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公武本属梁启超一派,因此,他与《国民公报》之所以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同路人”甚至“社会主义的功臣”,其实源自一个更大的群体行为。不过,在这一转向文化运动的过程中,蓝公武并非仅是“听将令”的实行者,更是参与其中的推动者。
《国民公报》原是宪法研究会的机关报,有鲜明的政党色彩。宪法研究会“历年以来之奋斗于政治潮流”,“平日宗旨无非欲诱掖政治以上轨道,凡一切越轨之行动无论属于何方面,均在所反对”。
故《国民公报》之社论、时评、新闻均以当下的内政外交为重,尤其是宪法研究会参与其中的国会、宪法、总统选举等议题。正如蓝公武在1918年底不无忏悔地说:“记者在这一年里头,只替这些武人、政客、官僚、名流做了一个起居注”,“除了杀人劫掠、争权夺利以外,就是通电谈话、疏通运动、请客奔走这几件事”,几乎没有一件“可以算得是国民的事件”,他据此自嘲“吾这《国民公报》,按起实在来,简直是个《官民私报》,这真对不住读者诸君”。
辛亥鼎革、共和肇建之初,曾有过一个“政治热”的时期,改革前的《国民公报》正是“政治热”的表现。随着时人对民初政局的失望,特别是政学两界对袁世凯称帝与张勋复辟的反思,新文化运动由此兴起。后来张君劢总结说:“辛亥前后,国中先觉之士,以为宪法一成,或政党一立,则西方政治可以不终朝而移植于吾国。近数年东驰西突,政象益纷,于是有所谓新文化运动,以打破偶像改造社会之说相号召。”
蓝公武便是有此号召之人。他在留学时代本“极倾心英国的哲学和政治、经济的学说”,“崇拜英国的议会政治”,立志要“创办报社、组织政党、当选议员”,辛亥革命后,“这三件事一一实现”。但在民初尝试共和的过程中,“实际的经验和以前的期望完全相反”。
面对挫败,蓝公武希望在北洋主威信、西南主护法抑或是“和平统一”之外,“筹划一根本解决之道”,而他提出的解决之道则是“鼓起国民之自觉心,陶铸一极有力量之舆论,以与南北军阀战,无论如何困苦艰难,必达到排除之的目”。
蓝公武的转变不仅表现出面向国民、借助舆论,更从一开始就带有“与南北军阀战”的革命一面。
国内环境如此,世界潮流亦处于剧变之中。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后,不少国人认为战后的世界将从崇尚竞争转为提倡互助,国与国之间弱肉强食的丛林状态当有所改变
,但颇为讽刺的是,即使世界根本改造,似乎并未缓解蓝公武的焦虑。他曾明言:“欧洲大战虽终,世界变化方剧,革命之潮流,经济之剧变,以彼文化发达之国,犹恐惧彷徨,而不知所以自处于新时代之道,况如恹恹待死之中国乎!”将“恹恹待死之中国”与“文化发达之国”对举,暗示出竞争无时不在。盖在蓝公武看来,“世界潮流,变化日剧,顺应者存,逆行者亡,新时代中,恐未必有吾中国存在之迹也”。换言之,中国在新时代亦并未逃出“适者生存”的轨则,只不过从弱肉强食转变成了对世界新潮流的“顺应者存,逆行者亡”。
此种新竞争的焦虑亦为张东荪所分享,他曾有解释说,欧战后所谓“民族自决主义”只是表面,“勿论人道正义如何光明,要不能无竞争”,只不过竞争方式已转变,“物质的帝国主义既随军国主义而俱逝,则精神的帝国主义必代之而兴”,国与国之间将“以文化相争,恃文化征服劣等民族”,文化之表现“一曰思想,二曰组织”,“其组织力不发达,其思想力亦不发达,势将为他民族之精神的帝国主义所吸收”。张东荪并由此得出结论:“军队在中国此后立国之要素上为最无用之物,而教育则最必需之事。”
就此而言,从政治转向文化,虽有欧战后世界改造潮流的影响,但仍暗含欧战前的竞争思路,与清末“学战”有着相似关怀。
对于世界潮流,蓝公武曾乐观地认为:“现在世界已经根本改造,人道正义之新时代,仿佛就在吾们眼前,不久就要实现。”他看到“世界大多数之可怜民众,受那新潮流的刺激,一个个都觉醒起来,协同做这建设大事业”。然而,与对世界潮流的乐观相对,中国民众当时仍是“麻痹,一些都没有感动”,故他希望唤醒人们“快快觉悟”,应及早意识到“现在这些掌握政权或是参与政治的人,没有一个可以希望的”,真正“新时代之新人物”,应当“快快起来,战胜这旧习恶俗,再来建设吾们的理想社会”。
一面是对国内现状的不满,一面是世界新潮流的刺激,使蓝公武越来越注意到新思潮的力量。1918年7月,蓝公武与张君劢、张东荪商议,“论中国前途,常以为必经思想革命一阶级”,主张“言论应期诸久远,不可徒着眼于一时”,希望从具体、一时的政治讨论转向更根本的思想界。有意思的是,与胡适从文学改良入手相似,他们虽意在思想革命,但“所心摹力追者,则为德之文学大家勾堆、雪雷”。
稍后熊正理从美国复信张东荪,也提到“左右与君劢、志先诸公商定任公于十年以内绝对不近政权,专从文化方面,另造一种新势力,改党造党”。
前后两次讨论中,主动者都是张东荪、张君劢、蓝公武,大致可见他们的推动之功。
《国民公报》的改革正是在这一语境中进行,“力图顺应世界潮流,将内容大加改良”。
在改版时,有编辑也特意指出:“欧战将终,中国问题必为国际间最重大之问题。此后吾国国势,将与国际形势,息息相关。”
故在征稿启事中说:“欧战告终,德奥革命,世界已根本改造,还顾国中,死气袭人,事事物物无不腐败龌龊,若不根本改革,安能生存于未来之新时代?”
