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在北宋临川县城(今江西抚州市临川区)东面,有一个大丘,是当地最高的地方。当年这个大丘是盐车卸车的地方,因此又叫盐步岭,也写作盐埠岭。王安石的老家就在盐埠岭下,王安石后来回忆,“临川之城中,东有大丘”
,小时候,他曾经随大人到那里游玩,非常喜欢那里的山水人情。
王氏虽不是世家大族,但也不是一般普通人家。王安石的叔祖王贯之是进士,官至尚书主客郎中
,是王家最早的成功人士
。在自述中,王安石提到他的父辈有数人曾在南塘做官,然品级不高,名气不显。王安石父亲王益在祥符八年(1015)中进士,一直在州县任职,能恩信化民,治理一方。王家读书环境很好,69年中出了8名进士,其中包括王安石的父亲和两个兄弟,家族文风之盛,史上少见。
王安石的外祖母吴家更是与众不同,堪称高门望族。吴家在离临川不远的金溪(今江西抚州金溪县),外祖父吴畋一生不做官,外祖母黄氏,擅长阴阳数术。但吴畋的哥哥吴敏是官员,两个儿子都是进士,典型的官宦之家。吴家自信、富足、潇洒的家族氛围,给王安石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伤仲永》的故事就发生在外祖一家居住的地方。
金溪有个孩子叫方仲永,家里世代务农。在他五岁时,有一天忽然哭着要纸笔。父母找来纸笔后,他立刻写了一首四言诗。父亲拿给一位秀才看,秀才认为写得不错。以后方仲永指物作诗,乡人都觉得奇异,渐渐有人专门来花钱求诗。方仲永的父亲见有利可图,不让方仲永上学,拉着他到处拜访富贵人家。王安石和方仲永同龄,明道二年(1033)王安石跟随父亲回金溪探亲时,在舅舅家遇见方仲永,他已经十二三岁了。请方仲永作了几首诗,认为其诗和名望不符,并不像传说中的那样好。又过了七年,王安石从扬州回来,再次到舅舅家,问起方仲永的情况,回答说:“他的才能消失了,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方仲永虽然幼年早慧,但长大之后还是一个普通的乡民。庆历三年(1043),王安石回到临川,想起方仲永的遭遇,写下《伤仲永》一文。在文章末尾,他叹道:像方仲永那样天赋很高的人,不学习尚且会沦为普通人;如果资质平平,又不肯学习,岂不是连普通人都赶不上吗?
据记载,王安石小时候聪明好学,读书诵经过目不忘。他回忆少年时光,自称“此时少年自负状,意气与日月争辉”,意气风发,恃才傲物,吟风弄月,能诗擅赋。王安石深受父亲王益官宦生涯的影响,他出生在父亲临江军判官任上,幼年、少年时期随父亲升迁调转,辗转各地。由于王安石的父亲没有购置田产,到别的地方上任时只能携带家眷,一家人都靠他的俸禄生活。或许这样一个没有田产的家庭,让王安石感受到了生计艰难,使他一生崇尚节俭。王安石十岁时,王益以殿中丞知韶州,三年后以丁忧去职,王安石也随父亲归乡,在舅舅家遇到了方仲永。
十六岁时,发生了一件对王安石影响很大的事情。明道五年(1036),王益守孝期满,带着王安石进京述职,此行让王安石开拓了眼界。在京城,王安石认识了曾巩,曾巩向自己的老师欧阳修推荐了王安石的文章,欧阳修非常赞赏。十七岁时,王益任江宁通判,王安石随父赴江宁。王益是一个务实的官员,所到之处,总尽力做一些兴利除弊的事情,颇有政绩。王安石十九岁时(1039),父亲去世,葬江宁牛首山。他留在江宁守丧,面对“母兄呱呱泣相守”的现实,以及“三载厌食钟山薇”的困顿生活
,沉痛之余猛然醒悟,意识到人生无常,逝者莫追。他不再风流自赏,而是专心钻研学术,修养道德。
像很多伟人小时候一样,王安石很小就有了自己人生奋斗的榜样,他希望自己像周朝始祖“稷”与商朝始祖“契”那样,成为影响历史走向的大人物。
王安石曾先后求学于杜子野、田况等,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观点。他具有广阔的视野,在给曾巩的一封信中,提到自己读书的事情,他说:“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
