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民间房地产业之兴起,在长江以北,当是20世纪90年代前后的事情。它们中的一半左右,前身是民间施工队伍;另一半,大抵是有这样或那样权力背景的人士在操盘。国营单位实行股份制改造以后,也从国营建筑行业分化出一些人士,形成以民间股份资本进行运营的房地产公司。
最初,它们只不过行动在大城市的边缘,悄然进行,并不太引起社会关注。动作也都不是很大,对城市规划不构成直接的影响——无论可喜的,还是可忧的。
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期,它们开始深入城市腹地;而对城市规划形成凶猛影响,则是近二十年以来的事。
客观地说,这一时期的城市建筑,质量有了多方面的提高。城市本身的容貌,由于民间房地产业加盟建筑而迅速改观,受益匪浅。第一批有经济能力购置私人房产的人士,对民间房地产公司的涌现亦多持肯定和欢迎的态度。至21世纪以后,民间房地产业便如雨后春笋,遂成为利润回报最为丰厚的民间行业。
我个人认为,倘若论及建筑风格、建筑艺术、建筑美学,仅就商品住宅楼盘而言,既不可要求甚高,亦不可评估太低。要求甚高,其价格将更加使一般城市居民望而生畏;评估太低,将有矫情之嫌。中式风格也罢,欧式风格也罢,二者结合的风格也罢,归根结底,一分钱一分货,风格和艺术是要作价买卖的,当由市场供求关系来调节。依我的眼看来,某些极其高档的商品楼住宅,不是还不够怎样,而是里里外外已经太过奢华。在一个发展中国家、在一个贫富差距尚大的国家,豪宅的不断推出而且当然都是隆重推出,显然具有超现实主义的意味。其品质无论多么的人性化,那也只不过是少数人才配享受的人性化,与绝大多数的、一般的人没什么关系。北京的天通苑和回龙观两大社区,那里的楼房是没多少建筑风格、艺术和美学的特别处可谈的,离市区远、交通不便、生活配套服务设施尚需完善,但是仍有许多人巴望入住。
我们曾看到种种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的不良现象,我当然也承认那些现象对于城市自身容貌和气质的破坏。
希望房地产商在考虑自己商品设计的同时,也将其商品设计与整体城市规划的和谐与否关联起来进行考虑。我以为这样的一种寄托是过于天真的,房地产商在设计方面,通常只为思想中所定位了的买方市场来考虑。有时他们还很为自己的设计得意。事实上,孤立地看待他们的某些设计,也许还确有值得自鸣得意的地方。但摆放在城市规划的全局来看,则可能是不和谐的,甚至可能是破坏和谐的。或者,暂时看来与城市整体规划没有冲突,但在以后却会阻碍城市总体规划向更美好的方面去拓展。
比如一位对家园极有责任感的成员,当他拥有出售家园占地的权力的时候,他一定会对买方有要求;甚至限制买方只允许盖成什么样式的房舍,不允许盖成什么样式的房舍。他一定不会表示这样的意思——现在,我家园中的这片土地面积归你了,你想怎么盖就怎么盖吧,我一概不管啦!而且,究竟出售哪一片家园的土地,他一定是三思而后行的。他一定特别珍惜每一平方米家园的土地。他一定会每每这么想——这一块土地还要留一留,爷爷每天要在那儿锻炼身体;那一块也要留一留,可供小女儿在那儿荡秋千;还有另外一块,更要留一留,家园需要有一块绿地啊!
