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如今人们广泛使用的国际互联网本身便是美苏两个超级大国进行军事竞争的产物，它产生的初衷是研究如何在核战争状态下保障军事单位之间的去中心化通信顺畅。互联网成功地实现“军转民”或许可以称得上“冷战”给人们带来的最大的意外收获。因此，在美国人进行阿帕网（Advanced Research Projects Agency Network, ARPANET）研究的同时，苏联的军事科学家也在关注战争中的通信保障问题，只是他们未能构建出同样的通信网络。当阿帕网华丽转身开启商业化征程后，苏联的技术精英终于可以通过第三方正式接入其中，成为国际互联网的一个用户。此举一度引起美国等西方国家媒体的热议，它们担心苏联科学家将借此大量盗取西方的技术和情报。显然，互联网商业化之初并非像今天所宣称的那样“中立”，而是充满了各种偏见，苏联接入互联网之路和中国一样远非一帆风顺。
数十年来，中国学者研究俄罗斯互联网时，鲜有关注苏联时期的互联网探索。那么，俄罗斯所继承的苏联互联网遗产究竟是怎样的？
从1984年Unix操作系统在苏联的悄然流行，到1990年su域名正式注册成功，苏联时期的网络技术开发与研究以及互联网的正式接入，为后来的俄罗斯互联网发展与管理培养了第一代网络精英，在公众中播下了互联网的种子。直到1994年象征着俄罗斯联邦主权国家域名的ru正式启用后，su域名才结束其十余年的国家象征的历史。此间，相继出现的Unix、ДЕМОС、RELCOM、.SU等标志性符号，构成了俄罗斯互联网独特的史前史。
1985年最后一任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总书记、苏联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总统戈尔巴乔夫执政之前，关于苏联的通信进步和成果外界鲜有所闻。苏联人虽然偶尔可以通过媒体了解到西方计算机犯罪的新闻，但对本国计算机的发展却知之甚少。
随着戈尔巴乔夫倡导的“公开性”“改革”和“新思维”的推进，人们渐渐发现，计算机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事实上并没有在苏联缺席，只不过它集中出现在特定的社会阶层和精英人群中。1952年苏联学者在建立反导弹防御自动化系统的框架内研制了最早的计算机网络
，此后四年在哈萨克斯坦东南部军用靶场内进行了苏联反导弹防御试验。当时美国的计算机网络尚未超越苏联，但苏联领导人并不打算马上建立互联网。1972年，苏联的计算机网络开始进入民用领域，铁路系统启动了售票自动化综合系统“快车”（Экспресс），民航运输系统也正式运行航空票务预订系统“警笛”（Сирена）
。当时的这两个系统都要保障全国专用数据传输与加工，数据相对庞大。1974年确立的俄语字母符号编码国家标准KOI-8等方案至今仍然在使用。尽管先后两任苏共中央总书记勃列日涅夫和契尔年科都对计算机网络毫无兴趣，但他们并没有阻止研究人员的探索。特别是在莫斯科大学、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以及其他著名的研究院所和汽车工业部、中型机械部等所属的工业联合体里，有一些计算机科学家使用A语言和F语言编程，工作平台则使用IMB的模仿机和苏联第二代大型计算机БЭСМ-6。当时的应用程序并不多，大部分引自非洲并很快被本土化。
总体上，与美国的计算机发展水平相比，20世纪80年代初的苏联电子计算机处于模仿阶段。但是，基于美苏争霸的“冷战”需要，苏联程序员始终没有放弃研制自己的计算机操作系统的努力。Unix的诞生引起了当时苏联科学家的浓厚兴趣，并成为他们创新的机遇。
Unix操作系统是一个强大的多用户、多任务操作系统，支持多种处理器架构，属于分时操作系统。它最早由肯·汤普森（Ken Thompson）、丹尼斯·里奇（Dennis Ritchie）和道格拉斯·麦基尔罗伊（Douglas Mcilroy）于1969年在美国电话电报公司（AT＆T）的贝尔实验室开发。该系统正式进入苏联始于1983年。由于该操作系统的弹性和便捷性皆优于当时的苏联产品，苏联程序员们决定借鉴并推广这种新系统。奇迹很快出现了。当年，苏联著名的科学家拉林（А.Ларин）成功创立了本国第一个时间分发系统
