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1910—1998)常用“一束矛盾”来形容自己,清一色的性格毕竟并不多见。
实际上,历史上各个时代也多是“一束矛盾”。这一特征在近代中国又尤为突出。李大钊(1889—1927)就观察到,中国人当时的生活,“全是矛盾生活”,当时的现象,也“全是矛盾现象”,譬如在一条道路上,有骆驼轿,有一轮车,也有骡车、马车、人力车、自转车、汽车等,并且“不止是一重单纯的矛盾,简直是重重叠叠的矛盾”,“纷纭错综,复杂万状”。表现在人与人之间,则“独秀先生与南海圣人争论,半农先生向投书某君棒喝”。在李大钊看来,“以新的为本位论,南海圣人及投书某君最少应生在百年以前。以旧的为本位论,独秀、半农最少应生在百年以后”。之所以在思想上相差数百年的人物能在同一时代争论,是因为时间像是被压缩了,原本不同时代中的事事物物出现在同一时空之中,“念世纪的东西同十五世纪以前的汇在一处”,“性质相差太远,活动又相邻太近”,“同时同地不容并存的人物、事实、思想、议论,走来走去,竟不能不走在一路来碰头”。在这矛盾现象中讨生活,“最是苦痛,最无趣味,最容易起冲突”。
李大钊在1918年写下这段话,而二十年前的1898年,文中所提到的南海圣人康有为(1858—1927)正推动着维新变法运动,其思想并不落后,正是名副其实的先进者。然而,在二十年后看来,南海圣人却“最少应生在百年以前”,则此二十年间时代思想的变动,最少当以百年计,颇能提示变化的迅速所带来的时间压缩。其实,类似的话,鲁迅(1881—1936)也曾说过。他说:
中国社会上的状态,简直是将几十世纪缩在一时:自油松片以至电灯,自独轮车以至飞机,自镖枪以至机关炮,自不许“妄谈法理”以至护法,自“食肉寝皮”的吃人思想以至人道主义,自迎尸拜蛇以至美育代宗教,都摩肩挨背的存在。
这样的空气使人精神不安,透不过气,因而鲁迅感觉到“四面八方几乎都是二三重以至多重的事物,每重又各各自相矛盾。一切人便都在这矛盾中间,互相抱怨着过活”。
这也正是张东荪(1886—1973)所说:“中国今天的现象,是十七世纪、十八世纪、十九世纪、二十世纪的人聚于一堂。”
李、鲁、张三人的话形象地表现出近代中国“一束矛盾”的状态。值得注意的是,他们说话时,均是五四时期,有感而发,似提示出当时的“矛盾”愈发凸显。不过,李大钊与鲁迅虽注意到矛盾并不单纯,有“重重叠叠”或“二三重以至多重”,但仍侧重于新旧的二元对立,而且他们主要代表趋新一边,多主张推陈出新。李大钊就“盼望我们新青年打起精神,于政治、社会、文学、思想种种方面开辟一条新径路,创造一种新生活,以包容覆载那些残废颓败的老人”。
但这毕竟只是理想。
事实上,矛盾并非仅存在于新旧之间。例如,在五四时期有重大影响的少年中国学会
,已算是有组织的趋新群体,但也仍是“各人心目中都有一个多少精确清楚些的少年中国学会的观念”,“却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正因“各人所认的少年中国学会既不相同”,故“对于特殊问题的意见也就不能相同了”。
罗志田进而指出,在矛盾的新旧两极之间,“过渡地带其实相当宽广”,存在着多个世界,还“都不是那么截然两分,毋宁说更多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也就是说,在独秀先生、半农先生与南海圣人、投书某君中间,如光谱浓淡般存在着新旧程度不一的人物。
类似矛盾亦非中国所独有。梁启超(1873—1929)注意到,当时西方的社会思潮亦充满着矛盾,除新旧矛盾外,即使同为新思想,也“因为解放的结果,种种思想同时从各方面迸发出来,都带几分矛盾性”,“个人主义和社会主义矛盾,社会主义和国家主义矛盾,国家主义和个人主义也矛盾,世界主义和国家主义又矛盾”。
而且,中西学战失败之余,中国文化思想界早已成了外来观念的天下,给他人作了“西与西斗”之战场。
在这一背景下,西方的矛盾又无一不移植于中国。就此而言,时间压缩的背后,又有着西潮东来后空间上造成的层叠。
五四新文化运动
正是如此,不仅是非常典型的“一束矛盾”,而且还有多个世界,“从生活的艰辛与世界思潮的激荡、时势的转变,使中国思想运动的过程缩短、早熟,使中国文化上的复杂性和矛盾更加激烈”。
