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醒来后，我发现自己的一只脚露在了被子外面。所以比起说是被噩梦惊醒，我更倾向于自己是被冻醒的。人们总说，记忆是有温度的。过往的记忆会激活你所有的感官，令你回忆起桂花的飘香，栗子的滚烫……

这样美好的记忆组成了我人生中的大部分时光，唯有那次……宛若冰窖般深不见底的寒冷将我包围，我究竟是怎么了？如果是精神衰弱的话未免持续太久了，这连续的梦境究竟要到何时才能终结呢？

不对，并非只有那次。我真是老糊涂了，令人痛苦的回忆虽然说不上很多，但也绝对不在少数。我看着照片上露露的笑脸，又一次想到了进行体外受精时的回忆。说来也真是奇怪，年幼的我从不像其他孩子一样考虑过自己是如何诞生的。但到了现在这把年纪，便突然感受到了生命的奇妙，从小小的受精卵慢慢长大成现在这样，真是不可思议啊。

但仅仅只是让受精卵诞生，作为生命繁衍的第一步就耗费了我巨大的努力，我能够坚持下来，究竟是渴望生育的本能意愿，还是丈夫的要求呢？事到如今，我早已分不清了。

那次诊断过后，我们接受了医生的建议，开始准备体外受精前的准备工作。

医生说：“为了提高妊娠率，一次性取出多个优质卵子是很重要的，所以需要服用或注射一些抑制排卵的药物。而另一种是hmg针剂，用来促进卵子的生长和发育。”

“一定要吃药吗？医生。我从小就讨厌吃药……”

“为了孩子，这点苦不算什么。”

“是啊，你就听医生的吧。”

丈夫点了点头，对医生的话表示赞同，明明刚刚就要大打出手，现在却表现出一副恭维的态度，我为他的虚伪感到不悦，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这之后，我听从医生的指导开始服用药物，定期到医院注射针剂。一个月后，终于到了取卵的日子。诊室门口排起了长队，来这里的女人大多由丈夫陪同，脸上时不时浮现出担忧的表情，在此之前，我并不清楚取卵的过程，可当我看到每个面色红润走进去的女人，最后出来时脸色却白得和纸一样时，我才意识到其中的煎熬与痛苦。她们的背脊仿佛弯曲的虾米，走路都一瘸一拐的，还是在爱人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稳。

她们如同前车之鉴警醒着我，我会遭受和她们一样的命运，或许是我的颤抖太过明显，平时大大咧咧的丈夫竟然注意到了我心态的变化，他拍了拍我的背，尽力抚平我的情绪。但即使没有他的安抚，我也没有任何逃避的心理，毕竟我经历过那样的对待……能够安然无恙地活到现在，过着吃喝不愁的生活，真的全都倚靠丈夫，于情于理，我都没有任何理由逃避。若是真的临阵脱逃，之前吃过的药物，所做的努力，岂不是全都白费了？

我绝不能受到丈夫的冷眼相待，抱着这样的心情，我踏入了诊室。

“平躺上去。”

医生冷冷地说道，在给我注射了麻醉后，开始了正式手术，长长的针孔伸向我的下半身。我整个身子顿时僵硬了起来，加上我对麻药不敏感的体质，疼痛感尤为明显。

“这是超声波探头，别紧张。深吸一口气，一会儿就好。”

接着我感受到我体内的某个重要的部分正在被吸取，但紧随其后的痛感瞬间打消了我所有的困惑，我全身上下所有的感官都仿佛被痛感占据。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手术结束了，一旁的护士开始清理血迹时，麻醉才开始起效，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终于被缩小在了可接受的范围内。可即使如此，却还是疼得要命，让我联想到之前每一次痛经时的体验。

“真的有这么疼吗？”

这是手术结束后，丈夫和我说的第一句话。我在休息室的病床上动弹不得，就连回复他的力气都没有。对于他没有共情心的表现，我就连愤怒都做不到。只是麻木地望着天花板，静静地等待时间流逝。

那时的我天真地以为，手术做好了就可以高枕无忧了吧。却没想到被告知在五天后有胚胎移植的手术，也就是说，等到受精卵培养完毕后，还要植入我的子宫。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不清楚其中缘由的我是多么愚笨可笑，只是按部就班地听从丈夫和医生的建议，心里怀揣着某种不切实际的期待，例如“只要痛苦一下下，就能生出孩子了”。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做，这背后的逻辑和整套流程，我一概不知。

所以在进行胚胎移植前，我为了直面自己内心的恐惧，详细了解了整个过程——首先要用窥镜插入女性的阴道，以便医生能够看到子宫颈，然后将注射器连接到细长的管道上，医生将管道插入阴道，穿过宫颈，进入子宫，注射胚胎进入。

