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卷为汉译“谢林著作集”第五卷,主要内容来自“谢林全集”的第IV卷,也就是谢林与黑格尔合编的《思辨物理学杂志》上的内容。主编的原计划是在本卷中收入三个文本:《论自然哲学的真正概念》( Ueber den wahren Begriff der Naturphilosophie , 1801),《对我的哲学体系的阐述》(Darstellung meines Systems der Philosophie, 1801)和《基于哲学体系的进一步阐述》(Fernere Darstellungen aus dem System der Philosophie, 1802)。但由于后面两部《阐述》的大量内容指涉《动力学进程的一般演绎或物理学范畴演绎》( Allgemeine Deduktion des dynamischen Processec oder Kategorien der Physik, 1800),所以我用这个文本替换了《真正概念》,把它挪到了另一卷里。《哲学史讲演录》,黑格尔曾经高度评价谢林“是自然哲学的真正创立者”,许多哲学史教科书都把谢林的“自然哲学”和“同一哲学”不仅视为他自己思想发展的两个阶段,也把它们处理为谢林思想内部的两个不同思想部门。但事实上,我会更倾向认为,自然哲学和同一哲学是一个整体,并没有专门讨论“绝对同一性”的同一哲学,也没有专门讨论“自然”的自然哲学,整个谢林成熟时期——它恰恰就是以1801年的《阐述》为开启标志——的哲学,都可以被视为“自然-同一哲学”。自然自身就是绝对同一性运作的场所,绝对同一性本身也包含着动词意义上的自然,即natura naturans这个“潜能阶次”。所以上面这点也就构成了我对本卷编纂进行调整的理由。尽管《对我的哲学体系的阐述》这个表达现在看起来或许平平无奇,但如果考虑到谢林当时只有26岁,就完全能感受到他那时的英气勃发和狂妄,一个26岁的年轻人宣称自己有“体系”,而且还要对大众进行一番“阐述”,这样的时代或许已经一去不返了。在哲学史上,本卷中的两部《阐述》也长期构成了谢林同时代人理解和批判他的核心文本,不管是费希特、施莱尔马赫还是黑格尔的谢林批判,所依据的主要文本都是它们,比如黑格尔著名的“黑夜里的牛”“形式主义”等批判,都是依据这两个文本进行的,所以完全可以认为,本卷汉译构成了理解谢林“同一哲学”的最初文本与核心文本。
对于“同一哲学”的理解,当然完全可以在哲学史的进路上,把它视为对整个近代哲学的一次综合,更可以把它视为对费希特哲学的一种批判。而且从谢林自己的言说来看,之所以要“嚣张”地阐述自己的体系,恰恰也是为了回应费希特并与之彻底划清界限:“人们首先就需要决定,把费希特的阐述和我的阐述各自独立地来考察,以此方式才能通过进一步的展开来表明,我们两个人是否一致,在何种程度上一致,进而是不是向来就是一致的。”(IV, S.110)从谢林后来对自己哲学做的哲学史-批判的导论性文献出发——不管是1804年的《哲学导论》,还是著名的《近代哲学史》
,都可以看出在哲学史的展开过程中,“同一哲学”自身对先验哲学和主体性哲学的超越。可对于谢林这样一位毕生崇拜柏拉图,也在体系建构上多处继承柏拉图的哲学家来说,仅仅从哲学史的发展脉络出发理解他的“同一哲学”未免无趣,一种真正源自柏拉图传统的哲学,尽管当然会以某种历史语境而“历史性地”出现,但它自身作为“古典的”哲学,从来不会认为自己只是一间工棚而不是住房。一种“古典的”哲学不会像一些后来的“抖机灵”的所谓“思想”一样,事先就“认输”,宣称自己只是一种历史性的思想。同样,作为总是要求一种“大全一体”视野的古典哲学,也绝不可能真的让自己停留在“黑夜里的牛”这样的抽象层面上,只要一种哲学要求自己是体系,它就永远不可能是一个“抽象”的体系,体系之为体系,必定会有自身的具体环节。所以尽管整个德国古典哲学在康德以后呈现出了“历史性”的体系建构维度,尤其是谢林和黑格尔,都以让对方的哲学被自身的体系消融,成为以他们的最终体系为目的的哲学历史的环节而后快。