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3年,左拉完成了其20卷系列小说所构成的巨著《卢贡-马卡尔家族》。在加兰出版其第一部作品之前,《卢贡-马卡尔家族》书系中包括《小酒店》和《土地》在内的大部分作品已经出版。该系列的最后一部作品《帕斯卡医生》则与《街头女郎玛吉》同年问世。而当《“莱蒂夫人号”上的莫兰》(Moran of the Lady Letty,1898)出版时,左拉仍在撰写他尚未完成的作品《四福音书》。毫无疑问,左拉是19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在美国广受热议的法国作家,也是对美国文学自然主义实验风潮影响最大的作家。尤其是美国第一代自然主义作家加兰、克莱恩和诺里斯,他们的作品在哲学观点、主题意旨以及创作技法等方面,都与左拉的创作有不同程度的关联。
早在1890年之前,加兰似乎就已经对左拉的一些作品有所了解。除去早年发表的几句对法国作家的赞扬之外,加兰对左拉乃至所有法国作家所表露出来的公开态度则甚为敌对。不过,这并不影响加兰在其创作中模仿左拉。在《大路》(又译《大路条条》)的创作过程中,左拉描写农村生活的《土地》正广受好评。美国早期乡村生活题材的创作多以华丽虚假而又多愁善感为主要特点;尽管不乏敌意,但从左拉那里接受了启迪的加兰,转而致力于撕开这层虚伪的面纱,透过所谓乡村生活的魅力,把农民描绘为他实际看到的样子——艰苦、贫穷、冷酷、吝啬,一如左拉在《土地》中直率的描写一样。先看左拉对一个饱受家务和家庭环境压迫的农妇的描述:
母亲摇一摇他颤抖的老头。啊!是的,这还有什么说的!她也工作,当然比一个男子还要劳苦得多!比别人早起,做菜汤、扫地、整理房间,腰部被千种琐碎的事务,如母牛、猪、揉面包粉团等累断,而且总是最后一个去睡觉!为了不做死,她的身体必须是结实的。居然能生活下来,这可说是她得到的唯一报答:她只赚来脸上的皱纹,她拼命节俭,不点灯去睡觉,只以吃干面包和喝清水为满足,这样度过吝啬的一生,她还能保留少许东西,使自己到了衰老的年纪,不致饿死,她还觉得是很幸福的。 [236]
加兰笔下辛劳的农妇则是这样的:
茱莉亚·皮特森此刻正握着一把双铧犁在玉米行之间来回艰难地劳作,累得几乎晕过去了,她的小弟弟奥托则骑在直冒热气的马背上。她的心里充满了痛苦,她的脸热得发红,她的肌肉累得酸痛。天变得酷热难当。玉米长得与她齐肩高,没有一丝风吹到她身上,而快接近中午的太阳无情地晒在她那被一层薄薄的印花布挡着的肩头上。她脚下的尘土飞扬起来落在被汗水打湿的身上,弄脏了她,出于女人爱干净的本能,她试图将尘土抖落。她威胁似的甩着头。极乐鸟欢乐地从枫树上俯冲下来捕捉一只在地上悠闲漫步的绿头苍蝇,知更鸟给它的幼鸟喂食,一只食米鸟在歌唱,所有这一切跟她有什么相干呢?这一切就算她看见了,她也只会更加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被这又苦又累的农活儿所束缚。 [237]
除了在关于乡村生活的创作理念上有普遍的相似之外,加兰似乎还使用了一种近似左拉的描写手法。他所刻画的乡村男性肮脏难闻,女性郁郁寡欢,这都与左拉的刻画如出一辙。在《詹森·爱德华兹》中,他开始使用左拉在《小酒店》中的创作方法——尤其是他以波士顿贫民窟和身份低微的人作为故事背景。而小说中第二部分有关“冰雹”的片段似乎是模仿了《土地》中一个相似的段落。