林同济(1906—1980)看到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内容本甚丰满,甚复杂”,“以至矛盾”,“实百花争发的初春,尽眩目熏心之热致”,盖因“它一方面把西方文化内的各因素、各派别,铿锵杂沓地介绍过来,一方面又猛向整个中国的传统文化,下个显明的比照,剧烈的批评”。
如此情状,正似余英时所说,“五四始终是、也仍旧是很多不同的事物”,有多重面相和多重方向的特点,当时的思想世界“由很多变动中的心灵社群所构成”,“不仅有许多不断变动又经常彼此冲突的五四规划,而且每一规划也有不同的版本”。
由众多心灵社群和众多规划所形成的多个世界,以特定视角看来,便形成了主流与支流,且支流众多,主流、支流又因时变换。正如梁启超所说,在民族混化社会剧变的时代,“思想界当然像万流竞涌,怒湍奔驰”。
吴宓(1894—1978)及所谓“学衡派”一般被视为新文化运动的反对者,但在当时其实有不同认知。有人在反驳吴宓《新文化运动之反应》一文时指出:“《湘君》季刊,和吴君等所倡之新文化运动,实别为一支流。”又说:“然细一研究《湘君》之内容,实与吴君所谓‘新文化运动之反应’,为别一支流;而与今人所提倡之新文化运动,为同一支流。吴君称颂《湘君》,实不啻称颂他所不反对的新文化运动。”作者虽反对吴宓,但亦承认“吴君等所倡”也仍是“新文化运动”,且吴宓反对的是新文化运动中“一支流”,也有他“所不反对的新文化运动”。
此论述揭示出无论在新文化运动或其“反应者”之中,均有“支流”存在,且对其中的“支流”是否属于新文化运动或“反应者”也是因人而异,正可见新文化运动之多个世界及其万流竞涌的状态。
而且,众多支流虽不相同,但内中又往往充满关联,或同属一个流域,或共赴一片海洋,又像“一座又一座的山峰,看起来并不相连”,甚至于对峙,“但是它们的底座是连在一起的”。
正如梁启超曾指出,历史事实“无一不各有其个别之特性”,“不惟数量上复杂不可偻指,且性质上亦幻变不可方物”,尤其是“合无量数互相矛盾的个性,互相分歧或反对的愿望与努力,而在若有意若无意之间乃各率其职以共赴一鹄,以组成此极广大、极复杂、极致密之‘史网’”。
五四时期的思想界正是类似的“史网”,诸多方案“各有其个别之特性”,又“各率其职以共赴一鹄”,乃成新文化运动。
有意思的是,在时过境迁之后,人类对“一束矛盾”式复杂的时代常常会有“集体健忘”,把“千头万绪简化为二三大事,留存在记忆里”。按钱锺书的解释,“旧传统里若干复杂问题,新的批评家也许并非不屑注意,而是根本没想到它们一度存在过”。在“新风气成为新传统”之后,人们“眼界空旷,没有枝节凌乱的障碍物来扰乱视线”。
我们所熟悉的有关五四新文化运动叙述,便是一件几乎没有凌乱枝节的被“简化”了的大事。在“新风气”中,原本那“很多变动的心灵社群”中有一些社群的声音与“新风气”有更多契合,有意无意中愈为凸显;另一些与“新风气”格格不入或“无关紧要”的社群的声音,又在“新风气”中被压抑或自我压抑,随着时间渐渐隐去,成为需要被重访(revisit)的“执拗的低音”。
沟口雄三注意到很长时期学术界存在左、右两种“五四”叙述:第一种“只是抽出了倾向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共产党的创立有关的陈独秀、李大钊所代表的道路”,是“被作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起点,与中国革命的历史相连接的反帝反封建运动”;第二种是“胡适等后来走上与中共对立道路的人士的轨迹”。沟口雄三继而指出,在二者之外,梁漱溟(1893—1988)就体现了“另一个‘五四’”。
这里的“五四”实为广义的五四新文化运动,且“五四”还不只有“另一个”,情状或许更为丰富。
历史本盘根错节此呼彼应,新文化运动更是如此,上述两种化约后的叙述,不一定不正确,但显然不够准确,遮蔽了史事杂乱一面,容易出现“见林而不见树”的偏差;也使历史“有条有理,而对于委曲私情,终不能体贴入微”
,只存骨骼而不见血肉,失去了鲜活。
在陈独秀(1879—1942)、李大钊、胡适(1891—1962)或梁漱溟之外,本书所说“另一场新文化运动”的第一层含义是指梁启超、张东荪、蓝公武(1887—1957)、张君劢(1887—1969)、蒋百里(1882—1938)等人(以梁启超为核心的一个读书人群体,以下简称“梁启超系”)的新文化主张与实践。这是在沟口雄三所说之左右之外,曾几乎被遗忘的、以“梁启超系”为主角的“另一场新文化运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