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巡抚走马灯一般地更换,先是郑祖琛,继而周天爵,再后来邹鸣鹤,他们对团练的态度各不相同。郑祖琛排斥地方团练,认为他们是麻烦制造者;周天爵依靠雇佣军作战,认为地方民兵难以消灭敌人有生力量;对团练武装寄予厚望的是邹鸣鹤,他让桂籍缙绅即在籍前高官帮助他组织全省范围内的团练投入内战。
缙绅是编制内官员,因守制、患病、受纪律处分暂时离职回乡,皇帝需要他们时下诏召回。对于这些回籍贯地的编内官员,按清律是绝不可以让他们组织地方武装的,唯恐他们形成军阀势力对清廷造成威胁。中央政权在特殊时期允许未进入编制内的科举士人组建团练,其活动范围框定于乡域,至多也就县域。邹鸣鹤委托缙绅组建省级团练且给予他们指挥权,是突破红线的危险行为。
满洲人在入关前分为八旗,旗民平时农牧战时当兵。1583年建州左卫指挥使爱新觉罗·努尔哈赤起兵反明,在萨尔浒之战中战胜明军。其子爱新觉罗·皇太极是八旗旗主之一,控制其他7个旗相继征服朝鲜、漠南蒙古,1636年称帝设国号大清。1644年摄政王多尔衮率部进入关内,爱新觉罗·福临成为清朝定都北京后的第一位皇帝。此后清廷逐渐废弃了各旗世袭旗主,十多万八旗兵成为皇家私军。顺治初年,清廷为弥补八旗兵力不足,招募归顺明军、汉人组成建制军,按明军旧制以营为基本单位发放绿色营旗,称其为绿营。绿营以镇为军事单位,每镇兵力约一万人,镇的军事主官为总兵。全国共设50余镇,总兵力约60万人。满洲军阀在明代割据北方,继而入关建立国家政权,依赖于宗族军事力量。强大的地方武装对中央政权构成致命威胁。抑制地方名流豪强,不允许他们在籍任职,是清皇室的政治原则。
1852年,邹鸣鹤未经宫中许可,委托广西籍前高官龙启瑞、朱琦建立通省团练总局,是迫于军事危机作出的决定。广西几无可战之兵,桂林危在旦夕,巡抚认为唯有建立广西团练局才能扭转局势,此项工作只有广西缙绅才能完成。建于桂林的通省团练总局,是晚清首个省级团练组织。
主持团练总局的龙启瑞是桂林人,在籍丁忧守制前任翰林侍讲兼湖北学政。朱琦是他同乡,前福建道监察御史,以直言敢谏与苏廷魁、陈庆镛合称“谏垣三直”,1846年议政未被采纳,愤懑之下回籍做了桂林书院山长。龙启瑞、朱琦与曾国藩有来往,都曾师从桐城派大家梅曾亮。龙启瑞是帝师杜受田门生,就郑祖琛等隐瞒广西实情致函杜受田。桂林举人李宜1850年10月赶赴北京呈递请愿书,指控广西官府罔顾暴乱四起,阻止绅团民兵保乡护土。翰林院编修兼贵州乡试正考官孙鼎臣读到请愿书后写信给龙启瑞,让他赴京推进抗议活动以扭转时局。刑部尚书杜受田在关键时刻发挥影响力,把龙启瑞信函内容转皇帝,促使奕詝颁谕命徐广缙、叶名琛筹银10万两赴桂平叛。圣谕强调地方民兵的重要性:“该督抚务即劝导本处绅民,互相团练,藉资捍御。必须剀切详明,鼓其忠义之气,其有固守城乡俾贼匪无从窜越,或能奋勇杀贼斩馘立功者,即著该督抚破格奏请施恩,从优奖叙。庶兵民协力同心,贼匪速就歼灭”。
奕詝很快就怀疑自己的决定,三天后朝廷重申了不支持无度扩张地方武装,禁止私人制造或拥有火器。
军队在战场上的表现依然不堪,集结桂粤湘滇黔五省绿营仍难打赢叛军,鉴于此种情势皇帝不得不允许广西当地团练参战,对由谁掌握地方民兵指挥权则犹疑不定。国子监祭酒胜保1851年3月4日上疏,称广西团练散而无纪,应由总督和巡抚管理,强调中央政权对地方团练的管辖权。邹鸣鹤接任广西巡抚时便奏请广西“普行团练”,亦赞成团练事务地方主官负责制,实行起来则分包给在籍缙绅,委托龙启瑞、朱琦筹建通省团练总局。“咸丰元年六月,邹鸣鹤饬令两人协助署理藩司吴鼎昌和右江道严正基筹办全省团练,并在省城设立‘通省团练总局’,对各地办团‘未当者立速指拨更正’,以使广西团练‘有实效而无流弊’。”