人们注意到,克莱恩至少特别熟悉左拉的三部作品——《小酒店》《娜娜》和《崩溃》。其《街头女郎玛吉》整个场景都让人联想到《小酒店》,在克莱恩的这个贫民窟故事中,人们明显可感受到左拉和克莱恩之间的传承关系。在很大程度上,左拉的小说乃是克莱恩的灵感来源和文学模板。《小酒店》不仅影响了克莱恩《街头女郎玛吉》对鲍厄里大街的描写,还影响了其中的情节设计和人物塑造。《崩溃》在某些方面也是《红色的英勇勋章》的典范。在叙事风格和故事情节上,克莱恩的小说与左拉的小说也有着联系。比如《街头女郎玛吉》和《乔治的母亲》,不仅在自然主义的人物塑造方面甚为一致,而且在描写街头环境、沙龙氛围、酒精作用等诸方面都有所借鉴。较之于加兰,克莱恩对左拉的借鉴更为深入,也更加广泛。
就像《小酒店》一样,《街头女郎玛吉》讲述了一个女人被生活日渐磨损终至死亡的故事,两者在主旨和方法等方面都颇为接近。两位作家都描绘了一个好女人如何落得自我毁灭的下场,他们坦率而客观的叙事中均夹杂着对女主人公一定程度的同情心;贫民区糟糕的环境与主人公喜怒无常的个性是造成她们人生悲剧的原因,而且这两本小说都表明酒精是一个魔咒。就像左拉在《小酒店》中所做的那样,克莱恩也通过描述一片街景来揭开他的故事。通过描绘朗姆巷和魔鬼街那些衣衫褴褛的顽童之间的斗争,克莱恩展现出贫民区的氛围。此外,他还刻画了靠近港口的肮脏区域——工人从停靠在河边码头的驳船上卸着货,“一群罪犯”绕着整座岛在蠕动。然后他继续更详细地描述了玛吉所居住的廉价公寓。值得注意的是,克莱恩与左拉一样,通过让他的两个角色进入建筑物来描绘出整座公寓:“最终,他们(吉姆和他的父亲)进入了一块位于建筑内的黑暗区域,有那么十几个门口外有着大量被遗弃的婴儿,一直到街道和阴沟,看上去令人毛骨悚然……”与左拉在“金滴路”上对廉价公寓的描述相比较,人们注意到两者同样强调黯淡、腐烂和苦难的氛围。
克莱恩在塑造玛吉时,虽会想到娜娜,但更可能会想到绮尔维丝。玛吉与绮尔维丝属于同一气质类型:心性善良,但很软弱,很容易被人诱导。都有着天真浪漫的情人梦,正是这一点恰好助长了她们为人所诱的可能性。绮尔维丝根本不是一个足够明智的恋爱者,她只是觉得朗蒂耶很不错,便想与他永远在一起,除此之外头脑简单的她便啥都不想了。无独有偶,在玛吉看来,男友皮特也是“完美无缺的人”,是“真正的骑士”。而在现实生活中,朗蒂耶和皮特均堪称人渣中的人渣——一个是花花公子,一个是暴力狂,且后来都不约而同地抛弃了被他们所引诱的女子。
小说中有一节特别将绮尔维丝与玛吉直接联系了起来。在《小酒店》临近末尾的部分,有一个场景描绘了饥寒交迫的绮尔维丝如何在街道上以底层娼妓的行事方式勾引男人: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傍晚,在街道上踱来踱去的绮尔维丝孤独而绝望——
热尔韦斯(即绮尔维丝——引者注)又慢慢往前走,昏暗的夜色已降临了,煤气路灯也开始点燃起来;这些长长的街道渐渐沉浸在夜色中,变得黑暗了,路灯一点,又明亮起来,向前延伸着,切断了黑夜,一直消失在天际的黑暗中。一阵风吹过,这一扩大的城区带着万家灯火陷入了没有月亮的广漠天空之中。这时,从大街的这头到那头,酒店、低级舞场、咖啡馆都是最红火的时候,灯火通明,顾客盈门。恰逢发半月工钱的时候,人行道上挤满了人,爱闲混的人都溜出来取乐。空气中弥漫着欢乐的气氛,一种可恶的玩乐,但尚保持着文雅,这仅是刚刚开始,再没有别的。一些人在低级的小饭店吃喝,从每个明亮的窗口,都能看见人们在吃,口里塞得满满的,甚至没将东西吞下去,就笑开了。在酒馆里,酒徒们已安顿下来,谈天说地,指手画脚。