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民主作为一种人类社会的现象,古已有之。
诸侯称霸的社会有诸侯们的民主现象,权一统的社会有皇帝们的民主现象;推而论之,大约氏族时期,无论父系还是母系,也自有其民主现象吧?
在中国,后来被史家称为“帝”的尧、舜两位氏族首领,便在民主现象方面有过良好表现。也有史家认为,包括禹在内的“三帝”,并不真的存在。即或如此,假托的民主表现,也还是可以证明人类对于民主的早期想象。尧是有后代的,却将帝位传给了深孚众望的舜,这不能不说是“天下为公”的做法。舜也是有儿子的,却将帝位传给了禹,而且禹还是遭罪诛之人的后代——传说禹的父亲因治水无果,被砍了头,很可能还是经舜批准的。这也不能不说是“天下为公”的典范。禹也是一心想要以尧、舜为榜样的。考察期满了的第一位接班人,不幸死在他的前边。而第二位接班人尚未来得及接他的班,他自己却猝死了。偏偏他的儿子又有野心,威胁合理的接班人不许接班;偏偏合理的接班人又怯懦,所以也就不敢相争,结果禹的儿子成为首领。成为首领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将合理的接班人杀了。
“天下为公”的历史随之终结,“家天下”的历史随之开始。这一开始,也就一发而不可收。中国古代人的权力崇拜,远比近当代人强烈得多。权力得来不易,家传才心安理得,自然视民主思想、民主言论为大逆不道。
周武王伐纣,建立了周朝,分封有功者、立诸侯,起初也是想民主些,要求诸侯们每年年末到王朝所在地开一次会,互相交流统治的经验教训,很有点联邦的意思。这方式,也不能不承认是人类早期的民主现象。但是,又要天下太平、长治久安,又要一国权力家传,永远姓周,这就特别难。好景不长,周王朝也衰微了,于是群雄争霸,烽烟四起。
孔子一生大愿是“克己复礼”,所要“复”的正是周朝那一种制度。也许在他想来,那就是光复民主。所以他的学生子路倡导文明祭祀,不杀活牲,孔子的反应是很冷漠的。子路不解,质问他何以不热忱地支持自己,他则叹道:“唉,你眼里只看到了几头牲畜的可怜,我心里日夜思想的却是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周朝的那种礼啊!”忧国忧民心境,令人感动。
假如孔子至今还活着,假如我们问他,周朝那一套封建秩序和那封建民主,恢复了又怎样呢?您明明心里清楚,那终究是不可持续的啊!他肯定是答不上来的,或者他认为,世代君王都接受他的谆谆教诲,争做仁君,便可持续了吧?但我们清楚,那不过是他的天真理想。后来的君王们倒是都极敬起他的学说来了,但没几个真照他的教诲做仁君的,而是要求百姓照他的教诲做良民。
中国历史上的情形如此,外国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就说英国的亚瑟王吧,统一了疆土之后,实行圆桌会议,十几位有功的骑士,不但可以与他平等似的围坐在一起共议国事,还可以那样子和他共饮共食、碰杯同歌。如同中国古代开明的封建君王与大臣们那样,也还是民主的吧?但那又怎么样呢?
沙俄女皇叶卡捷琳娜仿佛也是很乐于实行民主的,有新思维的人都有几分可能被她请入宫中,待之以礼,赐给爵位。连法国的狄德罗也做过她的贵宾,并且写过锦绣文章,赞颂她的“与时俱进”。但法国一兴起真的民主革命来,远在俄国的她便视为洪水猛兽。一听说路易十六被“制宪议会”处以死刑,她立刻下令出兵,帮助法国“保王派”武装力量镇压革命,“替天行道”。
封建制度之下,民主从来都是现象,从来都是陪衬封建统治的“秀”。封建制度是绝不允许民主也制度化的。
古罗马的情况却是一个例外。在人类的社会中,民主作为一种形式,最先出现在古罗马文学中。
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一经从希腊神话中被移植到罗马神话中,便发生了微妙的情节改变:
人类不堪神们不断升级的崇拜指示和祭祀要求,只得和神们进行迫不得已的谈判。
要进行谈判就得有谈判代表,普罗米修斯成为人类公推的谈判代表。他的谈判条件只有两条——人类愿意对神们保持崇拜和敬畏,也愿意因而履行祭祀的义务;但神们不能对人类施加太多、太高的要求,使崇拜和敬畏成为人类的精神负担和压力,且神们也当集体自律,还应将人类最需要的火无条件地给予人类。
这是人类公推的代表,首次向神权理直气壮地提出人权诉求的文学记载,可视为人权最早的“白皮书”,当然也可视为人类最早的民主思想的萌芽。可能正因为这种最早的民主思想形成于古罗马,后来在古罗马出现了“元老院制”。全世界都不得不承认,是古罗马人首先在自己的古国里将民主制度化了。
仔细想想,令我们后人难免困惑——当时的古罗马,其实还是一个兼有显著的奴隶制特征的封建制古国,怎么就会产生了“元老院制”那么一种特现代的民主形式呢?