即使研读儒家经典,也总能说出新颖的见解。在治学方面,他最瞧不起的是董仲舒等汉儒胡乱注解经典,尤其“天人感应”之说更被王安石批评为无稽之谈。他认为,读书人应该抛开汉儒的误导,大胆地去发现经文的“本意”。要通晓儒家经典的内涵,不能只在儒家经典内部转圈子,而是要摒除门户之见,广读诸子百家的著作,乃至《素问》《本草》等实用之书,才能在学业上真正精进。对王安石的学习方法,苏轼大为赞赏,认为他在学术上“网罗六艺之遗文,断以己意;糠粃百家之陈迹,作新斯人”
。通过学习书上的知识并加以思考,王安石形成了独到的见解和独特的思想体系。
除研读经籍外,王安石还喜欢做一些调查和访谈。对那些在生产中、生活中富有实践经验的农夫工匠,也是无所不问,借此验证从书本中得来的知识和观点。
这样的学习方法和实地调查验证的做法,使王安石不但对古代典籍有了深刻、独到的见解,而且对当时的社会现象和存在的问题有了颇深的体察。他在《感事》诗中写道:“贱子昔在野,心哀此黔首。丰年不饱食,水旱尚何有。虽无剽盗起,万一且不久。特愁吏之为,十室灾八九。”
农民丰年尚且吃不饱,碰到水旱灾害更是一无所有。冬春之际,十有八九的家庭交不起租子和赋税。百姓流离失所,官府横征暴敛,豪强兼并,贫富分化加剧,社会矛盾激化,政权将有颠覆的危险。
庆历二年(1042)的春天,王安石22岁,迎来了人生的一次飞跃。他参加了由皇帝主持的殿试。主考官晏殊判卷时,对王安石的文章拍案叫绝,传给其他副主考阅览,大家一致叫好,将王安石排在头名,第二名是王珪,第三名是韩绛,第四名是杨寘……之所以点出前四名,是因为最终放榜出来的名次出现了颠覆性变化。
如果是在唐朝,排在第一的王安石当状元丝毫没有悬念。但在大宋则不然,根据规定,主考官定的排名只是一个建议,最后由皇帝定夺。晏殊把前几名的卷子呈递给宋仁宗,皇帝接过来从头阅读,突然眉头皱了起来。他把卷子往桌子上一放说:“此文中有禁忌,不可魁天下。”晏殊等主考官惊恐万分,急忙拿起卷子,发现惹祸的是“孺子其朋”四个字。“孺子其朋”出自《尚书》,原文是:“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这是周公辅佐周成王时对周成王说的话,大意是说:“孩子呀孩子,你和大臣们要融洽相处。”要放在二十年前宋仁宗是一个十几岁的小皇帝时,说这句话可能问题不大。但当时宋仁宗已经三十三岁,王安石才二十二岁,用这种口气对皇上说话,显得非常不合适。
怎么办?
皇上说调换,可以把第二名调成状元。第二名是王珪,已有官职在身。宋朝规定“有官人不为状元”,在朝廷当官的人,考得再好也不能当状元。为什么呢?为了避嫌,尽量避免可能存在的裙带关系,为天下读书人创造一个公平公道的竞争环境。第三名韩绛,也有官职在身。那么就轮到了第四名杨寘。宋仁宗一见杨寘的名字就说,杨寘乡试和会试都是第一,这下成全他,让他连中三元。就这样,原本第四名的杨寘,高中状元。而原本居首的王安石,列二甲第一名及第。
杨寘得了状元,可以大肆庆祝。但是,王安石呢?据史料记载,他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北宋王铚在《默记》中说,王安石“生平未尝略语曾考中状元,其气量高大,视科第为何等事而增重耶!”王安石并不看重名次,认为考试只是“钓取薄禄欢庭闱”
。此次科举,被欧阳修和王安石都交口称赞的曾巩,却榜上无名。落榜后的曾巩说:什么状元不状元的,历朝历代不是出现过无数的状元吗,但真正能干出一番事业的却寥寥无几!一语成谶,杨寘中状元两年后,因母亲去世,悲伤过度也随之去世,年仅30岁。或许王安石不冤,和他一样与状元失之交臂的,在唐朝有黄巢(貌丑),在北宋有欧阳修(太过骄傲
),在明朝有郭翀和王艮(长得难看)以及张和(眼疾)等,皆与状元无缘。有趣的是,王安石与殿试一甲第一名失之交臂,由此,威名赫赫的唐宋八大家中没有一个人被钦点状元。
因为一个典故变成了第四名,虽说有些倒霉,不过还算命好,碰上一个宽宏大量的宋仁宗。如果发生在清朝,碰上爱制造文字狱的乾隆,恐怕就不是当不当状元的事,而是要不要满门抄斩了。科举考试一波三折,可能也预示着王安石一生宦海生涯的起落沉浮。
这次进京考试的还有王安石的好友曾巩。长他两岁的曾巩,读到王安石的文章,认为文风恣意纵横,孟子、韩愈之后,唯此一人。他极力向当时的文坛泰斗欧阳修推荐,称王安石“文甚古,行称其文”