尖叫声、笑声和人行道上持续不断的脚步声响成一片……酒店的门和舞场的门,时开时关,砰砰响个不停,放出一股股酒气和一阵阵短号声。在科隆布老爹的酒店前排起了长队,店里像做大弥撒的教堂一样明亮。他妈的!倒真像举行真正的仪式,因为里面那些家伙唱歌时很像唱诗班的成员,鼓着腮,挺着肥大的肚子。大家都在庆祝发工钱的日子,怎么!一个很可爱的圣女,掌管着天国的现金出入。可是,只需看看开头这个架势,那些有小笔定金收入、带着妻子散步的人,就会摇着头一再重复说,这天晚上巴黎又会有很多人喝成醉鬼。这天的夜晚很阴暗,死气沉沉,而且异常寒冷,在这低级酒吧间的上空,只有大马路上的成排灯火将天空打开一个破洞。 [238]
克莱恩在小说的最后一章中也有类似的场面。玛吉一无所获时,也像绮尔维丝一样被迫走上街头。另一方面,女主人公的忧郁情绪和对食物的迫切需求,与从街头娱乐场所散发出的愉悦和财富氛围之间存在着同样的反差。左拉和克莱恩用来展开情节的手法几乎完全相同:
人行道上,雨伞像潮水一般,奔流不息。有人上前招呼马车,扬手的姿势五花八门,有的彬彬有礼,有的强行命令。一长列队伍源源不断地涌向高架火车站。这伙人中,可能因为穿了一两件讲究衣服,忘乎所以地在剧院消遣了两个小时,所以洋溢着兴奋和幸运的气氛。
在附近一家公园里,灯光若明若暗,几个浑身洗得透湿的流浪汉,带着永恒的沮丧,在长凳之间辗转踌躇。
一个娼妓打扮的女郎正沿大街走着。她拿眼扫视着过路的男人,表情因人而异:见到乡下人、大老粗,便笑嘻嘻地引诱着,对大城市派头的男子,却总是装作视而不见。她穿过灯光耀眼的大街,来到刚刚迈出娱乐场所的人群中间。她顺着人流,匆忙往前走着,好像在赶远路回家似的。她裹着漂亮斗篷的身子向前倾着,脚上穿着一双考究的鞋子,在泥泞的人行道上跳来跳去,专拣干净地方下脚。 [239]
绮尔维丝和玛吉都和很多人有过交谈,但当她们从灯火通明的大街上走向那些黑暗的小巷时,却没有哪怕一个搭理她们的人。对她们来说一切似乎都是那样令人绝望,她们觉得自己在这人世间很是多余——因为没有一个人关心她们,也没有人愿意听上几句她们的恳求。当绮尔维丝被迫走上街头时,她脑海中浮现出以下的消极念头,这也可能是玛吉说的:“现在,一切都已经过去了。不仅是生活中的琐事,还有属于我的希望。啊,这是个多么美妙的夜晚啊,那些肮脏的夜晚却独属于我!”然而,绮尔维丝到底还未走上末路,因为她碰巧在街上遇到了她的朋友顾奢,他将她暂时从饥饿中拯救了出来。而玛吉,她是没有朋友的,关心她的人自然也就无从谈起。她孤身独处在一个无视她的世界里,因此她的脚步便自然而然走向了河边。
绮尔维丝和玛吉的悲剧是,尽管她们在道德层面都有一定的缺陷与不足,但就自然天性而言她们都是善良又贤惠的女人;她们之所以最终走向自我毁灭,原因应归结于周围环境对她们敏感心灵的残忍伤害。
克莱恩的战争小说《红色的英勇勋章》也从左拉的《崩溃》中受益良多。在创作这部作品时,他并没有第一手的战争经验——说他至少部分地求助于相关文本的阅读经验应当是合乎情理的。这两本书都有关于战争残酷场面的大段描写;总体而言,它们的效果是相似的:血流成河、无比混乱的战争残忍而又荒诞。而且,两部小说均是从一群士兵的视角来看待战争,刻画他们的情绪和反应。两本书的开头都对驻扎在宿营地的军队展开了描写。还没有遇到敌军的时候,兵营里充斥着各种关于战争会在何时何地打响的谣言。士兵们急切地想要与那支神秘的敌军进行战斗,但是迄今为止他们始终没有这种机会。两支军队都笼罩着一种相同的挫败感,士兵们认为将军很无能,他们早已经厌倦了这徒劳无功的行军和当前混乱不堪的局面。最后,这两部小说,尽管都描写了战争的残酷,但都以乐观的基调收尾,且均用了大致相同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描写:太阳冲破云层,给人们带来了一线希望。《崩溃》中是这样写的:
约翰的心头充满忧伤,转身望着巴黎。这明朗美丽星期日的傍晚,低斜的太阳停在地平线的边缘上,使巨大的城市披上了一层强烈的红光。可以说这是无边无际的海洋上的血红的太阳…… [240]
而《红色的英勇勋章》中则是这样写的:
下雨了。疲惫的战士队伍成为湿漉漉的行列。战士们拖着沉重的脚步,情绪消沉,喃喃自语,强作精神,在黑压压的阴霾的天空下,行进在狭长的、黄褐色的泥泞的道路上。然而,小伙子微笑了,因为他看到世界是属于他的。虽然许多人发现这个世界是由咒骂和拐杖组成的……
在河流对面,一道金色的阳光,从一团团铅灰色的雨云的云层中迸射四方。 [241]
诺里斯对左拉的很多小说都很熟悉,并且他始终将法国作家看作美国作家写作的标杆。他对左拉的借鉴在其所有的小说中都可以找到痕迹,尤其是他的四部主要作品:《麦克提格》《凡陀弗与兽性》《章鱼》和《陷阱》。这些小说有一个共同点:全都描写了人走向自我毁灭的缓慢但却不可避免的过程——这是自然主义普遍的模式。多种不同的因素导致了人的分解与衰变,但在左拉的作品中通常的因素则是环境和遗传,尤其环境是促使人物走向毁灭的最重要的因素。诺里斯通过阅读左拉的小说可能已经学习到了这一点,他广泛使用的一些原始材料都源于左拉的小说,但他始终保持了谨慎和适度的原则。
左拉的两部小说,《戴蕾斯·拉甘》和《小酒店》,为诺里斯的小说《麦克提格》提供了主要的文学模板。如同左拉一样,诺里斯在小说《麦克提格》中不想去描写人物的性格,而是研究人物的气质。戴蕾斯和洛朗所扮演的角色在很多方面与特瑞娜(Trina)和麦克提格很相似,但十分重要且具有不同意义的是,左拉描写了一个通奸案和一次十分不幸的婚姻,而诺里斯只描述了一个不快乐的婚姻。戴蕾斯和特瑞娜的外部形象呈现出许多的相似之处:她们都有着迷人的、轻盈的身材,一双大大的传神的眼睛,一张在大团黑发映衬之下异常白净的脸。她们在精神层面也非常相似:性情时而焦虑不安,时而歇斯底里,呈现出不稳定和反常的特点。戴蕾斯在安静的外表之下隐藏着极端的热情,强烈的性欲是她主要的特征;而特瑞娜最主要的性格是贪婪,尽管她也会一时情感冲动。这两个女人的情绪,由于她们的神经质,从一个极端摇摆到另一个极端,时而平静似水,时而激情迸发。而女人的激情和神经兮兮常常令男人愕然。以下是左拉的描写——
她的一切本能都以前所未有的猛烈程度一齐爆发出来。她的母亲的血,这种灼烧着她血管的非洲血液开始奔腾了,在她那苗条、几乎还是处女的身体里汹涌着。她恬不知耻地、主动地把自己袒露出来,并奉献给他。她心荡神迷,从头到脚长时间地颤动着。
洛朗这辈子也没有结交过这样的女人。他感到很突然,有些不自在。以往,他的一些情妇从来没有如此冲动地接待过他,他对冷冷的、可有可无的接吻,倦怠的、玩腻了的爱情已习惯了。泰蕾兹(即戴蕾斯——引者注)的呜咽与发作几乎使他害怕,同时,又使他感到新鲜,更挑逗起了他的情欲。 [242]
以下是麦克提格对特瑞娜的反应——
在他们婚后的头几个月里,她时而神经紧张,时而感情冲动,她唯一的担心是丈夫对她的爱与自己付出的爱不对等。她会毫无预兆地搂住他的脖子,亲昵地用自己的脸颊蹭他的脸颊……他的小妇人对他情感的突然爆发随着他们在一起生活时间的拉长只会愈演愈烈,这种情感并没有使麦克提格感到高兴,而是迷惑不解。 [243]