民主现象是一回事,民主制度是另一回事。民主只有制度化了,才进而合法化了;只有合法化,人民才能变为公民,才能拥有公民的公权力。
由于有了元老院,古罗马才废除了帝王制,改为保民官制。恺撒起初只不过是执政官。他这位“执政官”当多久,取决于元老院和古罗马公民对他的政绩评估如何。倘若他当得不好,别人经由公选取代了他,便是既合理也合法的事。当时一心想要取代他的,自然是另一位统率众兵的将军庞培。
元老院虽然使一个古国在民主方面制度化,但并不意味着这一个古国于是就成为“理想国”了。最血腥、最野蛮、最残酷、最违背人性的事情依然发生在古罗马——便是经常发生在角斗场里的事情;便是奴隶非人,奴隶主有权任意惩罚、买卖乃至杀死奴隶。而且在元老、贵族和执政官之间,权力争斗、尔虞我诈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暗杀手段也是家常便饭。
恺撒不甘于仅仅做“执政官”而且还打算称帝,结果被元老们所杀。对于恺撒,这是悲剧;而对于一个古国的民主制,却是迫不得已。
只要人类的历史仍处于封建制度的历史时期,民主即使制度化了,也无法保证国家的公权力不被权力欲极大的人个人化。
又比如拿破仑……
文艺复兴运动首先发生在意大利实属必然。那时的意大利,资本主义已露端倪,资产阶级已经产生。
任何一个新阶级都必然是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化的阶级。资产阶级不屑于仅仅充当封建贵族阶级文化的“异己继承者”,对于劳动人民的大众文化又看不上眼,所以倍感文化饥渴。如果不能尽快拥有属于自己的文化,那么将不但在文化方面被封建贵族阶级所蔑视,也会被劳动人民所讥笑。这是意大利资产阶级文艺复兴运动的客观原因。
只要有阶级存在,文艺就不但注定具有阶级的形式特征,也注定具有阶级的思想色彩。复兴来复兴去,不同于封建贵族阶级的文艺产生了,资产阶级的社会思想也悄然形成。
像孔子“克己复礼”是由于有一个周天朝的“样板”存在过一样,意大利资产阶级的文艺复兴,也是由于有一种古罗马的民主制曾存在过。
文艺复兴的接力棒一经传到法国,于是演变为启蒙运动。资产阶级的革命随之在法国全面爆发。
民主是需要用血来换的。法国资产阶级流不起那么多血,便将平民阶级鼓动起来,和他们一起造反。平民阶级不怕流血,一往无前,资产阶级反而被吓着了,于是就反戈,再与封建贵族阶级联合起来,镇压平民阶级的造反。封建贵族阶级、资产阶级、平民阶级,三方面都死人无数;三方面人的手上,都交错沾染了别的两个方面的鲜血。比起来,平民阶级所流的血最多。
人类用血浇铸了一部《人权宣言》,它使人类的血总算没白流。
民主对于人类而言,只有在西方的启蒙运动之后才牢固地确立了其文明意义。封建的王朝统治最长的也不过两三百年,还要依赖封建专制的手段。其不可持续,已无须证明。
人类希望借民主政体,以使每一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最大限度地享有公民权——人权。这一种可能性,也已无须证明。
故民主是“社会主义的生命”,也是全人类的精神生命。在独裁的、专制的政体和泛民主的、无政府主义的社会状态之间,民主的管理方式,无论对于哪一个国家,都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幸而人类已经进入了理性时期,较能够靠理性包容各种民主制度的差强人意之点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替封建帝王们所出的这一统治招数是最阴损的,也是今日之中国人最应予以唾弃的。
归根结底,民主乃是使一个国家在思想上别沉睡不醒的“脑白金”。近代的中国之所以长期落后而不自知,首先就是由于封建统治者的卑鄙,致使国人在思想上集体睡着了。所以我们这一头“东方睡狮”,当年被外国人用大炮来轰,起初却仍一眼开一眼闭,半醒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