通省团练总局即广西团练总指挥部设在桂林,龙启瑞、朱琦坐镇总局,总局大门前竖立团旗排列兵器,威武气派看上去如同衙门。1851年底广西全省63个厅、州、县中,建立团练的有40多处,每州、县民兵数量从数千人到一两万。
1852年4月17日至5月19日,太平军在三十多天中24次强攻省城桂林。强攻难以奏效,太平军工兵部队从城外挖掘地道通往城墙,试图引爆火药炸开缺口,坚硬的喀斯特岩石使满手血泡的士兵失去信心,他们不可能挖通这样的地道。洪秀全改变战术实行间谍战,士兵乔装打扮混入城中里应外合夺取城池。通省团练总局成为反间谍战的主要力量,依靠保甲制度构建网格式排查系统,在战争中发挥无可比拟的强处,粉碎了敌人精心策划的军事行动。太平军以农民、商贩、工匠的身份进入桂林,就像进入一张巨大的蜘蛛网,遇到沿街逐户细加盘查的团练唯有束手被擒。民兵让可疑之人自报何地何牌何甲何保,倘若是杜撰出来的很快就会被识破。为打赢反间谍战,团练总局制定了丰厚的奖励条件,查获1名间谍奖励100两银子,团勇为此亢奋雀跃,这场渗入与反渗入战使桂林成了间谍坟场。
太平军破城无望,1852年5月24日北撤至广西全州境内。全州城仅五百守军,都司武昌显部四百人赴桂林作战途经全州,代理知州曹燮培、前任知州瑞麟劝他们留下守城。6月3日,太平军工兵掘地道至全州城下,炸开缺口攻入城中,曹燮培、瑞麟、武昌显与守军全部战死。清人夏燮在《粤氛记事》中记载太平军屠城,全州城内“积尸千三百余具,另焚毙者未计”。太平军进抵全州途中遭当地团练阻击,卢家桥团绅陆植佩、王耀宗率“六都勇”炮击其先头部队,太平军打退团练进攻,烧毁民居60多间。全州绅民一心守城,史家简又文在所著《太平天国全史》中记述,此地“家出一丁,绅士督之,以助守望”,民兵把烧热的桐油、稀饭浇向攻城者,太平军“至今谈之,尤切齿股栗”,“民团助妖,抗拒天兵,致伤亡兄弟不少”,成为他们屠城的理由。
1852年6月3日太平军攻克全州,次日即弃城北上,离桂入湘拓宽战略空间,广西团练的抵抗活动亦告一段落。两广地区的地方武装作战区域不会溢出省界,珠江三角洲团练的作战对象为驻粤英军,广西高地团练的敌人为境内太平军和会党武装,一旦对方离开桂省,便止步省界不再追击。
三元里社学团练领袖何玉成、王韶山,中英战争后未被清廷重用,参加内战的龙启瑞、朱琦一样被宫中忘记。直到1856年龙启瑞才被任命为江西学政,1857年转任江西布政使,此时江西仅存孤城南昌,战乱不止灾害频发府库空虚,龙启瑞勉力支撑到1858年病逝任上。龙启瑞守桂林有功却被闲置两年有余,在于朝臣认为广西团练办理不善责任在办团缙绅,1853年11月鸿胪寺少卿倪杰疏请谕,如果瞻徇情面有意弥缝,一经控告或由科道指名参劾,将该绅士并督抚及原保之员一并议处。这是帝国权力中枢对战区主官推行地方军事化的警告,要求他们加强对地方团练的控制。
龙启瑞、朱琦遭到严厉追究,新任广西提督惠庆1854年上疏控告他们对局董遴选不当,甚至还予以包庇,以致广西团练毫无忌惮敢于为匪,广西局势日坏一日。惠庆奏称广西设团练总局已四年余,“非特团而不练,竟无所谓团”,提出剥夺在籍缙绅的指挥权,团练“只可官为经理”
,由代表中央政权的地方主官接手地方武装领导权,主持通省团练总局的缙绅龙启瑞、朱琦被视为僭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