为了应对这些矮小、紧张、容易激动的女人,两位作家都设置了懒惰而又高大的男人形象:左拉创造了乐观但有些懒惰的洛朗,诺里斯设计了冷漠的麦克提格。洛朗和麦克提格都有一种前现代的原始人气质:在他们身上,低级的动物本能占据了主导地位;他们两个都很年轻强健,看起来瘦骨嶙峋,却有一双粗壮的手,发达的肌肉,像公牛一般粗的脖子;两个人都很强壮,但是行为举止和心智却都有些迟钝。诺里斯在描写麦克提格时用了与左拉相似的语言。为了说明他们小说中人物的力量,左拉说洛朗可以用拳头打死一头公牛,而诺里斯则断言麦克提格曾经“在一眨眼的功夫间用拳头打倒了一头半成年的小母牛”。并且,洛朗喜欢坐在温暖的房间里,抽着烟,喝着低等酒水,慢慢地消化食物。“他希望吃得好,睡得好,充分满足他的激情……”而麦克提格唯一的乐趣也是“吃饭、接吻、睡觉以及弹奏他的手风琴”。他喜欢坐在他的“牙科诊所里,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抽着巨大的陶瓷烟斗,顺便消化食物”。洛朗被描绘成一个对女人有着强烈欲望的懒汉,而麦克提格则被描绘成一个只知道工作的顽固而愚蠢的牙医形象,他似乎毫无情欲可言。
生存的环境决定了这些身体健壮却性情温吞的男人,是受了那些神经质女人的影响。洛朗被戴蕾斯所深深吸引,正如麦克提格被特瑞娜所吸引一般命中注定。开始时,俩女人都因了她们的神经质的性格,成功地将她们的丈夫从慵懒的状态中唤醒。随着时间的推移,来自女人的影响越来越变得具有破坏性,所有的男人从蠢钝的人——但公平来讲善良无害——变成了残酷的杀手。戴蕾斯对洛朗热烈的情感,驱使他杀掉了她的丈夫卡米尔(Camille)。与此相似的是,特瑞娜的贪婪正是使麦克提格杀了她的罪魁祸首。当然,人物角色之间的影响是相互的。每一对夫妻的婚后生活,都沿循着不可抑制的激情——餍足——憎恨——暴力——死亡的完全同样的线路展开。他们彼此摧毁对方的生活:洛朗应为戴蕾斯的悲剧负一部分责任,同样的,麦克提格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特瑞娜的毁灭。在两对夫妻暴力死亡之前,两位丈夫都已在家暴妻子时展现了同样的暴力和残忍,而两位妻子却在痛苦加身时均产生了相似的欢愉。
在《麦克提格》中,左拉的影响是显著的,同时诺里斯也在有意识地对其自然主义模式进行再创造。诺里斯在哈佛时期创作了《凡陀弗与兽性》与《麦克提格》,两部作品似乎有着相似的灵感来源。诺里斯在谈到《凡陀弗与兽性》时说:“埃米尔·左拉的影响贯穿全文,这是显而易见的。” [244] 的确,在艺术技巧与人物塑造方面,诺里斯的《凡陀弗与兽性》与左拉的作品存在颇高程度的相似。正如《小酒店》和《麦克提格》两部小说,都讲述了个人虽然缓慢但不可避免的堕落和腐朽。
不仅《凡陀弗与兽性》的称谓让我们想到了《人兽》,而且书的主题也让我们联想到左拉的书:人内心的正邪自我激烈斗争,到最后,残酷的邪性占了上风。总的来说,残忍的凡陀弗没有变得像《人兽》中的人物那样暴力,那样给他人带来生命的威胁。但是两部小说都主要呈现了人心中激荡着邪恶兽性的主题。在凡陀弗打扫肮脏廉租公寓的人生阶段之前,他经历了许多苦难。有暴力倾向的恐惧症断断续续地发作,发作起来近乎歇斯底里,他开始担心自己会变疯。这种恐惧症给他带来的影响被诺里斯精巧的描绘出来。在许多方面,这样的描写让人们想起了戴蕾斯和洛朗在谋杀了卡米尔后各种恐惧症歇斯底里发作的场景。此外,还有一些凡陀弗和洛朗细微的相似。和洛朗一样,诺里斯的男主角也有好逸恶劳的性格——“他好吃美食佳肴,享受衣裘保暖,贪睡恶动。”此外,他们都是画家,但因为种种原因失去了各自的绘画才能。当洛朗想要画肖像时,结局总是画成被淹死的卡米尔的头像。与此相似的是,凡陀弗只能画出他内心那个丑恶残暴的形象。