，将两台主机接通到24台显示器，允许24个用户无限制地同时工作，主机总储存量为256KB，每个终端的存储量则为5MB。
在苏联的Unix研发队伍中，最重要的研发力量来自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
。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坐落于莫斯科北部原炮兵靶场，是苏联原子弹的诞生地。当时国家对于原子能项目毫不吝啬，划给研究所100公顷土地。在众多建筑中有一座两层小楼，是20世纪40年代末专门为伊戈尔·库尔恰托夫
建造的。距此不远的一个类似简易棚的一层建筑里，1946年12月启动了苏联第一个核反应堆Ф-1。作为一家保密单位，此处守卫森严，进出需要出示证件并且接受军事人员检查。所有这一切都给该研究所披上了神秘的面纱，也暗示着当年的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的特殊地位。实际上，此处的工作人员都是研制苏联国防项目的尖端人才，他们不仅研究原子弹，而且在核潜艇和激光武器等其他研究项目上也皆毫不逊色。苏联的互联网研究也悄然兴起于此。如今看来，该研究所在苏联及其继承者俄罗斯推广互联网的意义即使不能与其研制出苏联的第一颗原子弹等同视之，至少是不可忽视的。
当时研究所领导组建了一支程序员队伍，主要任务便是研究Unix操作系统的适配器。苏联时代爱国主义盛行，资本主义国家的程序优点刺激着苏联的程序员，他们中许多人因此成为“工作狂”。苏联程序员改造的第一版Unix系统于1984年秋季公开亮相，名为“我们的”（УНАС），以此区别于西方的操作程序。为了推广该系统，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在自己的高墙内组织了一个讲习班，展示“我们的”系统。来自全苏联各地的用户聚集于此，给予新操作系统高度评价并如愿以偿从研究所获得了一份复制品，带回自己的单位。从此，Unix操作系统在苏联各地迅速扩散。
有趣的是，和今天的互联网创新一样，在苏联第一个操作系统问世的过程中，年轻人发挥了显著作用。1984年，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Unix科研团队的负责人年仅30岁，名叫瓦列里·巴尔金（ВалерийБардин），后来荣获1988年的苏联部长理事会奖，其获奖理由便是编写出“我们的”操作程序。但由于工作具有保密性，本次颁奖当时未予公开报道。此人后来成为协助叶利钦在“八一九”事件期间在互联网上发布信息的关键人物。
1989年7月，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的程序员基于Unix操作系统，开发了自己的操作系统德莫思（ДЕМОС）
，并使用通信协议UUCP
构建了第一个局域网，开始了俄罗斯早期的网络传播尝试。当时网络主机由位于莫斯科的3个服务器组成，其支持的最大速率为2400字节/秒。
随着戈尔巴乔夫改革的推进，享有特殊地位和相对行动自由的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的物理学家和程序员不想错过改革的良机，决定从戒备森严的炮兵靶场撤离，成立一家企业，专门销售德莫思操作系统。于是，他们将团队分成两组。一组搬到位于莫斯科河奥夫琴尼科夫岸边的一幢两层建筑的二楼，并于1989年注册成立了与系统同名的股份制企业“德莫思”（Демос），它成为苏联的第一家网络供应商，由巴尔金负责。另一组则在所长索尔达托夫（А.Солдатов）领导下继续坚守原地从事研究。其实两个组仍然在一起工作，只不过网络由一变二，研究所和企业的专家们经常相互走动，共享研究成果。
正是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的程序员和物理学家的敢作敢为，为苏联连接国际互联网创造了条件。在此诞生了苏联也是俄罗斯第一个局域网，完成了第一次全苏计算机联网，创办了第一家网络供应商，并注册了互联网空间第一个苏联域名su （Soviet Union的缩写，即苏联之意）。