但从这个角度出发也可以看到,在建构哲学史叙事的哲学那里,哲学史叙事其实是失效的,因为正是这样的哲学在引发哲学史而不是相反。单独来看,只要这种能够进行哲学史叙事的哲学是体系,它就有资格拥有一种仿佛艺术品般的自立性,因为体系至少意味着从自身出发的封闭、圆满和完结,因此不论这个体系是否被淹没在历史的洪流里——尽管很多时候这种“淹没”并非来自思想自身,仅仅是外在的偶然情况所致——它都呈现出对宇宙的通观,呈现出思想自身特有的永恒品质。换句话说,尽管哲学史叙事是体系哲学时代的产物,但只要一种哲学能被称得上是“体系”,那它就应有一种豁免于历史主义叙事的特权,因为历史叙事恰恰是从它出发才可能的。正如时间在宇宙中没有意义,在理念中也没有意义。这种超越时间的品质,也是为真正的哲学所独有的卓异之处。
在我看来,最能刻画谢林“同一哲学”的这种柏拉图气质的“超时间”品质的,并非他作为一个精神历史中的人物,在文本里对费希特、牛顿、莱茵霍尔德等人的批判——须知这种批判并不是为了批判——,而是为了把人类的认识活动从时间-有限性的视角里提升到无限的、超时间的视域中。也不在于他从“同一哲学”出发对磁力、电力和化学力的建构上——尽管这是必要的——,因为这种建构从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开始,都是古典形而上学的内在要求:存在者本身的法则必须“复现”在一切具体的存在环节和区域上,否则存在整体无法得到整全的“大全一体”建构。相反,这种特质恰恰体现在谢林对开普勒定律的再演绎,和对太阳系、金属与地球之间的亲缘性构造上。而且在这一问题上,谢林当时也凭着自己的名气,向学界大力推广还是新人的黑格尔,不止一次提到他的博士论文《论行星轨道》(IV, 432, 436, 439)。如果考虑到黑格尔几乎在同一时间出版的《论费希特与谢林哲学体系的差别》里已经暗含的对谢林“同一哲学”的嘲讽与批评,以及两人后来的分道扬镳,就不得不让人感慨这是一个令人感到绝望的故事,在友谊之爱中,人终于能得到完全在他人面前敞开自身的勇气,这种勇气珍贵且脆弱,它全靠一种人格之间“你”与“我”的“相信”。如果以真理之名践踏这种美德,那这样的“真理”我们是否还应珍惜?真理或许会是“非道德的”,但我相信自古以来没有一条真理会践踏美德,比如在著名的“非道德论者”尼采那里,完全充满着古典美德。如果一个时代的“真理”以消解美德的代价建立“道德”,那么为了一个“道德”的世界而导致灵魂的失序,这样的代价人类又能承受几次?但无论如何,可以看到,不管是黑格尔的博士论文还是谢林对开普勒定律的建构,实则都指向一种对天界与地界关系的古典重构,这种重构并非返回到神话时代的那种巴比伦式的天文地理学上——比如黄道与地上的统治秩序对应,星座就是地上权力的天上影像——,也不是重建托勒密或者亚里士多德的天文学体系——事实上在一切的原生文明中,天文地理学是一个普遍存在的情形,比如中国古代也有巴比伦式的人间权力-天界分区的对应思想——,而是在避免一种数学主义和机械还原论产生的“存在异化”。从这个角度看,“天人合一”“万物一体”并非什么很了不起的思想,这是人类的思想本能,关键是在不同的存在理解处境下,这个“一”如何成“一”,如何“化”万物为“一”。
如果从黑格尔和谢林批判的那种牛顿式的近代数学-天文学来看,这种还原论性质的天文学也是一种“天文地理学”,也就是把天界和地界的运动还原为“同一回事”(Einerleiheit):一切运动都可以通过微积分的方式被还原为瞬时点的运动状态,一切存在者的性质也可以通过量的还原而从它自身中被剥离,然后诉诸一些不可再行解释的诸如“力”之类的东西。这也正是我们的一个“现代性常识”:只要我们可以在某些定量的参数下把一个“事实”分解掉,那我们就算“理解”了这个事实,至于这些用以分析这个事实的那些量的类型究竟在哪里有其最终依据,也就是有其本原,其实无所谓。