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以降,大量欧西小说开始译介到中国。由于中西文学截然不同的“小说”传统,这些域外的虚构叙事作品,在翻译过程中遭遇了中国传统叙事模式及相应文类成规的顽强“抵抗”。不少学者已注意到,晚清小说译者对原作的大量增删改动,实源自对中国传统小说形式成规的适应。如韩南(Patrick Hanan)曾仔细讨论过梁启超《十五小豪杰》、周桂笙《毒蛇圈》的翻译,在他看来,译者在原作基础上的诸多增添与改换,是为了将叙事稳妥地安置在传统白话小说“说书人—听众”的“模拟情境”(stimulated context)之中。
卜立德(David E. Pollard)对鲁迅译凡尔纳小说的研究也表明,译作在人称、对白以及叙事修辞等方面的改动,实源自东方小说以章回为体裁的特点。
在西方小说概念尚未被深入理解和广泛接受之时,中国本土相关的诗学规范,在翻译过程中无疑具有轨范性的制约作用;而翻译文本中所产生的种种“误读”、删改等“赘余”因素,恰恰是中西两种不同文学、文化系统相遇之时,所产生的碰撞与融合、对抗与协商的痕迹。
韩南、卜立德两位学者的研究,以清末民初的白话长篇小说翻译为主,且都将这种以“归化”为特征的翻译视为早期阶段的产物;实际上,不限于长篇小说(novel),在清末以至民初对欧美短篇叙事作品(short story)的白话翻译中,也不乏与梁启超译《十五小豪杰》、周桂笙译《毒蛇圈》以及鲁迅译凡尔纳小说相似的翻译方式与文本形态。在中国白话小说传统中,分属“长篇”与“短篇”的章回小说与话本小说之间,其实并不存在叙事方式的本质差异;因此,有理由假设,在这一时段对于西方不同小说体式(novel, short story)的白话翻译,有可能共享同一种诗学规范。本章拟选取清末民初三位译者的三个白话短篇小说译作——吴梼的《灯台卒》(1906)、刘半农的《默然》(1914)和周瘦鹃的《难夫难妇》(1917)——为例,来对此进行探讨。选择这些作品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在1909年出版的周树人(鲁迅)、周作人兄弟共同翻译的《域外小说集》中,这三篇作品均能找到对应的文言译本。《域外小说集》虽然在当时读者寥寥,但周氏兄弟却用一种富于弹性的文言,试图最大程度地传递出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欧洲小说的叙事与修辞技巧;“五四”之后,《域外小说集》重新引起了新文化人的关注,并被周氏兄弟追溯为文学革命的先驱、“直译”的典范。
选择这三篇与周氏兄弟所译同源但在译入语(target language)文体上截然不同的翻译作品来对比考察,并不是以《域外小说集》为绝对标准,只是希望借此建立一个参照系,来对清末民初纷繁复杂的小说翻译进行一定程度上有效的描述。
文学史在很长时间里关注的都是经典作品,翻译史在一定程度上也受到这种文学史研究模式的影响,主要关注经典作品或是重要译者的译介活动。实际上,晚清民初的小说著译,数量庞大,但绝大部分作品都是一种如Margaret Cohen所说的“广大的未被阅读(the great unread)”
的文学。在Cohen看来,文学史所处理的经典作品,只是浮在水面的冰山一角,而由于文学典范的转移,文学史上还存在着大量的被忘却了的作品,这些“广大的未被阅读”的文学,构成了冰山的底座,它们通常代表了一个时代消逝了的共同的审美风尚。
本章的讨论试图突破晚清翻译史研究中仅关注经典作品的传统模式,寻找一种通向“广大的未被阅读”的文学史的通道:以《域外小说集》为镜,通过对吴梼、刘半农及周瘦鹃这三位不同译者之译作的考察,来呈现他们在翻译过程中不约而同地受到的本土诗学的规范和制约,或许有助于我们探测文学史中那庞大的“不可测量”的冰山的底座。这里,翻译被视为呈现文化差异性的一个场所;而在此基础上所进行的翻译研究,则有望为我们提供一条联结形式诗学与社会风尚的特殊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