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黑格尔之前,亚里士多德也曾关注哲学研究从何处开始。他以“什么是人?”作为他求索思辨开端的第一个问题。这体现在标准版的亚里士多德著作中,《范畴论》是其《工具论》的第一册。亚里士多德在《范畴论》中最初计划确定一套必须提出的问题,从而全面充分地说明一个主体的什么是可以被谓述的,他自己给出的具体例子是主体为“市场中的人”。他的著作中发现了关于范畴的数个不同版本,其中对“什么”的追问不仅是他的第一个问题,同时也是最首要的问题。它的首要之处在于,在亚里士多德对这个问题的回答中,他首先通过确立主体(古希腊语为ousia,拉丁语为substantia)的必要本质或者实体——什么“是”(is)人,接着再借由区分人的多种次要和偶然属性——什么存在于人“之中”(in),引入了一种存在论上的差异性。亚里士多德用如下术语阐释实体与属性之间存在论上的区别:
粗略地讲,实体的例子如人、马;数量的例子如四尺、五尺;性质的例子如白、合乎语法;关系的例子如两倍、一半;地点的例子如在吕克昂学园(Lyceum)、在市场;时间的例子如昨天、去年;表示姿态的例子:躺着、坐着;表示状态的例子:穿鞋的、穿盔甲的;表示动作的例子如切、烧;表示受影响的例子:被切、被烧。 [63]
对亚里士多德而言,追问“什么”具有首要性,因为它给我们提供了基本的主题:是什么确定了人之“是/存在”(is)的基本实质。其他由数量、质量、关系、地点、时间、姿态、状态、行动、被动影响等次级情况所生发的多种问题,则为我们提供了主体所“含有”(in)或“具有”(of)的其余所有属性,这些属性是偶然的或者条件性的谓语,除非附加在主体上就无法存在。用亚里士多德自己的话说:
其他一切事物,要么用来述说作为主体的第一实体,要么就在作为主体的第一实体之中……因此,如果第一实体不存在,那么其他任何事物也都不可能存在。 [64]
有趣的是,同时也颇为重要的是在亚里士多德这套问题中,并不包括“如何”以及“为何”的设问,这是因为他的实体存在论的因果性与目的论蕴含实则已经回应了“如何”以及“为何”的问题。亚里士多德因而假定,一个完整的命题性描述不需要进一步的解释,但我们将发现这种假设在中国的过程宇宙论中就经不起推敲。
葛瑞汉思考的是,这种实体存在论通过将人的潜能收敛于自我,在何种程度上将人个体化与去语境化。在反思亚里士多德对一种完整描述所采取的策略及其对亚氏范畴所能做出的揭示之时,葛瑞汉指出:
亚里士多德的方法是将一物与他物分隔开来,甚至视及物动词(如“切”“烧”)为无对象的,把关系词(如“一半”“更大”)当作将一物指向另一物,而非关联着两者。 [65]
对于这个市场中的人,我们可以说“他在烧”或“他在切”,而这种谓语不需要规定动作之对象,我们也可以讲“他更大”作为他之于第二个人的一种特征,但无须描述他们二人的关系。他继续讲道:
亚里士多德的思想是名词中心的;从被确立为人的实体开始,在引入“是/存在”(to be)之外的任何动词之前,他就已经可以追问“他是何时在市场中?”以及“他昨天在哪里?”,而不是问“从何而来?”或者“去往何处?”。 [66]
亚里士多德的存在论允许单一的定位和割裂的个体性,语法上它青睐名词形式——如在市场中的“人”,此人正是可以被赋予他的诸属性的基底。重要的是,人的形式本质之潜能,以及人之为人的终极目的让“从何而来、去往哪里”这样的解释性设问毫无意义。
戴维·韦斯曼(David Weissman)在他关于社会存在论的著作中认为,亚里士多德主张一种割裂的身份认同,这种割裂的身份认同使我们成为个体,并充当外部关联而非内部关联的基础。他讲道:
具有物质与形式的事物是独立无待的,比如第一实体。个个都是自给自足的……亚里士多德让我们相信,一物与他物的诸关联——包括空间关系、时间关系以及因果关系,对于该物的认同而言不过是偶然的。由此他推论,认同是通过形式建立起来的,因此,一物与他物的许多关联充其量仅仅是支持它的,而且或多或少还遮蔽它,甚至威胁它。 [67]
这种赋予孤立的、个体化的主体以特殊地位的亚里士多德实体存在论的必然推论之一是,世界经验是由割裂的事物或对象构成的,而这些事物或对象疏远且独立于我们,并与我们“对峙”。其另一必然推论在于它所预设的外在关系学说,该学说主张这些多种多样的独立对象,每一个凭借其自身本质的完整性而是第一性的、割裂的事物——这样的它们是真实的,然后任何可能令这些事物联结起来的关系仅仅是第二性的、偶然的、后天约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