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场新文化运动”的具体计划大约在梁启超、张君劢、蒋百里等人赴欧前形成。据梁启超后来追述,在1918年底去国之前,他们一行路过上海,与沪上同人“张东荪、黄溯初谈了一个通宵,着实将从前迷梦的政治活动忏悔一番,相约以后决然舍弃,要从思想界尽些微力”,并说这一席话让他们“朋辈中换了一个新生命了”。
当时“梁启超系”是否真打算决然舍弃政治活动,尚待考证,但此一决定或能视为他们从事文化运动之开始,也赋予他们新的定位——“在思想界尽些微力”已是一个付诸行动的重要选项。
正是在此前后,他们三份机关报纷纷改革,如北京的《晨报》自誓“从前种种,譬于昨死,过往种种,譬自今生”
,并预想1919年“新思想、新潮流、新团体、新事业风起云涌,气象万千”,要“实行表里革新”;
《国民公报》也将此后论述旨趣设定为“对于政教艺术,誓有以革今日之陋俗,而使吾国思想界,辟一新境界焉”。
上海同人张东荪说得更为清楚,他在《时事新报》上誓言“对于文化思想的鼓吹,当唯力是视”。
后来舒新城曾概括“梁启超系”在五四前后所举办的文化事业,“除领导北京《晨报》、上海《时事新报》并创办《解放与改造》”外,“主持尚志学会、讲学社、共学社等团体,约集一般人译书撰稿”,又“将中国公学重行恢复”。
大致而言,他们之事业主要包括:
其一,办报,包括《时事新报》《晨报》《国民公报》,尤其是它们的三种副刊——一般认为新文化运动四大副刊中,《时事新报》之《学灯》副刊与《晨报副刊》便占半壁江山。其中,胡适曾将《国民公报》比作新文化运动中“一颗大星”;
而《晨报》在学生中最为流行,其新闻“同情学生运动”,“副刊更明白地为这一爱国运动作鼓吹”
,被认为“对于新文化运动,的确有很大的功绩”;《学灯》更是“为一般新学界所欢迎”,甚至“有左右学术界的势力”。
其二,创办了五四时期影响极大的《解放与改造》杂志。1919年前后在中国讲学的杜威(John Dewey, 1859—1952)观察到,当时有三份“发挥着重大影响”的刊物成了“新文化运动喉舌”,除了《新青年》《新潮》之外,便是梁启超一派的《解放与改造》。
其三,成立共学社,出版“共学社丛书”。在常乃惪的印象里,新文化运动时期,“出版新文化的书籍,以共学社丛书为最多”。
其四,成立讲学社,邀请罗素(Bertrand Russell, 1872—1970)、杜里舒(Hans Driesch, 1867—1941)、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 1861—1941)等人讲学。这一机构影响亦大,在当时曾形成一种讲学之风,转变学风,激起新潮。青年学生王凡西(1907—2002)对新文化运动的印象是“从杜威、罗素、博格森到泰戈尔”等等的大名
,而这些人恰恰又多是讲学社介绍或邀请到国内的。
其五,接办中国公学,创办自治学院,梁启超等人陆续讲学清华、南开、东南大学等,在教育界成为一股重要力量。
“梁启超系”的“新文化运动”分前后两个阶段:1918年底梁启超、张君劢、蒋百里游欧,国内文化事业由张东荪、蓝公武主持,又以张东荪为主导,这一状况持续到1920年初;之后梁启超、蒋百里归国,亲自主导他们的“新文化运动”,对此前的事业与方针均有重大调整。故新文化方案也可分为前后两种:前期侧重社会改造,“主张先改造一个新社会,由新社会的力量来刷新政治”;
后期侧重文化与政治,一面努力“文化运动”,一面“以政治运动与之辅行”。
前期具有彻底的革命性,“主张解放精神、物质两方面一切不自然不合理之状态”,“以为改造地步”,来“一个真正的大革命”;
后期则只强调“思想解放”。