在新潮流中,居然有了新的亡国焦虑,最能说明时人心态的紧迫与急躁。
1919年初,蓝公武曾称:“本报天天想改良,日内便当切实的做去。”
其实,在1918年底到1919年初的数月中,改革《国民公报》成为他最重要之事。因多次停刊,《国民公报》关注到思想问题的时间比《时事新报》稍晚。1918年10月21日,该报停刊两旬后复刊,在复刊旨趣中提到今后“所持主义”,其中,第三条针对当时思想界,认为思想界“至今日萎靡极矣”,具体表现为“上自耆老,下逮青年,无不以淫佚为风流,以狂放为脱略,乃至卑贱苟污、肆行无惮。即志趣高远者,亦惟厌生避世,自适其志,世风如此,国安不亡”,所以“欲以棉力,挽兹狂澜。凡所论述,对于政教艺术誓有以革今日之陋俗,而使吾国思想界,辟一新境界焉”。
此复刊词虽为“毋忘”所作,但大致也能代表主笔蓝公武的想法。其实早在几年前,蓝公武就曾警醒国人,“今日国人之厌世之悲观之淫乐,即中国亡国之先声也”,也曾有“长此不变,国何以存”之问,视此为“中国今日危机”。
将淫佚、狂放、厌生避世的世风与亡国相连,体现的恰是中国传统的眼光,提示出转向思想界,未必全是新的趋势,可能也暗含着旧的路径。
复刊数日后,趁新年之际,蓝公武作《本报之新宣言》一篇,开宗明义,要“竭其微弱之智力,以当改革之大任”。在“毋忘”复刊词基础上细化他们“所信之主张”,共十条,前七条仍着眼于政治制度,延续了蓝公武民初以来的政治主张,后三条分别为:“发达实业及教育,以改善国民之经济及精神之生活”;“革新思潮,破坏一切之因袭权威”;“确立民本主义之精神,绝灭一切特权”
,侧重精神、教育,呈现出一种新的趋向,正如《国民公报》广告所说,一面“促政治之改进”,一面“谋思想之革新”
,应对着国内“以言学术,则尚未萌芽;以言政治,则日事内乱”的困局。
随着宗旨的革新,《国民公报》亦对版面进行了调整,试图将第二张尤其是第五版改造成介绍新思想的园地。他们在该版增加“社说”“专论”与“欧战史料”等栏目,介绍欧战及世界知识,正是落实其“对于世界大势,及各国政情,采访务求迅速,记载务求详尽”之“主义”的体现。
尤其重要的是,自1918年12月5日起,该报创设“世界革命潮流”专栏,开始登载《无政府主义领袖俄人科洛扑秃金自叙传》,一直持续到1919年10月24日报社因“触犯刑律及出版规定”被查禁,几乎不间断地连载近一年。
其他介绍无政府主义、社会主义等“过激思想”的文章亦时常见于报端,深深影响了《国民公报》的言论色彩。此外,又增设“青年教育”一栏,认为青年之教育,不仅是“教育上之问题”,“其盛衰得失直接有关于国家之运命”。
同时,自1918年11月开始,梁启超在该报开设“讲坛”专栏,最初设想即为“专为青年修养而设”,“不谈政治”,希望与青年“结文字因缘”,开“讲论道德、商榷学问之风”。
复刊后的《国民公报》面向青年的意图明显,以革新政教艺术等方面的陋俗为己任,正与《新青年》同人之主张暗合。这一年底,《国民公报》更在《新青年》《新潮》上投放广告。
投放广告这一行为本身就显示主办者清楚知道报纸改良以后与《新青年》《新潮》有更多相似之处,面对着同样的读者群。
值得注意的是,在蓝公武的新宣言中,除十条“信条”之外,他“尚有文学革命与妇女解放二大问题,同人虽未敢自信其主张之是,亦当随时发表所见,以求有识者之批判”。
文学革命与妇女解放是《新青年》同人所关注的主要论题,蓝公武特意揭出此二问题,有主动加入《新青年》论域的用意。在某种意义上,胡适所说“北京《国民公报》响应新思潮最早”,其实更多是指响应《新青年》所主导的论题最早。可以说,《国民公报》的改革,正是在与《新青年》的互动之中完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