我们的城市太缺少有责任感的、总体的、具有长期考虑的规划者。即使有,他们的责任感、他们的长期考虑,也往往是一厢情愿。因为事情往往也是这样——批售土地的是一些官员,负责城市规划的是另一些官员。前者是有实权的大官,后者是有虚权的小官。
一座城市,它的总体的、将来的、长远的规划究竟构思在什么人心里呢?它二十年后会是怎样的?四十年后会是怎样的?半个多世纪后会是怎样的?——我们的城市,其实缺少如此为它鞠躬尽瘁的人,更缺少这样的固定的实权机构。
我想说——我们的每一座城市,有必要产生某种固定的、规划水平很高的,由官员、专家以及民众代表组成的规划权力机构。它所拥有的应是至高权力,超越于任何个人权力之上,正如司法部门超越于任何个人权力之上。它将只对人民负责,为人民大众着想,珍惜城市里的每一块土地。它将替人民大众构思城市总体的、长远的蓝图;它将更有效地鼓励房地产商加盟城市建设的能动性,同时也更有效地限制他们的资本无孔不入以及见缝插针的牟利行为……
而我们的城市公民,应提升起这样的一种正当意识——归根结底,城市乃是人民的城市。城市的土地面积是极为有限的,作为特种资源,是尤其值得珍惜的。每一个城市公民都有权睁大双眼,监督每一处城市土地的出售情况,要求那一过程的透明度。并且,每一个城市公民,都有权对自己认为不当的城市土地的出售和使用提出质疑、批评。
中国有句古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此言用以形容房地产业和城市的关系,对双方面都包含警醒的意义。
不具备人文思想的头脑,作为公民难以产生自觉的公权要求;作为公仆,难以产生自觉的公权意识;作为城市,难以有理性的现在和更人性化的将来的对接。
城市化进程“化”什么?
中国之发展,目前看忧虑在城市、机遇在城市,挑战亦在城市;看未来:忧虑在农村、机遇在农村,挑战亦在农村——我想,这便是促进农村城市化进程这一国家发展思路形成的初衷吧?
中国不但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国家,也是世界上农业人口最多的国家,而且是世界上农业人口比例最大的国家之一。城市人口和农村人口基本对等,这意味着,几乎可以说中国是由两个“部分”合并而成的一个人口超级大国——一是正在现代化轨道上,高速发展的城市部分;一是还不能完全达到机械化生产水平、小农生产方式尚多的农村部分。
这使中国的发展变化,似乎呈现撕裂状态。
城市化进程正是要弥合撕裂状态;否则,相比于乡村人口仅占百分之几的欧美发达国家,中国不可能真正成为世界强国。
世界的发展也是一个农业的世界向城市的世界发展的过程。这一点究竟对于人类为福兮祸兮,至今莫衷一是。有一点却已经是被事实证明了——哪一个国家的人口最大限度地城市化了,哪一个国家的综合强国指标就更高一些。只能这么认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故依我看来,“促进农村城市化进程”,首先是促进中国之乡镇的县城化,以及促进中国之县城的规模化。中国之乡镇的数量可用多如牛毛来形容,中国之县城也是世界上最多的。事实上乡镇和县城都在本能地扩大范围,迅增人口。它们是进入大城市打工的当代农村青壮人口改变命运、成为城市人口的更实际的选择。
“农村城市化”只不过是一种姑妄言之的说法。农村没有必要城市化,但却一定要使一部分又一部分的农村人口“化”为城市人口。这是一个要由几代人来“化”的过程,大多数当今一代农村人口,只能先“化”为镇、县人口。“化”得成功,亦属幸运。
这种“化”,首先要体现在两种人的思想方面——政府官员与向往成为城市人的青壮年农民。
第一种人们,不要认为自己的使命仅仅是建设好省城;要替本省长远思考、规划,意识到将来省与省之间比的,肯定不仅仅是省城如何,而是县城面貌怎样?小镇风格怎样?对于本省甚至外省的农民,具有多大落户吸引力?
第二种人们,也就是当下犹如候鸟般的青壮年农民,他们也有必要明了——与其自甘作为大城市的弱等市民生存在它的褶皱里,莫如带着在大都市辛辛苦苦挣的钱,赶快相中一个发展前景良好的小镇或县城,趁早置下一处房产,为打工人生未雨绸缪,妥备退路。别看某些小镇现在小,三十年后也许就是一座美丽县城了;别看某些县城现在不起眼,三十年后也许就出落得令人刮目相看了。
当然,以上是往好了说。
这种发展造成什么样的局面状况,例如耕地的滥占,环境的污染,建设的任意性、粗劣性、急功近利性——凡此种,也是要在思想上“化”在前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