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去尊严与自我的那一晚过后,我尝试了许多办法逃跑,但最后都无疾而终。这个村子的所有人都是帮凶,他们为了“守护”这个村子,组成了某种牢不可破的共同体,将作为外人的我死死地限制在这片荒芜之地。无论我身在何处,我总能感觉有好几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每当我自以为找到合适的时机,准备动身逃跑时,他们总能精准预测我的逃跑路线,并组织人手在我的必经之路上堵截我。久而久之,我甚至对他们的阻拦行为表现出习以为常的态度。无论在哪个逃跑的岔路口突然撞见他们,我丝毫不会觉得惊讶,反而会觉得那是命中注定的事,是啊,我被拐卖到这里似乎也是命中注定的。
由于逃跑的次数太多,我曾有好几个星期被限制了自由。其中最严重的一次,他们甚至用铁链将我拴住,那个自认为是我“丈夫”的男人将我打得鼻青脸肿。
“你这狗娘养的,还想跑。你下次再跑,我就打断你的腿,让你和隔壁的娘们一样。”
他口中的“隔壁的娘们”名叫李依依,和我一样也是被拐卖到这里的,据说还是个大学生,会教村里的孩子读书写字,深受孩子们的喜爱,可却仅仅因为逃跑了一次,就被“丈夫”打断了腿。相比起来,就算我逃跑了这么多次,也没有遭到惨绝人寰般的对待,可以说是十分幸运了。为了让我改变想法,自认为是我“婆婆”的人甚至亲自为我织了毛衣和布鞋,可惜的是,她送给我的毛衣并不保暖,布鞋也不怎么合身。但我却不能有任何怨言,就像这间散发着霉味的屋子一样,即使再讨厌,即使再想离开这里,我也只能选择住下去。
我的内心做了一次又一次激烈的斗争,也曾想过放弃,但逃跑的念头却始终占了大多数,虽然面临着被打断腿的风险,我还是一有机会便伺机逃跑,因为无论逃向哪里、去往何方,都比这里好得多吧。
关于几次逃跑的经历,其中印象最深的便是那次在湖边洗衣时的遭遇。
那一天,“婆婆”为了教会我如何洗衣服,亲自带我来到了湖边。在此之前,她亲手教会了我喂猪、耕地、劈柴、煮饭,对于从来没有做过家务和农活的我,一切都是全新的挑战,那些在农家妇女眼中再普通不过的事情,对我而言都与折磨画上了等号。我像是在接受某种遥遥无期的酷刑,就算我学会了所有的农活与家务,也无法离开这里吧。不如说,若是我真的学会了所有的农活,那我应该已经成为了这里的一分子,成为了某种必不可少的存在。不可以,我唯独不想与他们同流合污,所以我总是盯准机会,时刻准备动身。
好在,机会又一次来了。
“把外套给我,先把它打湿。像这样,再搓上肥皂,你可千万要拿稳,要是掉到湖里,就再也捡不回来了。”
正当“婆婆”细心地教我如何搓洗衣物时,附近正在洗衣的人群突然开始嚷嚷起来,不一会,他们像是为了看热闹一般围成了厚厚的人墙,好像发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
“是女娃!是女娃!浮上来一个女娃!”
“在哪呢?我咋没瞧见?”
“你瞎啊,就在那呢!也不知道是谁家扔的。”
随着人群的喧哗声越来越大,就连“婆婆”也感到好奇,闻声走去。此时此刻,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刚刚浮出水面的女童尸体上,对于她的身世不免议论纷纷。
这是最好的机会了,我甚至没有多想,朝着他们视线的反方向,纵身一跃,坠入水中。
12月,湖水冰冷彻骨,我曾听村里人说,到了1月这里就会结冰。如此一来,我便是在最冷的时候下湖的。当我用蛙泳的姿态沉入水下后,却发现这看似清澈的湖水下也隐藏着旁人无法察觉的污浊,如果成为帮凶的村民在这里清洗衣物就能洗掉自己身上的罪孽,那么被洗去的罪孽又将随着湖水流向何处呢?我又将去往何处呢?
“有人落水啦!”
“你们谁水性好,下水救一下啊!”
“那是我家儿媳,她脑子不太好,有精神病。你们千万别让她跑掉啊,谁下水帮帮忙啊!”