纵欲的影响使凡陀弗变得精神失常,正如酗酒使得古波变得精神错乱一样。凡陀弗患的狼人妄想症使人联想到古波最后阶段酒精中毒所带来的痉挛。“凡陀弗开始着手努力控制自己,尖叫着挥舞双手,从房间这头冲向另一头。”凡陀弗像狗一样的行为也许是受到了左拉对古波在精神病院类似描写的影响。但相比并非因暴力而是因震颤性谵妄发作致死的古波,凡陀弗的结局显然没有那么悲惨。从某种程度上说,诺里斯在写《凡陀弗与兽性》最后一章的时候,应该是从《小酒店》的绮尔维丝身上获得了灵感。在绮尔维丝惨死前,她成为一位清洁女工,最让她感到耻辱的是,她要去打扫那曾经属于她、现在被情敌维吉妮(Virginie)和情人朗蒂耶共同接管的房间和洗衣房。与此相似的是,需要凡陀弗打扫的肮脏的廉租公寓,正是建在从其父亲那里传到他手中、现在却已然失去了的土地上。在《小酒店》中,维吉妮和朗蒂耶指出了绮尔维丝漏扫的污迹;相似的情节也发生在《凡陀弗与兽性》之中,吉尔利(Geary)(凡陀弗的旧友)与新来的租客一起监督凡陀弗务必一丝不苟地完成工作。凡陀弗的毁灭只要是因为其个性的软弱,以及容易被强加的外力影响。总体来看,凡陀弗与《小酒店》中的绮尔维丝一样,有着容易被摆布的天性;而且,环境加诸绮尔维丝的坏运气也适用于命途多舛的凡陀弗。最终,他们都因软弱的性格走向了毁灭。
左拉的《萌芽》和《小酒店》,尤其明显地影响了《章鱼》的写作。
《章鱼》和《萌芽》都是反映资本家和劳工之间的斗争。左拉的小说描写了矿工和矿场公司的冲突,并以前者的灭亡告终;到了诺里斯的笔下,在与铁路公司冲突中被毁灭的是农民。矿工和农民反对以资本为背景的公司皆是一片徒劳,因为资本就意味着绝对权力。两部作品的男主角艾蒂安(Étienne)和普雷斯利(Presley)也颇为相似。如,在一个沙龙上,艾蒂安被带去联系苏瓦林(Souvarine),一个颇有原则的无政府主义者。普雷斯利也开始对一个叫卡拉埃尔(Caraher)的无政府主义者产生兴趣,他是一间沙龙的老板,其思想令普雷斯利印象深刻,并使他成为了一个暴力分子。艾蒂安和普雷斯利都发表了革命性演说,吸引了大批观众;但最后他们都失败了,因为他们处于革命中心区外。普雷斯利此时已完全抛弃了其社会主义思想,而艾蒂安则动身去巴黎参加正在崛起的共产主义运动。
此外,诺里斯《章鱼》最后一章对“奢侈晚餐”的描写,堪与《萌芽》中的情节相提并论。埃纳博(Hennebeau)先生,蒙苏矿业公司的总经理,和他的妻子一起为格雷戈里先生(Grégoires)、女儿塞西尔(Cécile)和保罗·内格尔(Paul Négrel)准备了晚餐。埃纳博夫人用昂贵的挂毯和富丽堂皇的家具来装饰屋子,“全都是艺术品”:这里有亨利二世的扶手椅,路易十五世的椅子,一间17世纪意大利风格的艺术品陈列馆……这些来自东方的地毯,使这些矿工感觉自己的脚踩在羊毛上。温暖的房间是令人愉悦的,空气中弥漫着菠萝的香气。在屋外,十一月的寒风刺骨。与此同时,由于矿井内难以忍受的条件,一场罢工已于清晨开始。矿工们自己甚至没有面包吃,更别提他们的孩子了。更令人悲伤的是,在一场煤矿事故中,马赫(Maheu)失去了生命,他的儿子安林(Jeanlin)腿也受伤了。所以他们一家在饥饿边缘苦苦挣扎。当客人们尝到开胃菜时,他们听见了饱受饥饿痛苦的矿工的哭喊,并因此担心午餐时光会被外面罢工的矿工搅乱。红肠片被奉上餐桌,接下来是松露炒鸡蛋,然后是河里的鳟鱼。仆人端上烤竹鸡,斟满香伯丁葡萄酒。整个用餐期间玩笑不断,笑声不断,工业危机也被拿来说笑。当餐后甜点上桌时,他们已经将罢工抛在脑后了。夫人们开始探讨一个食谱。通过这个片段,可以看到在两种生活之间,存在着鲜明的对比。一种是蒙苏矿业总经理奢侈的生活,一种是穷困潦倒的矿工生活。午餐开始,主菜一个接一个地上桌;屋外,罢工的人们正嚷嚷着要求食物和正义。
