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军1853年1月攻陷汉口、武昌,1853年2月9日顺流而下,进攻长江沿岸各城。负责长江防线的是两江总督陆建瀛,他在中英战争中任直隶天津道、直隶布政使,曾短暂介入军事,有过这样经历的他以为自己精通军事。太平军1852年6月进入湖南,在黄河丰北决口督工的陆建瀛就华南军事问题上疏宫中,曾受教于他的奕詝十分欣赏,嘱他制定平叛战略,说如果陆建瀛亲往前线指挥战事,自己在宫中可以不遥制。1853年初,陆建瀛被任命为钦差大臣兼两江总督,指挥苏赣皖三省军队抵御太平军。
太平军从武昌倾巢而出,所经江面为兵船军旗遮蔽,见者无不惊惶失色。在广西作战的向荣已转任钦差大臣兼湖北提督,率两千精兵欲阻截太平军,因没有战船止步于鄱阳湖湖岸。陆建瀛十分轻敌,以为很容易战胜敌军,不顾下属劝阻命令清军正面迎战,寿春镇总兵恩长为前敌副指挥,率两千水师官兵担任主攻,陆建瀛率一千人助攻,结果全军覆没,总兵恩长阵亡。江西巡抚张芾得知陆建瀛水路进攻失败,不敢再战,率部撤退,九江城落入敌手。
陆建瀛此时才明白过来,叛军远非他所想得那样弱小,从速胜到怯战的转换过程顷刻完成,总督丧魂落魄地逃离江西战场,所乘之船经过安徽小孤山阵地也不稍作停留。驻守小孤山的安徽按察使张熙宇、狼山镇总兵王鹏飞见战役总指挥这般模样,知道大势已去,“皆弃防地走”。陆建瀛经过安庆城外,安徽巡抚蒋文庆请他入城商议守城方略,总督方寸已乱,一口回绝驱船逃往南京。陆建瀛不入安庆,还因为率军赴九江作战前经过城外,看见蒋文庆送病重的老母出城归乡,大发脾气要上疏弹劾,罢免战前眷顾家事的巡抚。当时意气风发逆流出征欲一举歼敌报捷,结果大败而归孤舟遁逃,总督实在不好意思进城与巡抚谈论军事。
陆建瀛从九江一口气逃到南京,关上城门躲在总督府,以这样的行为自毁形象和威信。下属们极度失望,江苏布政使祁宿藻当面斥责他,江宁将军爱新觉罗·祥厚更是看不起他,直言不接受他的指挥;深受皇帝器重的总督羞愧难当,谎称患病不见下属。祥厚、祁宿藻、江南提督福珠洪阿、江宁副都统霍隆武气不过,联名密奏陆建瀛昏聩误事,军事部署全无章法,指挥失误丢弃江防,罪不可赦的是临阵脱逃,丢下整支部队只身回到南京,致使全城官民惊惧慌乱。江苏巡抚杨文定也很不像话,擅自率部离开南京移驻镇江,打乱了整个防御部署,以至于民情加倍惊惶。奕詝看完奏章非常愤怒,他这样地信任陆建瀛,陆建瀛却一战即溃,兵败后不率余部和向荣部再战,不坚守小孤山防线扼住反叛军入皖之路,不亲去金陵屏障东西梁山督战,反而逃到南京不理军事,动摇军心惊扰士民。他下谕免去陆建瀛职务,令祥厚将他解送刑部治罪,杨文定也一并革职问罪。其实奕詝更应该反思,督抚将官固然没办好差事,皇帝用人不当更加致命:先是广西战场的指挥班子没有搭好,三任钦差李星沅、周天爵、赛尚阿都缺乏协调能力,向荣、乌兰泰各自为战,战场指挥系统几近瘫痪;湖南战场依然用人不当,战役总指挥徐广缙整个战役不见人影,能打仗的姚莹未任军职;长江战场更是败于陆建瀛一人之手,让纸上谈兵者去做战区总指挥,怎么可能不打败仗。
1853年2月18日,太平军攻克江西九江。2月24日,攻陷安徽安庆,又一鼓作气再克池州、铜陵、芜湖,进入江苏逼近南京、镇江。南京是两江总督府所在地、清政权在江南的政治中心;镇江为京杭大运河南北漕运连接点,宫廷縻耗、百官俸禄、军饷民粮均经此地北上,叛军若占领南京,截断镇江漕运,几同将帝国一劈为半;倘若选在南京建都,大清疆域将并存两国,这是清皇室绝难接受的。奕詝急颁上谕,让宗亲祥厚兼署两江总督,命在南京的前广西巡抚邹鸣鹤筹办团练协同祥厚守城。祥厚回奏皇帝,南京城周长近五万米,城内旗军、绿营仅五千人,守城外要隘的雇佣兵未足三千,而几十万叛军乘船顺流而下朝发夕至,南京极度危险亟需援军。
所谓求援其实是一厢情愿的事,太平军早已开始攻城,广西紫荆山高地客家人矿工和广州三元里客家人石匠组成的工兵部队,把地道凿到仪凤门下,放置火药炸坍三十多米高的城墙,太平军蜂拥而入攻到城中,接着水西门、旱西门、南门也被攻破。接下来便是浴血拼杀,这一仗打得天昏地暗血漫城垣。副都统钮祜禄氏霍隆武随祥厚登陴守城10多天,策马督战力竭阵亡;参领锡龄额城破后举家自杀殉国;佐领炳元在仪凤门拼到最后被射杀;提督福珠洪阿及所部数百人,在巷战中全部阵亡。
