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2月,张东荪主持《学灯》后,增设“新文艺”一栏,登载新体诗文。1919年初,张氏借蓝公武《文艺论》一文连载于《时事新报》头版,作为其支持文学革命的先导。此文所提出的近代文学是“社会生活的写实文学”“是生命的活文学”等主张
,实是对胡适、陈独秀等人所倡导的文学革命运动之声援。同时,《时事新报》记者孙几伊拟将胡、陈等编入“新人物及新事业”一栏推介其革新事业。
稍后,《学灯》连载蓝公武与胡适的系列通信,二人秉着切磋商榷的态度在“贞操”“拼音文字”“革新家之态度”等问题上展开了讨论。双方均着力于推进革新运动,用语亦谦逊诚恳。
应该说,《时事新报》同人对于《新青年》所提倡的革新思想文艺的主张多有共鸣,正如张东荪所说:“现在中国的情势,要求新道德、新思想、新文艺的输入,非常之殷,恐怕是没有人不晓得的。”然而由于《时事新报》主张“建设”新文化,对《新青年》“不是将新道德、新思想、新文艺多多益善的输入进来,却是在那里专门想打破旧道德、旧思想、旧文艺”这一侧重“破坏”的激进态度有所不满,故他在声援《新青年》之同时,对其又常有批评之辞。
1919年1月,在胡适、周作人等的指导下,北大《新潮》杂志创刊。张东荪随即发表《〈新潮〉杂评》一文,极力赞扬《新潮》以“独立的精神与研究的态度”倡导新思想,并将《新青年》“一味乱骂”“用一种打骂的手段,教他脱去这旧衣”的态度作为反例,劝告《新潮》不犯此弊病,而希望其将着力点置于通过“制一个新衣来给人穿”的方式输入新思想。
然而,张东荪的这番“褒奖”与区分《新潮》与《新青年》的做法立刻引起了《新潮》主编傅斯年的激烈回击。盖在傅看来,张氏此举有离间《新潮》与《新青年》北大新派这一整体的嫌疑。
张氏没有料到自己的示好引来傅氏如此的不满,故不无委屈地说:“原先本是记者以为《春秋》责备贤者,不妨先劝劝维新派,不料一劝,就碰了一鼻灰。”同时坚持认为:“用诚实不骂、苦口婆心的方法输入新文明,必定比较的更为得力。”
张东荪原想通过声援与商榷的方式改善与《新青年》的敌对关系。然而不料又引发了新的冲突,并导致他的名字带有了与北大新派“惯作对头”的色彩。为了避免冲突加剧,故自1919年2月中旬开始,张东荪嘱其好友朱匡僧代为主编《学灯》。匡僧在张氏授意下所撰有关北大新派的文字,态度均十分温和,并不乏褒奖。匡僧盛赞钱玄同《中国字形变迁新论》一文“详论吾国文字之起源及其沿革,皆系有心得之言,非一般抄袭雷同之说可比”,论断有“至理名言”。亦屡次表示对《新青年》的宗旨“非常赞成,贵志诸君这种勇敢的精神,记者非常佩服”
。
在张、匡二人努力改善与北大新派关系的同时,教育部训令北大开除陈独秀、钱玄同、胡适的传言激化了思想界的新旧之争,这为《学灯》与《新青年》关系的实质转变提供了契机。
1919年2月底,教育部训令北大校方辞退陈、钱、胡三人的传言四起,本已存在的新旧之争更为分明与对立,思想界的气氛一时变得异常紧迫。李大钊称此为“新旧思潮之激战”。
正如左舜生所说,当时新旧两势力冲突“抗争之度,将入于短兵相接之一途”,并要求时人应于新旧之中“有一种抉择之能力”。
思想界各派于此时无形中面临“站队”的选择。
听闻此传言后,《学灯》同人先于《申报》《民国日报》对北大新派作出了公开而及时的声援。朱匡僧连续撰文为陈胡诸君“无端遭此侮辱”鸣不平,诘问当局“以出版物之关系,而国立之大学教员被驱逐,则思想自由何在?学说自由何在?”而后确知传闻不实,他们表示“深为陈胡诸君庆,并为吾国学术前途庆”,更与《新青年》共勉:“凡欲革新一代之思想学术,终不免有忤逆世俗之虞,来日方长,挫折正未有艾。寄语以革新事业为己任者,勿以区区之恫喝而遂气沮也。”