《章鱼》中用相同的对比手法写了普雷斯利陪西达奎斯(Cedarquists)和杰勒德(Gerard)一家用餐的场景。场景描写的中心思想在两位作家那里是高度一致的:极度奢华对比极度贫困。由于资本家的贪婪,这些穷人被迫过着悲惨的生活。在《萌芽》中,出席午餐的一位宾客提到“印度发生了饥荒”;《章鱼》中的西达奎斯也提到他们已经“开始了行动,将载满船舱的小麦运送给印度正处于饥荒中的人们”。在诺里斯笔下,晚餐有着优雅的法式气息,晚餐上的谈话也夹杂着法语单词。在豪华的餐厅的四周,《章鱼》展现了一副宏大的画面。晚餐棒极了,从开胃菜到1815年的佳酿,作家颇有分寸地列举着桌上法国菜的名字。豪华晚餐的艺术作用在与两位铁路工人不幸命运的对比中得到了加强,她们是霍温太太及其小女儿希尔达(Hilda)。首先,我们看到其他夫人们神色愉悦,正在精致的小隔间里吃着来自伦敦德里市的野鸡肉,在闪烁的灯泡下小口抿着拉度酒庄的红酒。下一秒,便可以看到霍温夫人和她的小女儿,衣衫褴褛,几近饿死,忍着疼痛和痉挛,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在街上。夜晚是寒冷的,从海上吹来的信风把街灯吹得摇曳起舞。场景再一次切换:兰伯特先生(Lampert),一个颇为讲究的人,一边吃着塞满馅的洋蓟,一边和杰勒德先生讨论着芦笋——“谁也想不到普通市场的芦笋被多少只手触摸过”;在大街上,霍温夫人摔倒了,小希尔达摇晃着妈妈的肩膀,听到妈妈嘴里传出微弱的声音:“我很虚弱。去睡觉……我快死了……找诺丁先生(Noddings)去要吃的。”作家在两种场景中不断切换,描绘了晚餐快结束时的情形,现在又描述了霍温太太生命中最后的挣扎,直到最后谢幕的时候,写下“向愉快的晚餐致以赞美”,与“一切都是虚无……她已经死了好几天了,由于饿得筋疲力尽”。在诺里斯笔下,此处形成的对比较之《萌芽》中的描写效果更为尖锐鲜明。
左拉的《金钱》在很大程度上成了《陷阱》中诺里斯描写金融投机的模板。《金钱》的主人公萨加尔(Saccard),一个英雄,不可抗拒地将自己的命运与证券交易所连在了一起。他创办了世界银行,开始时大获成功。作为一个买空者,他通过广告成功地把银行的股票哄抬到一个极高的价格。然而,证券市场中卖空的人开始攻击银行,股价跌破了底线,银行崩溃了,萨加尔也破产了。《陷阱》中的贾德温(Jadwin)也同样难以避免地被卷入交易的浑水中,变成了一个买空者,凭借勇气和运气建立了自己的垄断交易。但由于最后小麦的产量过多,他最终也被打败和毁灭了。除了这些情节上的相似之处,两部小说对股市交易所沸腾生活场景的描写高度相似。
他在人行道边上全身颤抖站了一会儿。这个时刻,这个处于蒙马特大街和黎塞留大街之间的中央广场,似乎成了巴黎的中心,全巴黎都涌向这里。两条大街被人群挤得水泄不通。从四个十字路口上驶进广场的车辆川流不息。车辆沿着马路开进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车站上,沿着栅栏,两条车流时断时续。在维维安娜街上,经纪人的维多利亚式的马车一辆接一辆地排得紧紧的,车夫们手里拿着交通图,随时准备一声令下立刻扬鞭上路。交易所大楼的台阶和柱廊上也挤满了蚂蚁般的人群,大钟下的场外交易已开始,传来了买进卖出股票的陷喝声,这阵阵胜利的声浪犹如这城市上空的雷鸣。 [245]