前期将改造事业分成“总解决”和之前“不是短期的”培养阶段,在“大改造”之前的预备中,“以文化运动为最要”;
后期不再提“总解决”。前期以社会主义为改造蓝图;后期强调未必“先有预定的型范”
,基本放弃原先的社会主义改造趋向。在后期,梁启超为未来中国(甚至世界)拟就了再造一个新文明的办法,在这一设计中,中国文化已是主体,西方文化则处于辅助地位。前后方案自具系统,且与同一时期《新青年》、国民党人等方案各不相同却又相互交错(详后)。
至于梁启超一系“新文化运动”的目标,我在书名中将其概括为“再造新文明”。胡适在1919年底曾定义“新思潮”为“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其中,“再造文明”是“新思潮惟一目的”。
类似“再造文明”的观念,也为“梁启超系”所分享。在此之前,张东荪就曾提出“文化运动的方针”应该“专从第三种文明去下培养工夫”。他所说的“第三种文明”,是指“第一种文明”“第二种文明”之后的未来新文明,故他又将当时的文化运动称为“新文明运动”。
而梁启超之后又提出要“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将此视为“新文明再造之前途”。
张东荪理想中的“第三种文明”和梁启超心目中的“新文明”并不一致,实现途径亦有差异,但再造新文明的意图仍有相通处。同时,文化与文明并不完全相同,而他们所设想的文化运动却都指向文明,也提示出文化运动那超越文化的一面。
一个松散的群体,在短时间内举办如此多的事业,这在当时绝无仅有。在展开文化事业之同时,此派又发起或介入了五四时期几乎所有的思想论争,包括戏剧改良讨论、新旧思想之争、“问题与主义”之争、社会主义论战及人生观论战等。正是这些事业和论争,让他们深入参与、影响甚至塑造着当时的新文化运动。
“梁启超系”在五四时期的文化努力,一直为人所关注。尚在1919年初,傅斯年(1896—1950)便注意道:
几个月事〔以〕来,为着暴乱政潮的反响,受了欧战结局的教训,中国的思想言论界,渐渐容受新空气了。什么民本主义,一齐大谈特谈。有几家政党作用的报纸,居然用白话做文,居然主张自由思想,居然登载安那其主义克鲁泡特金的《自叙传》。
此处所说“有几家政党作用的报纸”,即是指梁启超一方的《国民公报》《晨报》与《时事新报》。
这是他们从事文化运动的起始阶段,时人已经注意到此种转变,尤其注意到他们“用白话做文”和宣传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的特色。
到1919年下半年时,有人更看到“研究系近来亦颇研究世界思潮,其在京所出之《晨报》、《国民公报》甚好”,并将“陈独秀敢言敢行与耽玩禅悦之研究系”对比,认为“大异其趣”。
所谓大异其趣,除风格外,亦兼宗旨;不过,如此将“研究系”与陈独秀对比,便已是一种平起平坐,表明具竞争之资格。稍后,《民国日报》记者也注意到这一派的《国民公报》《晨报》和《时事新报》,“据近来他们报上的色彩看来,是竭力跟着新潮流走,富于革新趋味,这不能不说是他们的觉悟”。
此所谓“新潮流”,大致即指当时的文化运动。在被指为新文化运动反对者的吴宓看来,“梁启超系”属于新文化运动之中,亦不成问题。他曾说:“自《学衡》杂志之始出,上海《时事新报》、《民国日报》及北京《晨报》等之文学附刊,即指为反新文化,攻诋痛抗而之不遗余力。”
“梁启超系”的《时事新报》《晨报》对反新文化者“攻诋痛抗”不遗余力,无疑正是站在新文化运动正统立场上的捍卫。
当有外人批评新文化运动时,张东荪会自觉解释、辩护。他说:“文化运动本为公开,并他人之加入而不拒绝,安有拒绝他人批评之理。”又说:“我侪虽学浅力薄,然以良心之督责,尽其所能,以从事于文化,亦深感不足。苟有异军蹶起,分肩此巨责,岂不甚善?”