苏联接入国际互联网与一个新名称密切相关——“雷尔康姆”（Relcom）。该词由Unix年轻的程序员瓦吉姆·安东诺夫（Вадим Антонов）设计的英语单词生成器自动生成，安东诺夫建议将其解释为“可靠通信”之意（取自英文reliable communications）。
1990年8月1日，雷尔康姆公司将苏联国内的数家网络平台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大网：莫斯科库尔恰托夫原子能研究所—列宁格勒信息化和自动化研究所—杜布纳研究中心—谢尔布霍夫研究中心—新西伯利亚研究中心。当时参与德莫思系统开发的一位名叫列奥·托姆贝尔格（Лео Томберг）的程序员有一位熟人在芬兰，能够接入国际网络和新闻组Usenet，且愿意帮助俄罗斯朋友尝试联网。结果，一切进展顺利。
1990年8月27—28日，苏联第一次接入国际互联网。当时，位于莫斯科河奥夫琴尼科夫岸边的德莫思公司的程序员与芬兰赫尔辛基大学的同行交换了电子邮件。选择芬兰并非偶然：1980年莫斯科奥运会以后，芬兰是当时唯一与苏联保持自动电话通信的国家。从此，位于芬兰的国际网络服务器上出现了一个新账号，苏联的科学家和程序员开始在国际网络上通信，阅读新闻组里的消息。虽然当年使用SmartLink2400调制解调器发一封到美国的邮件需要一小时，但相对彼时的航空邮件或者海运邮件少则数天多则数周的旅程，电子邮件的速度之快已然属于奇迹。最初，因为没有任何域名，信件似乎是由苏联发出，回信却只能中转芬兰再回到苏联。
很快，雷尔康姆开通了接入欧洲网络EUnet的功能。1990年9月19日，程序员安东诺夫以Unix苏联用户协会（Soviet UNIX User's Group, SUUG）的名义注册了域名su，由此诞生了互联网上一个新分支——苏联互联网。SUUG没有在国家主管部门正式注册，参加协会的网民为数不多。但它从最初就为俄罗斯互联网创造了一种非官方的网民自治模式。早期德莫思公司免费为自愿参与者接入互联网。这些人主要是计算机发烧友，他们努力追踪技术发展进程。后来开始出现城市间账号，接入服务就不得不遵循商业原则了，入网费用为20卢布。
当时通过普通电话线连接互联网，线路通行能力极差，学者们只能以此来交换电子邮件，但他们并没有放弃接入全球网络的努力。他们的梦想得到了研究所领导的支持，全所唯一的直拨电话被允许接上调制解调器后连网。截至1990年底，雷尔康姆公司连接了国内30家研究机构。1991年夏季开通芬兰赫尔辛基专线后，国内网络用户超过400家，70个城市的大学、研究所、科学院和国家机构都与雷尔康姆连接起来。很快，第一家传媒用户——新闻通讯社“国际文传”（Интеp.Факс）问世。
1991年12月25日，戈尔巴乔夫辞职，苏联解体，德莫思公司的程序员团队开始考虑更长远的规划。为了生存，他们决定改变过去的免费赠送、免费安装软件并提供上网服务的公益模式，转而销售自己开发的软件。为此，公司负责人达维多夫到莫斯科市执行委员会正式注册了一家软件设计合作社，成功地使用了克里姆林宫的图标，开始走上俄罗斯国产软件商业化之路。
早期，德莫思操作系统每套售价为2500卢布，虽然价格较高，但顾客仍然很多，公司的生意步步攀升。除了销售已有的软件外，公司还负责安装局域网，做计算机配件生意。借此，公司的程序员们能够经常接触到新的硬件。一旦他们接触到某种调制解调器，便马上推动德莫思的设计师进行新的实验，促进新的配套软件的开发。
关于苏联时期程序员所进行的软件开发的成果评价或许需要假以时日。因为在俄罗斯政治经济转型期间，西方大量先进和便捷的互联网应用迅速占领俄罗斯市场，很少有人再关注苏联程序员早期的探索。但是，苏联解体30年后，当俄罗斯提出对计算机核心系统实施“进口替代”战略时，曾经被苏联程序员关注的Unix及其升级版Linux操作系统再次成为俄罗斯社会关注的焦点，并被视作对windows等美国控制的操作系统的候选替代品，苏联时代的技术自主意识在俄罗斯IT界逐渐增强。
