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古典学养

§1.以上我们不惮辞费，较为详尽地介绍了英、德、美三所著名学府的古典学专业培养模式。在此基础上，我们才能进一步辨析这三种模式之间的异同，发现不同的培养模式里共通的精髓。就本科生培养而言，德国模式从一开始强调严格的专业学科训练，它比英国和美国模式对专业的划分更为细致，将“古典学”分成“古希腊语言文学”“拉丁语言文学”“古代史”和“古典艺术与考古”等若干方向。英国和美国模式对专业的划分相似，把这几个方向统合在“古典学”名下，但美国模式的本科培养强调通识教育，学生一般要在大学二年级末才确定专业，所以相比之下，古典学的学科训练会有不足，需要通过更长时间的研究生培养（尤其是研究生前三四年的课程学习阶段）来弥补。就研究生培养而言，英国模式通常将古典学硕士和博士阶段分开，硕士一般为期一到两年（其中一部分时间为课程学习，另一部为硕士论文的撰写），随后是为期三年的博士论文研究和写作。美国模式则通常把硕士阶段嵌入整个博士培养计划当中，作为其中的一个准备阶段，主要用来大量修习课程，而不要求或不重视硕士论文的撰写。德国模式的研究生培养，在“博洛尼亚教育改革”之后，从原先不分阶段的文科硕士制度调整为两个阶段的“学士-硕士”，因此受到较大的影响。以海德堡大学为例，我们可以看到，德国研究生培养模式如今发生了不小的改变，但总体上说更加接近英国模式，而且在硕士阶段的专业划分比英国更为细致。

统观英、德、美三国的这三所大学，透过各自培养模式之间的差异，我们也能发现古典学专业培养和学术训练的精髓所在，这集中体现于不同的培养模式共同强调的四个方面：首先是对 古典语言 的熟练掌握，古典语言是古典学术最为根本的基础，也是所有的培养模式一致强调的重心。 从本科至少到硕士阶段，古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学习都在不断地持续和深化；其次是对古希腊罗马的 传世典籍 进行通盘了解，熟读相当数量且涵盖面较广的古代典籍。每种培养模式在学术训练的不同阶段都为学生（或要求学生自己）制定“阅读书目”，当学生认真完成这一份份的“阅读书目”后，自然对传世典籍形成了较为完整的了解，并通过仔细研读对其中的一部分有着较为深入的认识；再次是对 古典文化 的各个方面（尤其是文学、历史、哲学、艺术和考古）形成广博和贯通的知识结构，然后再对其中某个方面进行专攻，而非从一开始就局限于某个方面。这主要通过培养方案里的课程设计及相关考试来加以引导并具体实施。最后是 研究能力 的掌握，这主要通过论文的写作来实现，包括本科阶段的单篇论文、毕业论文或优等生论文，硕士阶段的“研讨班论文”及硕士论文，直至标志着专业培养最终完成的博士论文。

从本科到硕士再到博士的整个古典学培养模式里，前三个方面——古典语言、传世典籍和古典文化，被当作最后一个方面——研究能力——的准备。我们不妨将前三个方面统称为“ 古典学养 ”，它与最后一个方面“ 古典研究 ”共同组成了“ 古典学术 ”的两个相辅相成的部分。不言而喻，只有具备深厚的古典学养，古典研究才有坚实可靠的基础。正因为此，本科阶段的基础训练强调古典学养，硕士和博士阶段的中高级训练侧重古典研究。至于“古典学养”的三个方面，它们相互之间也构成了缺一不可的关系，从本书的宗旨而言可以概括如下： 古典语言是古典思想最重要的表达媒质，传世典籍则承载了博大精深的古典思想，而古典文化（包括历史、政治、社会、宗教、神话和艺术等）是古典思想的具体情境，因此只有借助古典语言和古典文化，我们才能体认和阐发传世典籍的思想，从而通达古典精神。

§2.有鉴于此，以下各章从“古典学养”到“古典研究”循序渐进地详加讨论：传世典籍的博览和经典文本的研读分别见第二和第三章，研究起步和研究方法分别见第四和第五章。前述四个方面里余下的“古典语言”和“古典文化”，本书并无专门讨论，此处就这两方面的学养略举大纲，初习者可据此有针对性地系统学习。

“ 古典语言 ”指的是古希腊语和拉丁语，通常各需要三年时间（或相等课时）的正式学习，这三年时间可分为初级、中级和高级三个阶段。古希腊语的学习优先从公元前5世纪至前4世纪的古典阿提卡方言入手，拉丁语的学习优先从公元前1世纪前后的古典拉丁语入手，两门语言的学习内容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1）语法和词汇：语法 包含发音（phonology）、词法（morphology）和句法（syntax）； 词汇 包含构词法（word formation），以及对一定数量的基本词汇的掌握。

2）诗律学（Metrics ）：古希腊诗人创造了丰富多样的诗歌类型，不同的诗歌类型使用不同的格律，而这些诗歌类型和格律也多被古罗马诗人借用。最重要的古希腊语和拉丁语 诗歌格律 有六音步长短短格（史诗）、挽歌对句体（挽歌体诗）、三音步短长格（戏剧对白部分）、短短长格（悲剧合唱队的入场）、各种弦琴诗格律（独唱歌与合唱歌）以及各种戏剧合唱歌格律（戏剧合唱歌部分）。另外，诗律学以韵律学为基础， 韵律学 （prosody）考察音素和音节长短的模式，以及元音相遇和辅音相遇时的各种发音变化及变通之法。