光是想象那样的画面，腹部就开始疼痛起来。为什么我必须经受这样的折磨和痛苦呢？为什么必须得是我呢？可以说，我那时的心境与被拐卖时几乎相差无几，明明是两件截然不同的事，为什么会被我关联上呢？直到现在，我也无法给出明确的回答。

胚胎移植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在我看来，如果在踏入地狱前必须要经受数之不尽的磨难的话，那么这一次的手术，就会是最后一次了。

是啊，如果幸运女神眷顾我的话，这本该是最后一次了。就连丈夫也提前为我准备了庆功宴，在酒店里摆宴设席，祝贺我手术的圆满成功。从表象上看，几乎可以把未来和美好画上等号了，我和丈夫也因此度过了愉快的两周，那是自从结婚以后，又一次从他身上感受到了热恋般的温柔。可是……那样犹如春风般和煦的温柔终有停息的时刻。

两周后，丈夫陪我来到医院复查，医生对我进行了血液检查。拿到报告后，他眉头紧锁，愣了好一会，像是报告写着某种他难以理解的文字，又似乎是在组织语言。我在一些影视剧中见到过此类的场景，剧中的主角往往是在患癌症后，拿到报告单的医生才会露出这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有什么问题吗？”

丈夫终于沉不住气了，有些担忧地问道。

“hcg含量偏低，这表明你没有怀孕。”

“我没有怀孕吗……可是……我不都做了那么多手术了吗？为什么？”

我整个身子瘫软下来，无力感笼罩全身，若不是丈夫搀扶着我，我恐怕会立刻倒在地上。我虽然一刻也没有拥有过孩子，但却仿佛永远地失去了他。

“那怎么办啊？我老婆吃了那么多苦，手术也都做了。”

“这就要你和你老婆自己商量了。是继续体外受精，还是放弃。”

“你的意思是……之前过程要全都重复一遍？”

“是的，所有病人都是这么过来的。我遇到过有尝试了5次才成功的夫妇。”

听到其他夫妇有尝试过5次的经历，就连丈夫都大吃一惊，握住我的右手明显开始颤抖，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

“而且长期使用促排卵药物对身体也会有副作用，希望这一点你们也能考虑清楚。”

“具体是什么样的副作用？”

“主要是由于促排卵药物中含有大量激素，根据患者的体质不同，可能会引发卵巢过度刺激综合征，具体表现为卵巢肿胀、胸腔积液等症状。”

为了照顾我们听不懂其中的一些专有名词，他说得非常慢，就算我和丈夫依旧对其中的一些词汇依旧不明所以，但还是听懂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于是在回家后，丈夫和我进行了彻夜长谈。

“老婆，我知道手术的过程特别痛苦，吃药对你的影响也很大……这些我都明白，但是……”

他说到一半，就被隔壁邻居婴儿的哭声打断了，不免又是一声叹息。

“你真的那么喜欢孩子吗？为什么……一定要有个孩子不可呢？”

“你到底在说什么？这不是每个家庭都会顺理成章做的事吗？缺少了孩子，一个家庭还能完整吗？”

“那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有认真思考过我的痛苦吗？我之前被拐卖到那种地方，受到那样的对待，他们把我当成了生育工具，胁迫了我做了那样的事……”

越是回忆，那些痛苦的记忆便如同潮水般涌来，那个男人狰狞的笑容又一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竟与眼前丈夫的脸重合在了一起。

“所以我不是让你远离了那样的生活吗？是我把你救出来的，这一点你不可否认吧。你也知道，我从小就没了爹妈，还是村里人抚养我长大的，虽然他们嘴上没有说什么，但都打心底瞧不起我。直到我有钱衣锦还乡后，他们才对我另眼相待。我啊，就希望有个孩子可以继承我的一切，不用度过像我那样悲惨的童年了。”

“你别拿那件事来压我，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但是……”

但是你现在做的事情和那个人又有什么两样？我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没能将那句话说出去。

“我知道你很痛苦，我也能够理解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替你承受那样的痛苦，可是我不能。”

说着，他将我抱住，滚烫的脸颊与我紧紧地贴在一起。这一举动化解了我些许的不安。

“那……我们再试一次吧。就一次……”

或许是我答应得太快了，丈夫显得有些意外。但在意外之余，他变得比以往更有耐心，因为在这之后，我又经历了吃药打针，还有难熬的取卵手术以及胚胎移植手术。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可是到最后的血液检测时，前面的顺利仿佛都是假象，如同虚幻的泡沫般一戳就破。我体内的一颗颗卵子如果可以看作泡沫的话，事到如今又破灭了多少颗呢？

我最终还是没能怀上孩子，可之后……之后又是怎么怀上露露的呢？我这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虽说已经过了6年了，但那应该是非常宝贵的记忆吧，我怎么会忘记呢？

对，我想起来了。之后丈夫带我去了一家私立医院，据丈夫说，那家医院不用排队，以妇产科出名。除了价格贵了一点，倒是没有其他的缺点。但仅仅是这个缺点，对于丈夫而言根本算不上什么，毕竟作为商人的他最不缺的就是钱。