耳朵进水后,本就杂乱的声音变得更加浑浊。他们到底在说什么呢?为什么我总要被贴上“精神病”的标签呢?有病的是他们吧。
湖水很深,若是突然抽筋失去力气,恐怕就会像那女童一样葬身于水下,然后以极其难堪的姿态浮出水面,被吵吵嚷嚷的村民们发现,最后成为他们闭口不谈的忌讳话题。但我那大难不死的体质似乎又发挥了作用,小时候我曾有几次死里逃生的经历,每次都险象环生,但最后总能化险为夷。这次也不例外,虽然我在下水之前没有做任何的热身运动,湖水毫不留情地灌进衣物让我觉得无比沉重,可最后我却成功游到了湖对岸。唯一让我感到后悔的是,我只从母亲那学会了蛙泳,要是自由泳也学会了,我一定能游得更快了。
上岸后,我甚至来不及清理沉积在鞋子和耳朵里的泥污,就开始发疯似的奔跑起来。自我被拐到这里以后,我的身体早已脏污不堪,不论是多么清澈的河水,都无法抹去我全身上下的不洁吧。是啊,我的身体的每一个部分都经过了那男人的手指。为了忘掉那令人作呕的触摸感,也为了让身体热起来,我脚下的步伐越来越快了,期间不时踩到一些碎石,尖锐的痛感不时从脚下传来,但我始终没有停下。
我坚持了好长一阵子,终于爬过了满是碎石与落叶的荒山,下方的马路能看到疾驰而过的汽车了,大喜过望的我甚至短暂地忘记了疼痛,像无忧无虑的孩童般大声笑了出来,然后跑向山下。
终于要和这个地方说再见了,我永远都不要回到这里了。我将回到母亲的怀抱中,回到那片安稳的羽翼下。为了早点达成这个目的,我走到了马路中央,朝每一个经过的车辆大幅度挥手,但或许是因为我的模样就像一个刚刚走出精神病院的疯子,一些车辆专门为了避开我,飞快地转动方向盘,从我身旁呼啸而过。
过了许久,终于等到一辆黑色的汽车停了下来。
“师傅,求求你捎我一程吧,我到城里去。”
驾驶席的男人摘下墨镜,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随即皱了皱眉头。
“去城里可以啊,你出多少钱?”
听他这么说,我的心里顿时一沉。
“师傅,我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你就行行好吧!”
“那不行,至少要10块。我又不是做慈善的。”
“求你了,师傅,等我有钱了一定……”
没等我说完,男人便踩下了油门,扬长而去。
这之后,至少有五辆车从我身旁经过,但无一例外都选择避开了我,其中一位司机甚至对我在马路边的行为十分不满。
“从哪来的疯婆娘?去精神病院吧。”
他在驶过时,甚至不忘摇下车窗,朝我大吼道。正是那句话,击垮了我内心最后的防线。让我感到自己像是被丢弃在垃圾堆里的布娃娃,没有一个人愿意捡我回去,因为他们甚至不愿意正眼看我一眼。我在他人眼中的印象,只不过是一个浑身湿透、口齿不清的疯子吧。
心灰意冷的我最后走到了马路边,我不再挥手,也不再呐喊。不断有汽车从我身旁疾驰而过,只留下黑色的尾气,可明明是充满汽车余温的尾气,融入空气后却变得那般冰冷。究竟有哪位好心人愿意带我走呢?精疲力竭的我蹲坐在地上,仰望万里无云的天空,不断祈祷着。
最后,一辆红色大卡车停在了我的面前,巨大的阴影笼罩了我,遮蔽了正午的太阳。是我的祈祷得到了回应了吗?还没等我平复内心激动的心情,车窗被摇了下来,坐在副驾驶席的男人探出头来,当我看到他狰狞的笑容后,我的身体完全僵住,动弹不得,全身上下开始痉挛,针扎般的疼痛感迅速从脚底蔓延到腿部,又进一步扩散到臀部。即使身体想要遵从本能逃跑,但我却早已身心俱疲。
名叫王三贵的男人将我领回了家,后来听邻居们说,他从朋友那借了一辆大卡车,沿着公路找了我好久。如果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能够用在其他地方,一定会得到夸赞吧。而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条我游过的湖原本名叫女儿湖,但这个名字对于当地的村民而言实在是太不吉利,遂把它更名为男儿湖。他们偏执的愿望从他们的行为中便能看出来,有些家人若是生了女孩,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沉入男儿湖底。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犯罪行为时至今日仍在发生。
好巧不巧,正当我想象着若是自己生了个女孩,又会遭到这家人怎样的对待时,我怀孕了。
明明连着几个月都没有怀上孩子,为什么突然就怀上了呢?得知此事的婆婆展现出非同寻常的喜悦,而丈夫也对我过往的逃跑经历既往不咎,松开了捆住我的铁链,每天送过来的饭菜也越来越丰盛。
后来看我放弃了逃跑的念头,他们甚至允许我去附近的邻居那儿串门。而我能够聊天的对象自然也只剩下同样被拐卖来的女人们。
“诗缘啊,你这要是生了个男娃还好。要是怀胎十月辛辛苦苦生了个女娃,那可就惨咯。”
柳翠萍刚才还熟练地织着毛衣,看到我的肚子后,突然停下了手中的针线,以哀怨的口吻说道。她来到这里已有3年了,也曾尝试逃跑,但最后却放弃了。
“为什么?他们真的会把女孩沉到湖里吗?”