3）修辞学 （Rhetoric）：Rhetoric狭义上指的是公共演说的技艺即演说术，包括演说辞的结构、组成、撰写和发表，广义上指的是运用各种技巧和手法加强语言表达力和说服力的艺术，这里我们取后者之义，称之为修辞学。与古典语言的学习密切相关的修辞学内容包括辞格和风格两个部分。 修辞格 （rhetorical figures）指的是各种不同的修辞手法，也就是为取得特殊的表达效果而采取的特殊的表达方式，修辞格又包含狭义的“辞格”（figures）和“转义”（tropoi），前者是在不改变词的基本意思的情况下达到特殊的效果，比如“头韵”（alliteration）、“首字重复”（anaphora）、“交错配列”（chiasmus）、“矛盾修辞法”（oxymoron）、“轭式搭配”（zeugma）等；后者是在改变词的基本意思的情况下达到特殊的效果，比如“寓言”（allegory）、“委婉”（euphemism）、“夸张”（hyperbole）、“暗喻”（metaphor）、“拟人”（personification）等。某一部作品或某一位作家的 风格 （style）除了体现于上述修辞格的使用，还涉及节奏，包括诗歌体裁的格律节奏，以及散文体裁的行文节奏，尤其是古希腊和古罗马散文作家擅长的“圆周句”（periodic sentence）的节奏。

4）语言史： 语言史可以分成方言、词源学和历史语言学这几个方面。方言（dialects）针对古希腊语而言，因为古典希腊没有出现大一统的格局，古希腊语在不同的地区形成了各自的方言（地理方言），并且还在此基础上形成了文学性的方言（文学方言）。 地理方言 主要分成四个区域：伊奥尼亚-阿提卡方言、多里斯方言（又称西部方言）、爱奥利斯方言（比奥提亚、特萨利及莱斯博斯岛）以及阿卡狄亚-塞浦路斯方言，其中前三种方言对于古希腊语言学习更为重要。 文学方言 指的是古希腊不同的文学体裁或同一个文学体裁的不同部分可能使用不同的方言，比如诗歌体裁当中，史诗（尤其是荷马史诗）使用基于伊奥尼亚和爱奥利斯方言的一种“雅言”（Κunstsprache）； 合唱诗主要使用多里斯方言，偶尔掺杂伊奥尼亚方言或爱奥利斯方言元素；阿提卡悲剧的对白部分主要使用阿提卡方言，而合唱歌部分则如同合唱诗，主要使用多里斯方言；散文体裁的作品大多使用伊奥尼亚或阿提卡方言。 词源学 （etymology）从历时性角度追溯词语的最初涵义，探究词语涵义的历史演变。 历史语言学 （historical linguistics）则借助印欧比较语言学的方法，来探究古希腊语和拉丁语的前史及各个历史时期的演变，比如古希腊语从迈锡尼时期的语言形式到古风古典时期的各种方言以及希腊化时期“共通语”（koinē）的形成。

古典语言的学习可以按照上面列举的四个方面有序地进行：第一年（或相等课时）着重“语法和词汇”，第二年（或相等课时）在巩固“语法和词汇”的基础上修习“诗律学”和“修辞学”的基本内容，第三年（或相等课时）在前两年的基础上修习“语言史”的基本内容。 与此同时，古典语言的学习与传世典籍尤其是经典文本的阅读密不可分，三年时间里完成一定数量的原文阅读也是必不可少的。

§3.学习古典语言的目标是研读古典文本的原文，而非这两门语言本身，不是要运用这两门语言进行口语或书面的交流。 仅仅掌握古典语言还无法真正理解古典文本，还必须拥有“ 古典文化 ”的广博知识。这里的“文化”一词，应从广义理解，也就是人类创造并缠绕其中的复杂的“意义系统”，所有经由人类“照料”（cultus）之物都属于“文化”（culture）。“古典文化”包含古希腊罗马文明的方方面面，不仅体现于精神世界的活动及其产品，而且也体现于古代社会的经济和政治层面。在这一无边无际的“古典文化”领域里，至少要对以下几个方面有所了解：

1）历史和社会： 古希腊历史从克里特文明、迈锡尼文明和“黑暗时期”的发轫期，经由古风和古典时代的鼎盛期，最后进入希腊化和罗马帝国时代的衰落期；古罗马历史从罗马建城以前、王政时期和早期罗马共和国的发轫期，经由晚期罗马共和国和早期罗马帝国的鼎盛期，最后进入晚期罗马帝国的衰落期。每个时期的政治、法律、军事、社会制度、经济、日常生活等方面的大体状况。

2）宗教和哲学： 古希腊罗马文明的最初形态是宗教，古希腊思想孕育于宗教以及神话的思维方式，从中诞生了哲学的理性思维，发端于前苏格拉底哲学家，大成于古典时期的哲学家苏格拉底、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希腊化时期则分化成诸多派别，传入罗马又催生了罗马哲学。

3）考古和艺术： 古希腊罗马各个历史时期留下的物质遗存组成了有别于传世和出土文献的物质文化，这些物质遗存包括墓葬、公共建筑、私人建筑、艺术品等，而其中的艺术品（例如建筑、雕塑、陶器、金属浮雕、壁画等）又独立出来，成为专门的研究领域，特别是艺术品里的图像材料乃古典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古典文化的学习可以按照上面列举的三个方面与古典语言的学习同时进行：第一年（或相等课时）修习“历史和社会”的基本内容，第二年（或相等课时）修习“宗教和哲学”的基本内容，第三年（或相等课时）修习“考古和艺术”的基本内容。 此外，古典文化和古典语言的同步学习还应辅之以“古典学养”的另一个方面即传世典籍的博览，这将在下一章详细讨论。 mE87n+sv7JfZ8mPOi+9hSK1eS9w3nobqaseIvNe5gvpCU05q3uwOzKzcyMRzZv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