我之后好像又进行了一些手术，可之后的事……我到底是怎么怀上露露的？我怎么会忘记这件事呢？不仅如此，就连怀孕时的记忆都很模糊。我听其他的养育孩子多年的母亲说过：“虽然过了那么多年，但是怀胎十月是我一生中最刻骨铭心的事。”

没错，所有母亲对怀上孩子的那段时光都记忆犹新，为什么只有我什么也记不起来呢？不对，不光是怀上她的那段记忆，就连生下她的记忆都非常朦胧。

我走下床，拉开窗帘，打开窗户，轻柔的海风迎面而来，眼前一望无际的海面被大雾所笼罩，迷蒙不清。我的记忆说不定就藏在了大海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不知何时才能找到。

“铃铃铃……”

闹钟响了，到了做早饭的时间了，再过半小时露露就要起床了。我走进厨房，将泡了一晚上的黄豆放进豆浆机，盖好盖子，按下电源键。现在的科技可真方便，可以这么轻松地喝到豆浆，和我小时候比起来，现在的物质水平真的高了不少。不过说来也怪，虽然科技进步如此之快，但我总觉得现在过得没有小时候那般开心。是不是人长大以后，都再也无法获得纯粹的快乐了呢？

半小时后，我将煮好的面条和豆浆端上了桌，见露露没有起床，我开始有些担心。因为之前遇到过她熬夜赖床的先例，若是钢琴课旷掉一两节倒也无所谓，毕竟本来就是加分项，但如果平时学校的课程也置之不顾，随随便便旷课的话，轻一点会被处罚，重一点的话说不定会留级。我绝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在我的女儿身上。

为了给予她足够的尊重，我轻轻地敲了敲门，见门内没有响动，我便推开门走了进去。露露还在床上酣睡，距离她的起床时间还有五分钟，见她睡得这么香，还是过一会再叫醒她吧。我刚想离开房间，却注意到她课桌上放着铅笔盒和几支掉在地上的铅笔，书包拉链也敞开着。

不是早就和她说过嘛，要在上学前一天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好，无论是第二天要用到的课本还是文具，都要早早备好，这样第二天起床只要刷牙、吃饭，然后就能提包出门了。早上的时间本来就紧迫，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呢。算了，今天就帮她收拾一下吧。

我放轻脚步，走到了课桌旁，将掉在地上的铅笔收进铅笔盒里。

咦？这是什么？正当我想要将铅笔盒放进书包里时，却发现里面有一张试卷，我抽出一看，是一张数学试卷，我看着上面数不胜数的叉，心里顿时一紧，忐忑不安的我将试卷翻到了正面，上面赫然写着58分。我又看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可是让我愤怒的并不是试卷本身，而是分数下方的签名——陈诗缘。那毫无疑问是我的名字，模仿得十分拙劣，毕竟她还在上一年级，这也很正常。

“露露！你给我起来。”

我感觉我的脸颊发烫，我为自己生出这样的女儿感到无比羞愧，我快步走向床边，用力揪住她的耳朵，让她从甜美的睡梦中清醒过来。

“啊！”

她尖叫一声，惊恐地看向我。

我将那张试卷扔到她的脸上，怒吼道：“你好好看看，这种题都能做错，我之前没有给你讲过吗？这么简单的加减法都算不明白吗！真是给我丢脸丢尽了，我都不想去参加家长会了。”

“妈妈……对不起……”

“考得难看就算了，还模仿我签字。这不是第一次了吧，之前你还自己签过几次名字？”

“真的就这么一次。”

她毕竟是我的女儿，有没有说谎怎么可能逃过我的眼睛。现在的她双眼闪躲，紧紧地咬住下嘴唇，就算是不了解她的人，也能看出其中的猫腻。

“我只要打个电话和老师确认一下就知道了，要是被我知道了，可没你好果子吃！”

我吼得更大声了。

“不要……你千万别给老师打电话，我真的再也不敢了！”

耳边突然响起“啪”的一声，我本以为那是某种电器的故障声。然而当我看到双手掩面的她，我才意识到，那是出于本能打向她脸颊的声音。在此之前，我虽然用尺子打过她的手，用皮带抽过她的屁股。但从来没有打过她的脸。所以一时之间，我和她都愣住了。

“来吃饭。”

良久，我最终以这句话作为和解的信号。我想天下所有的父母应该都和我一样吧，不知道怎么和孩子道歉，或者说，从来没想过要和她道歉。因为站在我的角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好。

“露露，妈妈真的只是为了你好。你明白吗？”

“妈妈，我知道了……” SxLtRDYVP9CiM6NqajdVMuYJi7XsA0vWnveqCuXPpcqN+tApC5qpl3nEEpPnuYX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