。欧阳修特意表扬了王安石,后来还推荐他到开封任职。曾巩和王安石经常书信往来,成为至交好友,对推动王安石变法起了很大作用。
中第后,王安石与其他同科进士共同拜访主考官晏殊,待众人退后,晏殊独留下王安石,相认为老乡,并邀请王安石吃饭。据王铚《默记》记载,吃饭时,晏殊叮嘱王安石“能容于物”,暗指王安石不能容人。宋朝笔记中有很多这样的暗示性文字,其真实性有待考察。
在宋朝,金榜题名后,进士大都希望留在京城,但王安石却与众不同,他更愿意到地方任职。庆历二年,王安石被委任为签书淮南东路节度判官公事,通俗地讲是扬州知州的一名幕僚。淮南三年,他苦学勤思,思想体系逐步形成。在《送孙正之序》中,他阐明了自己的儒学思想,认为:“时然而然,众人也;己然而然,君子也。”小人和君子的主要区别在于小人人云亦云,随波逐流;君子则有自己的见解,按照自己的理解行事。有主见但不自私自用,而是顺从圣人之道,以周孔之意为意,以孟(子)韩(愈)之心为心
,不以时俗害道,即便遭遇艰难困苦,也不改其志,不变气节。王安石不仅希望自己有孟子、韩愈的学识与精神,还希望比他们更幸运,一朝遇到明主,得志于君,借古道变流俗,真正实现政治理想和远大抱负。
庆历五年(1045)三月,王安石任职第三年,大宋名臣韩琦以资政殿学士任扬州知府。韩琦曾任枢密副使,参加庆历改革,改革失败后,被贬扬州。到任后,韩琦对幕下一名年轻人有些看不过去。此人早晨时常蓬头垢面,面带倦色。韩琦料想他必是夜夜流连于歌楼舞榭的酒色之徒,便在一次闲谈时教导他说:“君少年,无废书,不可自弃。”这个年轻人当时并未解释。离开府衙后,他与人说道:“韩公非知我者。”
这个年轻人便是王安石。原来,王安石依然保持着求学时代的勤勉,经常通宵达旦苦读,往往早上来不及梳洗就匆忙赶到府衙,这种做法引起了韩琦的误会。数年以后,韩琦明白当年误解了王安石,希望能将这位优秀的年轻人收入麾下,但那时的王安石已经不是韩琦所能收服的了。
这次误解之后,韩琦和王安石一直没有机会合作,两人观念差异越来越大。第一章提到两太监在基层调查,起因也是韩琦上疏批评王安石的青苗法。两人政见分歧很大,频频针锋相对,势同水火。而王安石的“衣垢不浣,面垢不洗”的邋遢做派,一直到担任宰相时也没有改变,居然在一段时期内成为人们仰慕的理由、闲谈的“佳话”。但这种生活习惯遭到反对派的批评,他们认为王安石举止太过,不近人情,恐怕不是发自本心,有矫饰做作之嫌。苏轼之父苏洵曾做《辨奸论》(也有人认为是后世托名伪作),影射王安石“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匿”。
司马光在《涑水记闻》中,记载了王安石在扬州的事情。韩琦虽然赏识王安石的学问,但不称道他的办事能力,即“不以吏事许之”。王安石曾多次以古义争公事,韩琦大多不接受,认为王安石很迂腐。所以王安石任期一满就走了。一次,韩琦收到一封信,其中有很多古字,就开玩笑地说,可惜王安石不在,他倒是认识很多生僻字。所以,司马光认为韩琦把王安石当成一个酸腐、死读书的人,而王安石意识到韩琦轻视自己,心有怨愤。
与司马光不同,沈括《梦溪笔谈》、陈师道《后山谈丛》、蔡絛《铁围山丛谈》等记载了另一个故事。扬州芍药中有一品种,花分四岔,每岔上面花开一朵,而且花瓣上下呈红色,一圈金黄蕊围在中间,名为“金腰带”,此花不仅花色美丽、奇特,且传说此花一开,城中就要出宰相。花开之时,韩琦非常高兴,邀请陈升之、王珪、王安石四人饮酒赏花。韩琦剪下这四朵“金腰带”,在每人头上插了一朵。此后三十年中,参加赏花的四个人竟都先后做了宰相,这件趣事被称为“四相簪花”。
在这个故事中,韩琦竟然邀请王安石到自己的府邸饮酒,表明还是器重这个年轻人的。两个故事,一个说韩琦笑话王安石书呆子,只会认生僻古字,一个说韩琦认为王安石堪当宰辅大任。作者立场不同,记录中也有所取舍,极大程度地增加了我们认识历史的难度。同时,这些明显相异的记载,也提醒我们在阅读宋人笔记时要好好斟酌,仔细比对不同史料,结合当时情景,才有可能还原一个更逼近真实的历史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