后来黑格尔在批判谢林的“绝对同一性”的时候,也是认为谢林把异质性的东西理解成了“同一回事”,而真正的“同一性”是在自身中包含着差异的同一性。这种为谢林“同一哲学”定下的调子,在谢林自己那里是完全不属实的,因为从他对开普勒定律和天界-地界的阐述来看,恰恰着眼的就是这种“差异中的同一”,否则就会落入他所批判的牛顿式还原论里。而谢林的这种对同一性的不同于黑格尔的理解,恰恰着重体现在他对开普勒定律的重构上,这种重构恰恰就是针对牛顿那里产生的数学-机械论的还原式“一样性”(εinerleiheit):“(开普勒的)这些定律已经被牛顿的万有引力学说,和人们想要通过机械-数学的方法,从随意截取的偶然和经验性条件出发来把它们推导的尝试搞得面目全非。”(IV, S.432)需要注意的是,谢林从“绝对同一性”本原出发对开普勒定律的再演绎,绝不可以视为哲学对物理学规律的一种比附,而应该视为对哲学本原和物理学本原的一种内在化勾连,这是“大全一体”的体系要求的应有之义。
开普勒第一定律是:所有行星绕太阳的轨道都是椭圆,太阳在椭圆的一个焦点上。对于出自柏拉图-毕达哥拉斯传统的天文学而言,轨道的几何图形绝不是某种从经验描述而来的“数学总结”——相反,如果没有某种几何图形的先天性,经验和数据也无法得到统一并去建构寰宇图景——,而是表达着某种存在理念:
天体仍然在现象中表达出了理念的存在,每一个如其所是、作为自身的理念,都在自身中把握着全部理念,而一切理念也都作为唯一一个理念存在。所以每一个天体就其独立自为的存在而言,都承载着整体,并且承载着一切世界的丰饶果实,只不过每一个天体同时也要适于自己殊异的根基及其本己统一性的自然本性。(IV, S.433)
因此,正如古代天文学传统所认为的,天体作为个体就是自身的“类”,因此,每一个天体都有一个“自己殊异的根基”和自然本性,以构造它自身独一无二的统一性,只有在这个基础上,天体才作为一个别具一格的“理念”承载整体,即成为大全一体的一个映像。这样一种构造自己殊异本性的活动被谢林称为“内聚”,也就是同一性的一种运作方式。而且是同一性在具有个体性事物那里的运作方式,这种“内聚”指的是“把无限者内塑入有限者”,进而能使“有限者在自身中存在”(IV, S.433)。这种“内聚”是一切有限者的愿望,即在自身中呈现无限,呈现全体。因此也可以看到,谢林在这里也仍然继承了斯宾诺莎和莱布尼茨的动力学传统,也就是让机械力源出于某种生命性的“活力”,进而让整个力学图景建立在生命的力量图景上。所以从这里也可以看到,“绝对同一性”作为谢林这个时期哲学的本原,并非一种还原论性质的空洞普遍概念,而是首先具有一种动力学上的含义,即让某物保持自身为一,这就是绝对同一性中包含的“差异”的一面,也就是说允许万物能够保持自身的差异,并使之有权从自身出发对大全进行呈现,进而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统一体。但天体的内聚活动不同于地界物体的地方在于,它作为一种“个体即类”的存在物,并没有同属一类之下的其他个体共同与之形成“内聚”,不会像地界存在物那样一个类之下有诸多个体,进而不得不好似一群鸭那般总是“抱团取暖”。因此在这个意义上,天体作为理念的特质就在于,“天体摆脱于一切关联脉络或者内聚活动,在自身中就是自由的”(同上),天体是真正的“自为存在”,也就是最能呈现绝对同一性“成就”个体差异的存在者。但另一方面,某物之所以是“殊异”的,之所以是“自身”,绝不仅仅在于它的“自身性”是一种不可再行追溯的起点——这是现代哲学的观点。相反,某物的“自身性”之所以能得到持存,是因为它总是处在与自身固有的“去自身化”的张力中。这种“去自身化”的运动一方面体现为椭圆轨道上的另一个焦点,也就是太阳;另一方面则在哲学上表述为“把有限者内化到无限者中”,即“绝对同一性”的另一重运作,也就是让万物复归为“一”。因此从开普勒第一定律中,我们也可以看到,“绝对同一性”总是让一切存在物具有双重生命,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一种双向的存在,这既构成了一切存在物自身的生命张力,也构成了一切有限者之为有限者的悲哀与忧愁,但也恰恰构成了生命,构成了寰宇的生机。