从中依稀可见他自居文化运动主人的姿态,盖如果自身是客,又如何能以主人的姿态欢迎批评与欢迎“分肩此巨责”? 且视他人为“异军”,则隐然以“正军”自命。
从当年青年学生的直观感受看来,这一派在新文化运动中的身影也随处可见。五四青年许钦文(1897—1984)便记得,“《新青年》、《新潮》、北京《晨报副镌》和后来上海出版的《学灯》、《觉悟》、《青光》,都为好学的青年所注意”。这些报刊虽然“已经翻阅得破破碎碎了”,仍在青年中“邮寄来,邮寄去”。
许钦文印象中的六种刊物,《晨报副镌》和《时事新报》副刊《学灯》,便是“梁启超系”的重要文化阵地。当年尚是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学生的夏衍(1900—1995)则观察到“《新青年》、《解放与改造》等杂志,《觉悟》、《学灯》等报纸上的副刊,不仅在青年学生中起了巨大的启蒙作用,而且还逐渐地把分散的进步力量组织起来”。
舒新城回忆五四时期,也说:“上海《时事新报》的附刊《学灯》,《民国日报》的副刊《觉悟》,北京《晨报》的附刊《晨报副刊》以及《每周评论》、《星期评论》、《新青年》、《新潮》、《解放与改造》、《少年中国》、《少年世界》等却成为我研习社会科学及文学艺术哲学等等的主要教本。”
在上述三位五四青年的阅读世界中,“梁启超系”的报纸杂志占据着半壁江山。后来谢彬这样概括:“五四运动而后,研究系三字大为一般人士所注目,盖彼暂舍目前政权之直接争夺,而努力文化运动,谋植将来竞争之稳固地盘者也。”
“梁启超系”的新文化运动,就举措言,时人所说“为新文化运动大卖其力气”,“努力文化运动”,可谓有目共睹;就效果言,“大为一般人士所注目”,绝非默默无闻。对其成绩,谢彬更说:“(研究系)三年以来,多方进行,颇具成绩,青年学子被罗致者亦不乏人,其潜势力之继长增高,未有艾也。”
可说成效显著。其中,梁启超的影响尤大,蓝文征后来回忆:“当五四新潮后,提倡科学的呼声,响彻云霄;同时整理国故,也被世人所重视。梁任公先生于民十及十一两年,应北京、天津、济南、南京、上海各大学及教育团体的邀请,连续讲演中国文化学术,不下二百次,学子景从,风气大开。”
梁启超赴各地演讲,本为他们所计划之文化运动的一部分,“学子景从”表明有人气,“风气大开”表示有影响。在那个争夺青年的五四时期,谢彬与蓝文征都注意到梁启超他们对青年或学子的吸引力,从侧面说明这个运动有面向青年的一面,而梁启超一派延揽青年的努力也有所回报。
由以上数段观之,梁启超诸人似乎确有以新文化运动主人、正军自命的底气。正如李锡五在1923年时说的,梁启超从欧洲回来后的作为,“大可自豪于新文化运动领袖之林”;恽代英在转述时人的话时,也说“研究系”曾在新文化上面出过锋头。
“梁启超系”以“正军”自命的姿态甚至导致他们与《新青年》同人的竞争。傅斯年曾敏锐地指出,梁启超一派是在“革新的事业,思想的更张”中与《新青年》“争这个你后我先,争那个你偏我正”,实际是争以后历史上的位置;又奉劝他们大可不必,因为“中国思想界的新事业,现在只有小小的一个芽,若是争历史上的位置,至少须有十年的预备。努力预备罢!决赛的时候早着哩!”
傅斯年所说“争那个你偏我正”,至少说明“梁启超系”确实具有与《新青年》一方争正偏之资格;而“至少须有十年的预备”,表明傅斯年觉得短期之内双方可以共存,但最终仍要决一胜负,在他看来,双方的区别仍是根本性的,不可调和,并非仅是态度的区别。然而,近二十年后,“梁启超系”对于“历史上的位置”的自定位已稍退一步。张君劢在追忆蒋百里五四前后的贡献时说:
民国八年,公归自欧西,携《欧洲文艺复兴史稿》以返,与五四运动作桴鼓应。同时主持共学社,印行有关文艺与学术之书数十种。又尝办讲学社,杜威、罗素、杜里舒、太戈尔之东来,皆出于公与新会先生之罗致。呜呼,公为军人,而有造于近年新思潮之发展者如是。
同一年,《时事新报》在追述自身历史时也认为自己在五四时期“虽然不是思想界的主潮,可是做了新文化的鼓手”。
这两段表述值得注意。此时“梁启超系”已自认当年不是与新文化运动争“正统”,反而承认他们的努力是在呼应以五四为标识的新文化运动,“作桴鼓应”或“鼓手”。换言之,他们当年一度曾试图争“主潮”,但此时也已自认是“支流”。这是在时过境迁之后的论定,不过,在新文化运动进行的阶段,“主潮”与“支流”尚未完全显现,他们确实有着与《新青年》一较高下,“争那个你偏我正”的努力与实力。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由当时的“大人物”所推动的、“多方进行”、影响亦不小的文化运动,在后世的记忆中慢慢模糊甚至消逝。我们对于他们所从事的“新文化运动”的具体内容如何,宗旨怎样,内部人际关系,与其他新文化人的关系如何,追随者的情况,结果如何,为什么他们的这一“新文化运动”在之后的历史记忆中渐渐淡出,更重要的是,他们的存在如何且在何种程度上形塑了新文化运动的声音,这些问题仍然相当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