稍后张东荪亦明确声明在此新旧战争中《时事新报》“立在新思想的一方面”的态度。
《学灯》的声援很快得到了胡适的回应。随后,张东荪在答复胡适来信时,开首即说明朱匡僧所写“不平鸣”等文实乃自己授意,此外尚有批评林纾攻击《新青年》时态度“佻薄”的文章待刊,以此申明《时事新报》与《新青年》实同属“我们新派”。他进一步强调“彼此对于学术内容上的意见实在没有甚么不同,止除了一个‘态度问题’”。而《学灯》此前对《新青年》的批评乃是“因为学问内容的主张相近的缘故”,所以他们对《新青年》同人“不是反对,实是‘劝告’”,旨在劝诫他们应以稳健的态度方能促使新文化运动更为“正中健强”。
胡适回信对此表示理解,并道破《学灯》“‘立异’的目的在于‘求同’”。
其实在对待异己者这一方面,胡适与《学灯》的立意相通,他曾说自己与钱玄同有所不同,钱是“唯恐人‘同’于我们的‘异’”,而胡自己则是希望“人‘同’于我的‘异’”。
胡适与张东荪此番书信往来,可以看作《时事新报》与《新青年》冰释前嫌的标志。此后《新青年》同人如李大钊、陈独秀、胡适等开始以《学灯》为言论阵地宣传自己的主张
,《新青年》亦开始刊登广告推介《学灯》
,在革新运动中相互时有支持,成为“同路人”。茅盾甚至认为此时双方已“沆瀣一气”。
然而,此种“同路人”并非完全是追随,又有竞赛与调节之意味。张东荪曾对新思想表明立场,说:
现在流行的新思想是单调的,我们应当将他化为复调的;现在流行的新思想是浅薄的,我们应当将他化为精深的;现在流行的新思想是偏激的,我们应当将他化为正中健强的。所以我辈对于新思想的态度是内在的,不是外表的,就是以新思想为目的,而去加工制造;不是以旧思想为的鹄,而去攻击破坏。
当时思想界新旧之争正急,此派同人中出现分歧,“有人主张旁观,有人主张加入战团,帮新派一臂之力”,而张东荪认为,“应当立在新思想的一方面”,在新旧两派之间选择新派,此种立场是第一位的。在表明立场之外,却又声明不帮新派“乱打”旧派,反倒是要对“新派加工”,以此影响新思想的整体性质,使其成为复调的、精深的、正中健强的。这恰是一种既跟着跑又调节,边跟着跑边调节的状态。
总体而言,《学灯》创办之初,关注点在教育,故与《新青年》所关心者无太多交集,双方绝少互动。随后马二先生的一篇剧评,意外地让《学灯》成了《新青年》的批评者,双方急遽演变为势如水火的对立者。然而,《学灯》“也同意于新青年派之反对旧礼教,但不赞成新青年派的‘谩骂’的态度”,故“温和”与“激烈”的双方有过短时期的“敌对”。
《学灯》在与《新青年》对垒的同时,有意无意间改变了自己的话题,从而进入了《新青年》的论域之中。趋新的张东荪做出一系列改善与《新青年》同人关系的尝试与努力,最终在“五四”前逐渐确立“立异以求同”的对话关系,成为新文化运动中的“同路人”。《学灯》从不关心《新青年》,进而“痛骂”《新青年》,直到宣布“立在新思想的一方面”,正式完成对新文化运动“急变而以提倡自居”的转变过程。《学灯》与《新青年》关系转变的个案正是展现了这样一个过程:一部分人如何反对《新青年》,怎样加入其论域,进而使得《新青年》同人的话题都“成了一个问题研究”。蒋梦麟后来说,新文化运动不是“一担一桶的水”,是“决百川之水,汇到一条江里,奔腾长流”。
然而正是由于《学灯》和《新青年》等这些“一担一桶的水”,互相论辩与声援,逐渐汇入思想革新的大江里,新文化运动才得以奔腾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