在《陷阱》中,诺里斯用同样的方式来写贸易局大楼的盛况:
那是早上九点钟。大厅街挤满了人,在数不清的经纪人和委托人办公室门口涌动。往右看,在伊利诺伊州信托大厦的柱子下,有成群的书记员、通信员、经纪人、顾客、还有储户,不断地聚集和散开。往左看,贸易局的门面挡住了街道,进进出出的人流不断地从旋转门中涌出。整个地区的生活似乎都集中在这里——贸易局的入口。两股人流迅速由大厅街和杰克逊街涌入,其他人流穿过第五大道,穿过克拉克和迪尔伯恩街,在此处汇聚,进进出出。距离越近,人流的速度越快。人们……当他们靠近的时候,似乎加快了步伐……年轻人和小男孩……在交易所的入口喘着粗气,随即被现场的混乱所吞没,然后他们和一个突然出现的关键人物一起消失在阴暗的房间内部。 [246]
显然,人们可以在如上两段描写中感觉到相同的节奏与同样的喧嚣,两位作家都用了相似的措辞和隐喻。而且,两部小说的结局也有许多相似点。在破产后,萨加尔来到了荷兰,再次使自己陷入“一项艰巨的事务,像是荒凉的、无边的沼泽”。同样的,《陷阱》的结局也是如此——贾德温的身体已经恢复,旅行的前期准备也已完成,他即将去西部重振旗鼓。
总体观之,美国第一代自然主义作家的三位代表人物对左拉的作品均有不同程度的借鉴。对他们来说,豪威尔斯的现实主义此时已不足为训;在新的写作方法的探索过程中,他们从左拉的小说中获得了极为重要的推动与启迪。他们的目光都转向法国——19世纪90年代在美国风靡一时的左拉,因帮助他们拓开了新路而被视作导师。在左拉的小说中,他们认识到,遗传和环境往往能从根本上改变人的生活与命运。他们直接借鉴了左拉作品的某些写法,比如《小酒店》开篇的街景。
诺里斯,无疑是最熟悉左拉作品的人,其创作显示着左拉风格最深刻的影响,因而他也最接近法国大师的手笔。左拉作品中出现的熟悉的标志,在诺里斯的所有小说中几乎都能找到,但最显著的体现在《麦克提格》《凡陀弗与兽性》《章鱼》和《陷阱》中。而左拉特别吸引诺里斯的则有如下小说:《戴蕾斯·拉甘》《小酒店》《娜娜》《萌芽》《土地》《人兽》和《金钱》。诺里斯在《麦克提格》中的目标,与左拉在《戴蕾斯·拉甘》中的目标是相似的:着眼于两种不同的气质冲突,并记录彼此之间的影响;小说在主要情节上显然受到了《小酒店》的影响,而次要情节似乎是模仿了《人兽》中的片段。《凡陀弗与兽性》在创作方法和人物性格塑造上,也显示出与《戴蕾斯·拉甘》《人兽》以及《小酒店》的诸多相似之处。《章鱼》中的某些构思、部分情节和人物塑造,受到了《萌芽》的影响;在对乡村生活的处理上,受到了《人兽》和《土地》的影响。最后,《陷阱》在情节线索、描写技巧和一些重要片段均受到了《金钱》的启发,其中也有对《娜娜》和《小酒店》的追忆。但必须指出的是,诺里斯小说中的主题比任何试图用传统自然主义术语解释它的想法都更为正面,而他呈现主题的方法也比一般的自然主义作家要复杂得多。 [247] 这似乎在提示人们:无论三位作家从左拉那里“拿来”了什么,不论是灵感、性格,还是某些模式或技巧,他们都是适度、克制地借鉴的。因此,左拉的自然主义,是与这些美国作家各自的性格气质、写作目的和艺术风格相协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