为了揭示唐后期君主支配的基本结构:君主之外的第一层是包括学士、宦官领袖、宰相、佞幸在内的“枢机”群体 ,诸枢机近要程度有所不同。之外一层则是包括宦官诸司、南衙京内外诸司诸使在内的处置庶事的机构,其中南衙系统自更为成熟。皇帝—枢机—有司构成一个不规则的同心圆结构,如下简图所示。

图1 唐后期君主—枢机—有司结构示意图

从上图可见,唐代北司与南衙之争,与其说是内朝与外朝之争,更应该理解为两个不同的枢机—有司系统的并立与矛盾。虽然从唐代的内诸司使到宋代的枢密院之间仍有相当的距离,但宋代二府的基本格局已经在唐后期的君主支配结构中确立了。从唐后期到五代、宋,在中书门下之外,一个新的枢机—有司系统创生、演化、固化。

由此回到本部分开头提到的问题,即皇帝身旁大小臣工、佞幸、宦官、小吏,是否都有可能随时转化为宰相?这一问题基于强烈的士大夫立场,即把宰相之外的角色视为皇权寄生物,但就君主—枢机—有司这一支配结构而言,宰相并非超越其他的独特角色,而是与宦官、佞幸等共同作为君主的枢机。那些具备较为持续、完整的指挥庶事之权限、能力的“枢机”,如唐后期的宦官、部分佞幸,与宰相一道构成了君主支配的支柱。

[1] 《旧唐书》卷一〇五《王 传》,第3228页。

[2] 《旧唐书》卷一五九《卫次公传》,第4179页;《旧唐书》卷一五九《郑 传》,第4182页;《旧唐书》卷一六七《李程传》,第4372页,参考傅璇琮《唐翰林学士传论》,第374页。 6wknHlPfOH7130Hz4tgAIepRsWEripuVbYxq3NCI1JhJ7dlKeJEclAaK7Wn8i9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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