我抓住她的手腕,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惴惴不安地问道。
“一般的家里也不会那么做。但三贵他,我有点说不准。”
“啊,不会吧。”
“翠萍啊,你就别吓她了。就算是女娃,也只不过是那家人对你冷眼相待,毕竟母凭子贵啊,大不了再生一个就是了,我就是这么过来的。”
张西希一边给襁褓里的孩子喂奶,一边叹了口气。她在一个星期前为“丈夫”生下了这个男孩,家里人十分高兴。不过在此之前,她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只不过都是女孩,因此没有受到家里的重视。尤其是她的“婆婆”,说张西希是个扫把星,没有男种的命。这家人对张西希的恶劣态度在一个星期前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仅仅是因为家里添了一位男丁。
“那我该怎么办……我不要……我绝对不要再生一个孩子。”
“还能怎么办呢?这就是命啊。”
“是啊,我们又逃不出去。”
没错,我们都是被拐卖来的可怜女孩。我们不由自己决定出生在这个世界上,不由自己决定长大、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么想的话,说不定我们从一生下来就是被拐卖的。毕竟对我们而言,从来都没有绝对的自由可言。
那我的孩子呢?如果是个女孩的话,她是否会遭遇和我一样的命运呢?还是没能等到她长大成人,就被那家人狠心地沉入湖底呢。如果总有一天要面对这样让人不寒而栗的事,那么我宁愿自己去做……是啊……只要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就不用让她面对这个世界的冷漠与痛苦了。
我在一天夜里下定决心,与其苟且偷生地活着,不如一了百了吧。趁着身旁的男人鼾声震天,我蹑手蹑脚地穿上鞋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我不敢开得很大,因为老旧的木门会发出刺耳的声响,我侧着身子,从细小的门缝中穿过。来到客厅时,我发现大门敞开着,真是天赐良机。
刚跑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了嘹亮的狗吠,并且随着我跑得越来越远,凶狠的狗叫声并没有消停,反而越来越大,在寂静的夜色中尤为明显。不行,得跑得更快才行。这样下去他会醒来的,绝不能让他找到我。一想到他狰狞的笑容,我全身上下都不寒而栗。
幸运的是,虽然我的手上没有任何照明工具,可当晚的月光却如此明亮,皎洁的月光为我指引前路,斑驳的树影帮我辨别方位,只可惜,月亮和树木都没有生命。它们也永远无法知道,我踏上的是一条绝不可能回头的赴死之路。
随着道路逐渐开阔,男儿湖出现在了我的视线中,边框生锈的警示牌也随即映入眼帘。就算是在黑夜中,那红色的文字也尤为明显——“水深危险,禁止游泳”。但那样的文字对一心赴死的我无法起到任何警示作用,倒不如说,那是在为我指引归途。就像夜晚航行的船只找到了灯塔一般,那警示牌在黑夜中的模糊轮廓,便是我唯一的灯塔。
“哗啦哗啦……”
我朝着水声的方向飞奔而去,为了跑得更快些,我甚至脱下了厚重的毛衣,反正落水后,它也无法给我提供任何温度。倒不如现在就扔掉。不知不觉间,我已然来到了湖边,明明此前已经做好了觉悟,但当我面对这涓涓流淌的湖水时,心情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我就要死在这里吗?带着我肚子里未能出生的孩子,一同踏上这黄泉之路。我是不是有些自私呢?毕竟……她是我的孩子啊,是一条生命啊。此刻我所面对的抉择,远比我离家出走要艰难得多,明明才几个月的时间,为什么我就要面临这种事呢?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呢?我渴望听到他人的答案,但没有任何人能回答我。我能够听到的声音只有从我耳边吹过的风声。
就在我陷入艰难的抉择时,一束光突然打在了我的身上,我仿佛舞台剧上的演员,被远远地打上了一层聚光灯。我遮住眼睛,回头望去,除了刺眼的光线以外,什么也看不到,但我从那模糊不清的声音里听出了手电筒的主人。
“别跑!你这娘们还不死心!别让我逮到你!你看我打不打死你!”
