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8月3日、4日,《时事新报》的另一副刊《报余丛载》“剧坛”栏连载了署名“马二先生”的《评戏杂说》,批驳《新青年》登载的胡适、钱玄同、刘半农、陈独秀论中国戏剧的几封信。
《新青年》本不关注戏剧问题,只是偶然间在讨论白话文时曾连带谈及中国戏剧的改良,或批评旧戏“理想既无,文章又极恶劣不通”,或批评“戏子打脸之离奇”,或主张“全废唱本而归于说白”。
北大学生张豂子在看到这些讨论之后,认为有不当之处,遂投信反驳。胡适、钱玄同、刘半农、陈独秀对张氏来信各有答复,其中刘、钱在回应时态度激烈,用语颇不雅训。刘将戏剧目为“一大夥穿脏衣服的、盘着辫子的、打花脸的、裸上体的跳虫们,挤在台上打个不止”;钱玄同则将戏曲脸谱比作“张家猪肄记‘卍’形于猪鬣,李家马坊烙圆印于马蹄”。
马二先生的文章正是因此而作。
“马二先生”(下文简称“马二”)原名冯远翔,民初以编剧、评剧得名,被视为“鸳鸯蝴蝶派”主要作者之一,为《报余丛载》写剧评有年。
就一般而言,马二对中国戏剧的了解远胜《新青年》诸人,故他在《评戏杂说》中批评胡适论高腔不过为“限于方隅”的“遁饰”之辞,谓钱玄同不解脸谱为戏剧所需化妆术之一种,又反驳陈独秀否定中国剧的美术价值。他以内行的身份指出胡、钱、刘、陈四人“与中国剧绝少研究,既不深悉其内容,辄敢悍然诋詈之,宜其言之多失当也”。除有关戏剧“学理的研讨”外,马二在行文中亦多带意气,甚至直指刘半农“脸皮之厚,直如十重铁甲”。
他之所以出此重言,或有社会关系因素牵扯其中。盖张豂子亦长期为各报章撰写剧评,与马二同为剧界中人,故他此番作文维护,言辞尖刻,恐非完全没有掺杂感情因素。
中国传统士大夫对民间戏曲多半抱有鄙视、怀疑或爱憎交加的态度。然自清末以来,言论界的领袖开始注意戏剧的启蒙作用,并提倡戏剧改良。
马二亦是受此观念影响之一人。他曾担心梨园经营者迎合社会之心过重,而戏曲“移风易俗之旨渐没”,故替戏剧正名,谓其“可以改良风俗,感化社会,实属于文学的范围,而美术之上乘也”。
就观念而言,马二在当时并不守旧。而他此次与《新青年》交锋,可谓是老新派与新新派的一次较量。
马二此文大大激怒了《新青年》同人,而登载该文的《时事新报》也成了胡、钱、刘、陈迁怒的对象。
胡、钱、刘诸君皆称自己“向来不看《时事新报》”,但听闻“这报上有个马二先生大骂我们”,胡适、刘半农尚有意借来一阅,“以便答覆”;钱氏则认为这种文章“不但不必答覆,并其原文亦不必看”,甚至将批判的矛头直接对准《时事新报》:“那上海的一班‘鹦鹉派读书人’,为筹画嫖赌吃着的费用起见,或做鸳鸯蝴蝶体的小说,或做某生某翁体的小说,或画全身不相称的美人;其别开生面者,又有什么‘黑幕’,什么‘剧评’。此等人所做的东西虽然种种不同,而其价值则一,要之皆是脑筋组织不甚复杂的人所做的事业而已。”
钱氏所说“黑幕”“剧评”皆是《时事新报》的重要栏目,上多刊登“黑幕”小说及“鸳鸯蝴蝶派”的文章与讽刺画等。钱氏对此“鹦鹉派读书人”颇为不满,极尽挖苦嘲讽,近于谩骂。而且,他在批判之余,亦要划清界限:“我们做《新青年》的文章,是给纯洁的青年看的,决不求此辈‘赞成’。”
正式将《时事新报》置于《新青年》的对立面。
马二这一篇剧评对《新青年》诸人的情绪影响不小。两个月后,胡适仍对此事耿耿于怀。他不仅将马二此文中语——“中国人何必看外国戏”“中国戏何必给外国人看”——放入“可使人肉麻,或可使人叹气,或可使人冷笑,或可使人大笑”的“什么话”专栏中,更在轮值《新青年》主编时,特意设置一期“戏剧改良”专号回应马二。
值得注意的是,登载《评戏杂说》之前,《时事新报》对《新青年》的态度其实并未明确。而《报余丛载》只是形式传统的“报屁股”,所载内容常为非新闻非时评类的小说、诗词、戏曲等消闲文字
,本不能代表《时事新报》同人的主张。进而言之,马二长期为《报余丛载》撰写剧评,多为就剧评剧,此次针对《新青年》所论亦只是偶然之事,与《时事新报》所持立场并无太多关联。
正如上文所曾言及,《时事新报》《学灯》等与《新青年》因关注点有所不同,故论域本无太多交集。偶有涉及,也多是投稿者个人的观点。如此文刊出几天后,《学灯》登载一篇盛赞《新青年》的读者来稿。此稿作者黄觉僧,是胡适的绩溪同乡,他对《新青年》诸君佩服之情溢于言表:“吾邑胡适之先生,前年自美归国,与《新青年》杂志社诸先生共张文学革命之帜,推倒众说,另辟新基,见识之卓,魄力之宏,殊足令人钦佩。”
胡适对此文亦有所耳闻,知道“《时事新报》上有一篇赞成《新青年》所讲文学革新的文章”。如果不是稍早几日,马二那篇剧评使《新青年》诸人已有成见,或许他们看到这篇“极赞成我们的文学革新论”的文章,很可能亦会将《时事新报》目为同道中人。
马二此篇剧评引发的连锁反应,阴差阳错地将《时事新报》整体推向《新青年》的对立面,成为《新青年》同人眼中不屑与之为伍的“此辈”,此后亦多冷嘲热讽。而《时事新报》同人也开始以《学灯》为对垒《新青年》的主战场。颇为吊诡的是,这一对抗定位的形成,改变了《学灯》初期以教育为重的特色,反而向他们所对抗的《新青年》的论域逐渐靠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