苏联解体后，原苏联境内的互联网依然存在，并主要分布在俄罗斯境内，尤其集中于莫斯科和圣彼得堡两地。但苏联国家顶级域名su的命运跌宕起伏，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俄罗斯社会对互联网认知的变化。
如前所述，苏联国家域名su注册于1990年9月19日。此时，距苏联解体还有1年多，距俄罗斯国家域名.ru注册还有3.5年。在俄罗斯国家域名ru注册前，su域名下已经注册了数千个各种级别的域名。1992年俄罗斯联邦成立后，其公共网络发展科学研究所（РосНИИРОС）作为苏联域名的行政管理受让单位中止了苏联域名中二级域名的申请，但是顶级域名仍然获准无限期保留。此后，su域名成为用户自由选择的域名。
类似的情况曾出现在捷克斯洛伐克，当该国一分为二时，出现了两个新的国家域名，原来的域名cs很快被取消。不过，su不仅没有走向消亡，其三级域名数量还获得了持续增长。到1995年，早已解体的苏联域名中注册的主机数量翻了一番，达到1万户，到1998年则达到3万户。此后，这一数字曾经减少了近三分之一。到2001年中期，域名注册用户逐步恢复并稳定在2.5万户。
2001年，俄罗斯成立了互联网发展基金会，负责苏联域名行政事务。随后，基金会试图恢复开放注册苏联域名su。对此，赞成者与反对者各执一词，并展开了一场大讨论。双方争论的焦点是域名“无限期”保留的规定。反对者提出了一个明确的保留期限，支持者则要求不作限制。双方皆列举了大量的理由，同时又都仅限于感情用事。持续多年的讨论故事和话题如今依然存放在save.nsk.su网站上。基金会的专家小组形成的讨论成果体现为专题报告《su域名的保护与发展：问题与办法》。
此时，俄罗斯互联网主权象征ru域名抢注正酣，域名的价值显现，基金会希望通过恢复苏联域名注册，从抢注者手中拿回su域名，并保护合法域名拥有者。2002年1月根据俄罗斯联邦通信部的要求，su域名注册再次中止，理由是相关的法律手续不完备。
此间，有关部门曾试图强制关闭su域名。俄罗斯网络服务供应商公开致函ICANN，指责su域名管理员企图拥有域名所有权并从事商业活动，建议认定该域名“私有化”，并明确期限。作为回应，俄互联网发展基金会组织开展了一场保护su域名完整性的公众大讨论，以及一系列在线调查，并确信超过一半的受访者支持保留并发展su域名，反对者不足25%。结果，2002年12月15日，su域名注册恢复，最初只针对商标拥有者开放注册，到2003年春季优先注册程序不断简化，并于6月27日莫斯科时间零时起恢复su二级域名公开注册，苏联域名su获得重生。
2007年11月19日，俄罗斯公共网络发展科学研究所与互联网发展基金会签署协议，支持su域名发展，优化其发展条件。2007年互联网发展基金会提出与ICANN开展建设性协作，固化了支持和发展su域名的原则。此前，互联网发展基金会于2006年底开展的关于su域名命运的公众讨论对ICANN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后者支持发展su域名的一个重要依据是，在该域名中存在大量的科学、教育和非政府组织，以及商业机构。苏联解体后，原域名使用者天然成为一个国际化的组织，并且事实上不仅“隐藏”在不同地理和文化“领土”中，而且分布在国际互联网社会中。换言之，su域名是俄罗斯国内域名中最具国际化特色的组成部分，因为其用户大量分布在苏联解体前的各个加盟共和国境内。
2007年12月3日可谓是苏联域名su继2002年12月15日恢复注册后的第二次重生日。随着域名注册费用大幅下降（最低降为含税600卢布，无限期使用），用户数量再次大涨。根据俄互联网发展基金会的决定，从2008年4月28日开始，取消注册域名时对基里尔字母的限制，允许任何人使用俄语注册，再次降低了域名注册的门槛。从1994年到2002年，su域名注册总量增加了近10倍，2002年5月域名用户为2.8万，开放二级域名注册后，2015年二级域名用户达到12万。
如今，在俄罗斯已经没有人怀疑su域名存在的必要性，它已成为俄语互联网空间的有机组成部分。人们对互联网域名的认知已经脱离早期苏联与俄罗斯二元选择的政治逻辑，不再纠缠于新旧时代的象征意义，而是视之为一份不可多得的历史遗产和宝贵的网络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