“三贵,你别动怒。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呢。”
一边是令人胆寒的威吓,另一边是柔声细语的安抚。但不管是哪一种,都成为了我迈出下一步的催化剂。我像上一次逃跑时那样,身体重心前倾,毫无牵挂地坠入水中。我没有挣扎,任由湖水淹没我的身体。它不带丝毫感情地浸透我的耳朵和鼻腔。这就是溺水的感觉吗?好痛苦啊,我能够坚持多久呢?我沉入越来越深的黑暗,大脑逐渐失去了意识……
日后每当我想起这件事,耳边就会不由自主地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如此说来,和水声结缘或许就是因为这次的自杀吧,我原以为这一次我再也无法醒过来了,可当我睁开疼痛不止的双眼后,看到的是正在哭诉的“婆婆”。
“姑娘啊,你怎么这么傻啊。孩子没了啊,孩子没了……”
我大难不死的体质又一次在不合时宜的地方发挥了作用,我被人救了起来,但孩子却没了。是因为湖底太冷,流产了吗?该说是我没有同情心,还是我所处的环境所致,失去孩子的我并没有感到悲伤,反倒是有一种如释重负的心情,尤其是看到那男人无可奈何的恼人面孔后,我内心的喜悦又一次被放大了。
这之后,我静静休养了一个月。虽然他依旧没有放弃让我为他繁衍子嗣的想法,在我身体康复后像往常一样,一次又一次地强暴我。可他的运气似乎在上一次就已经用尽了,过了很久,我依旧没有怀上孩子。王三贵的心情也越来越差,从对我口头的辱骂逐渐转变成了拳打脚踢。我的膝盖和手臂上到处都是淤青,全都拜他所赐。
我认清了现实,死过一次的我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勇气。只是麻木不仁地生活着,任凭时间一天又一天地流逝。我会永远留在这里,被铁链拴住,直至老去。
然而所有的一切,在那一天迎来了转机,我的命运也由此改变。那一天,十里八乡的村民们聚在一起,点燃了数不胜数的鞭炮。那响彻云霄的鞭炮声持续了一整个上午,就连平日低调的村主任都加入了这场狂欢中,他组织了一批人手,在村门口贴上了格外惹眼的横幅——热烈欢迎王顺平回乡!
到底是怎样的魔力,可以将村子里所有的人都聚集起来?就在我感到好奇时,一辆气派的轿车驶入了村子,站在主干道外的村民们拍手欢呼,连声叫好。车主人戴着墨镜,朝经过的每一个村民挥手致意,虽然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气息,但他的微笑却并不让我讨厌,那是真心实意的笑容,绝不掺杂半点虚假。
“那就是顺平,都长这么大了。十几年前还是个小不点呢,现在真是出息了。”
“是啊,真有出息。你看他开的那辆车,那是保时……保时捷!可贵啦。”
“他今天回村是来给大家发钱的吧,要知道,当年还是我们一起抚养他长大的。”
“你就别说了,当年他吃百家饭的时候,你还拒绝过他,明明那时你家粮食最多。”
“你别血口喷人!”
这场骚乱持续了好一阵子,等到车子逐渐驶入村子的深处,村民们才各自散去。而我被“婆婆”带回了家里,继续操持着家里的琐事。
“三贵啊,你看顺平现在穿得真是有模有样。那时咱家也给了他不少吃的。他应该知道报恩吧。”
“妈,你就别瞎操心了。这全村那么多人,他吃了那么多口饭,他哪里还记得。”
我提着泔水桶走向猪圈,途中听到了母子两人的对话。就在这时,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响起,那是我此前从未在村里听到的声音,因为其中不夹杂着任何方言,而是地地道道的普通话。
“三贵,好久不见。我们当年一起玩时,还都穿着裤衩呢,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
男人摘下墨镜,拍了拍西装上的灰尘,以一种叙旧的口吻说道。
“哎哟,这不是顺平嘛。我当然还记得啦,当年我们一起去树上摘果子,被那里的果农追着跑了好远,这我可一点没忘。”
刚才一脸不耐烦的王三贵突然变了脸,转而向他露出有些讨好的笑容。
“这是一点小小的心意,感谢你们家当年对我的帮助。”
说着,王顺平将一沓红色的钞票塞到王三贵的手中。从数目上看,应该至少有一万,也许更多。
“顺平你还真是见外,这都是举手之劳。我听说你在外面开了丝绸厂,一年能赚个几百万。”
“都是谣言,没有他们说得那么夸张。”
他摆了摆手,视线忽然看向身处王三贵身后的我,眼神中带着些许的疑惑。
“顺平啊,我家里最近老婆治病花了不少钱。你看要是能帮帮的话……”
王三贵往前走了一步,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还是传到了我的耳中。
“你别听他的,我是被拐来的,不是他的老婆。”
我将手中的泔水桶扔到一旁,快步走上前去。我此刻的举动并不是希望自己能够获救,而是不愿看到一个知恩图报的人遭到欺骗。
“三贵,这是怎么回事?”