开普勒第二定律和第三定律分别是:行星和太阳的连线在相等的时间间隔内扫过的面积相等;所有行星绕太阳一周的恒星时间的平方与它们轨道半长轴的立方成比例。
在第二定律中,面积这个要素总是相关于时间和空间。如果天体自身是一个以本己方式聚集着宇宙的统一体,那么天体也会有“自身的时间”,时间也是把无限者内化到有限者中的活动。在这个意义上,天体自身的时间与太阳的时间处在一种“拉扯”和“争斗”中。换句话说,绝对同一性既赋予万物自身的时间,也收回万物自身的时间,生命就是时间的斗争。因此,星系中不存在“平均时间”,某一存在物的时间就是它自身存在的尊严。而这样的存在—时间也同它的殊异性和个体性一样,是争而后得的产物。因此,第二定律所描述的均等面积,实际上描述的就是行星公转之际同一性自身分化的两重趋向相互斗争的产物,在这种意义上,不太严格地说,整个星系都是“相对论的”,而非“牛顿力学的”。第三定律则是对第二定律的进一步拓展,涉及谢林对三重维度,即长、宽、高的三重动力学建构,它们分别对应于磁力、电力和内聚(化学)力。简言之,第三定律中时间的平方关系和轨道长轴半径的立方关系不过是要表明:行星总是作为一个整体生命才进行着自身殊异化和个体化的内聚活动,在建构着自身的统一性之际才围绕太阳旋转。维度并非牛顿时空中“第一性的质”,每一重维度都是生命折叠自身的一个褶皱,都是生命在某一方向上的展开,它们不仅是物理学上的量,也是绝对同一性在某个具体的、“分有”了自己殊异生命内部所具有的更深生命维度。简言之,宇宙就是绝对同一性的无穷折叠、无穷展开,每一个更高维度的生命本身也是较低维度生命的宇宙,比如“金属就是地下太阳(地心之火)的行星”(IV, 463)。在这种意义上,宇宙就像是绝对同一性不断绽放开来的多,这些多又在不同维度上构成一,而这些一又不断继续盛开、继续折叠,直至成为在自身中开放了一万朵玫瑰的唯一的玫瑰。这种折叠和盛放的同一性,大抵描述了谢林所理解的“真无限”:不同于黑格尔意义上的扬弃式无限,谢林所建构的这种内涵开普勒定律的无限性,或许可以把它称为“不断绽出的无限”。直到它绽放出宇宙的眼睛,人类的心灵,看到了自己向来已是的样子,宇宙中出现的一切绽放环节,也会在心灵中以合心灵的方式再次绽放,而心灵的每一次绽放,本质上也都在回应着宇宙在睁开眼睛之际的每一次呼吸。这种意义上的“天文地理学”也就不再是神话时代和前启蒙时代的那种简单比附关系,而是一种“一本(原)绽放”的天文地理学:天界和地界并非“同一回事”,但在天界和地界的每一个生命中,盛开的都是同一朵宇宙的玫瑰。
那些望向深空,深入人类的心灵和理性的科学,在一个扁平的现代世界里总是显得无益且多余,然而人类内心的狂野和不安,就其作为灵魂自身的冲动来看,总是意愿超出这个世界,在更广阔的宇宙中获得宁静和至福。一切崇高的科学来自灵魂深处因追求至高的和谐而产生的永恒动荡,正如天界和法则总是对地界人类灵魂更高层次的见证,宇宙的节律是永不止息的灵魂之爱的乐曲。真正的浪漫在于永远超出当下,这也是真正的勇气之源。在人生的无常中,科学和精神永远都是最值得追求和最珍贵的东西,一切已然存在和将要存在的孕育在宇宙中的生命,都会由科学和精神来守护,尽管这无法避免人间的恶和灵魂的不安。一种更高的“绝对同一性”也绝不是要无视这些确实对我们灵魂产生了伤害的东西,毕竟地界的存在物无法像天体那样自成其类。然而正如谢林的好友荷尔德林在诗中所唱的:“当我的心还向着太阳,以为阳光听得见它的跃动,它把星星称作兄弟,把春天当作神的旋律。”倘若人的心灵中最深的地方真的跟天体有亲缘性,那一种古老且永不会消失的哲学传统,也终将历久弥新,正如无论我们怎么看待天体,它们都一如既往运行。希望能把谢林的这卷著作,献给那些迷恋宇宙,也迷恋真理并愿意为之求索不息的心灵。
王丁
2022年7月25日于济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