残余旗兵退守驻防城。南京的驻防城是明王朝迁都北京前的老皇城,明亡后八旗军驻屯此城。满洲人打败明军进入关内时,满汉人口为3︰1000,如此悬殊的人口比例使满人觉得自己是无与伦比的天之骄子。他们不与汉人通婚,亦不与汉人杂居,驻屯城市时选择特定区域,修筑围墙作为内城,这样的城中之城又称满城。现在,满城中的人们清楚大祸就要来临,尚武精神和精湛骑射救不了他们,所有旗人都将死于屠城,屠杀者是来自华南荒蛮之地的“发逆”。就在两个月前即1853年1月12日,这群人攻破武昌外城再攻武昌的满城,杀光旗军再杀旗民。2月16日攻陷九江、芜湖,“惟满洲城杀戮再惨,男妇幼孩不留一人”
。
反正都是一死,不如以命相搏,南京满城“老稚登城,妇女饷军,靡不荷戈以待”。
又是一场殊死搏杀,勇敢无畏的进攻者“奉天诛妖”,必欲杀尽行邪事迷坏世人的“清妖胡虏”,在长江边的这座六朝古都建立地上天国;宁死不屈的抵抗者明知末日降临,决不束手就擒、坐以待毙,而是决意血拼到底。他们握着冷兵器搏杀,剑把刀柄震裂虎口,血肉碎骨铺陈箭垛。满蒙旗军的家眷也都爬上城墙们,与踩着战死者尸体攀上城墙的敌人搏杀。祥厚中了数十枪阵亡,旗军残部退入内城巷战,被洪水般涌来的战士淹没。继血屠武昌满城之后,胜利者再次杀光南京满城所有人,“殉难男妇六万余,尽皆杀戮,只留未成年童子四千人,尽行阉割,连肾囊一起剜下,死者十居其九”
。著有《旧中国杂记》的美国人亨特认为,死于南京满城的“老老小小近25000 人”。这是很彻底的屠杀,“贼破内城,屠戮尤惨,男妇几无孑遗”。
在江苏屠城曾是清军特权,吴淞总兵李成栋部攻下嘉定后像宰杀牲畜一般地杀人,这样的屠杀一共进行3次,直到杀光嘉定城中所有居民。嘉定三屠发生在1645年,二百多年前的汉人认为李成栋清妖附体,二百年后的汉人依然这样认为,他们的目光坚定地朝着天国领袖斩妖剑指向处,认为自己从南方高地走到这座江边古城是为完成历史的使命。
死于此役的还有尚未来得及被押往京城的陆建瀛,太平军攻破仪凤门后,前总督坐绿呢轿子逃往满城,让祥厚打开城门放他进去,祥厚鄙夷地背过脸去,陆建瀛只好返回仪凤门督战,半路遇到太平军突击队,被拖到总督府内小校场砍死。江宁布政使祁宿藻、署布政使盐巡道涂文钧、江安粮道陈克让、江宁知府魏亨逵、通判程文荣、上元知县刘同缨、江宁知县张行澍等一群汉臣,至死都不曾撤往旗军驻防城,内城城门是满汉界域,汉臣忠诚于爱新觉罗王朝,至死不会越界,他们心甘情愿地集体战死于满城外。
此前,陆建瀛战败革职后,祥厚接任战役总指挥,邹鸣鹤接到上谕:“以在籍前广西巡抚邹鹤鸣熟悉贼情,命同筹办。
邹鸣鹤也是被革官员,奕詝认为他没能在广西境内歼灭叛军,免去其广西巡抚职务,命他回江苏镇江老家反省,一晾就是近两年时间。现在南京危在旦夕,皇帝改口说邹鸣鹤熟悉太平军战法,让他和祥厚一起主持南京保卫战。邹鸣鹤做广西巡抚时没有直属部队,战时所做的是推行地方军事化,委托在籍缙绅龙启瑞、朱琦建立通省团练总局,在40多个州县建立团练局,民兵人数一时达到数十万人。奕詝若早些让邹鸣鹤在籍贯地江苏办团练,南京或不会像现在这样兵力空虚无人可战,当年他在宫中指挥广西战事,应该知道桂林终究是守住了的,打赢那场保卫战离不了组建地方团练的邹鸣鹤、龙启瑞、朱琦,桂林战役结束后却把他们全都晾到一边。现在一切都为时已晚,无兵可战的皇族将军祥厚、单枪匹马的在籍缙绅邹鸣鹤,不可能守住南京城。
陆建瀛最赏识邹鸣鹤,将他从江西督粮道任上举荐为顺天府尹,之后又奏准其擢升广西巡抚。陆建瀛主持两江军政后,让邹鸣鹤帮助他筹办防务,却绝口不提让他办团练,以为依靠军队就可轻易打赢战争。太平军把南京围得铁桶一般,陆建瀛知道大势已去,不想连累邹鸣鹤,劝他赶紧离开南京,邹鸣鹤为报知遇之恩,不愿意离开陆建瀛保全性命。太平军攻入城中,邹鹤鸣挥笔写了绝命书:“臣力难图报称,臣心仰答九重。三次守城尽节,庶几全始全终。”
前广西巡抚提刀出屋巷战,参加过桂林之战的太平军老兵认出他来,新仇加旧恨,一起拥上去将其乱枪戳倒肢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