王顺平更加疑惑了,像是为了看清我内心真实的想法,他的视线始终没能离开我的眼睛,我们对视了好久,久到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也从那双泛着光的眸子里看到了久违的真诚。
“顺平,你别听她胡说,她这里有点问题,总是说些胡话。”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个充满鄙夷的动作更是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
“我没有胡说,我上过高中。本来想在城里找一份工作,却被人贩子卖到了这里,这个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强奸犯,他们一家人都是罪犯……”
“你给我闭嘴吧!”
没等我说完,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就朝我袭来,我感到脸颊发麻,一瞬间丧失了语言能力。
“三贵,你这样不好吧。”
“这是我的家事,轮不着你过问。”
“那如果我说我要带这个女孩走呢?”
他的语气十分平和,却又带着某种愿意让人相信的力量。
“你想做什么?”
“我会报警,就这么简单。”
他严肃地说道,一改刚才平和的口吻,完全不觉得他在开玩笑。
“顺平,你这是看上我家老婆了?你从小就喜欢和我争这争那的,就连树上一起摘的果子你也会挑最大的。如果你真想要也不是不可以,给钱吧。”
王三贵吐了口痰,右脚踩在劈到一半的木材上,露出挑衅的眼神。
“你想要多少?”
“这要看你的诚意了。”
“五万够吗?”
他从手提箱里掏出好几捆钞票,扔到了地上。王三贵像是生怕那些钱沾到了鸡屎,立马弯下腰来,将那些钱不由分说地抱入怀中。
“顺平啊,这五万照理说应该是够了。但是你也知道,我一直很喜欢她,我们俩之间感情也一直很好。她要是一走,我会非常难过的。”
他突然装出一副老好人的样子,黝黑的右手伸向我的肩膀,面不改色地说谎。
“再加两万,放了她吧。别再说这些了,你不就想多要点钱吗?”
他又从手提箱里拿出两捆钞票,扔到地上。那银色的手提箱仿佛是取之不尽的金库,任由眼前的男人随意挥霍。
如果是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吧。然而王顺平刚想过来牵我的手,却又被王三贵阻拦了。
“顺平啊,我是真的命苦。你要知道,我家里前些日子卖了好几头猪,就是为了给她治病,她之前流产了,花了不少钱。我也是花了好多钱才给她补好了身子。”
“再加三万,这是最后的了。别蹬鼻子上脸。”
这一次,他直接将三捆钞票砸向王三贵,他扔出的力道应该很大,从声音的大小可以听出他的愤怒。他径直走向我,牵着我的右手离开了这里,王三贵没有任何阻拦,似乎眼里除了那十万之外,什么也容不下了。
我坐上那辆我叫不出品牌的豪华轿车,永远地离开了那个村子,直到最后,我也没能记下那村落的名字,我也不想记下,这样痛苦的回忆,当然是忘掉比较好。
路上,我询问他救我的理由。他却这样说:“我发现你的手臂上有淤青,由此断定是他在骗人。而且你根本不像个疯子,逻辑不是很清晰嘛?”
“仅仅只是这个原因吗?”
“说出来你别笑话我,你长得很像我的初恋。”
“可是……你怎么一下子就花了那么多钱,我可还不起。”
话音刚落,我听到他爽朗的笑声,那笑声在密闭的车内持续了好一会儿,他才勉强止住了,然后以一种哭笑不得的表情说:“我可没花那么多钱。”
“不是有十万吗?我看得清清楚楚。”
“只有外面两张是真钞,里面都是假的。”
“啊!那用假钞不是犯法的吗?”
“这我当然知道,我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留个心眼,以防那些村民们把我当成金库。”
“那……那里面的钞票是?”
我战战兢兢地问道。
“是冥币!”
这一次,就连我也笑了起来,他打开车窗,任由我们俩张狂的笑声流向后方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