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约讲明:王三贵与陈诗诗结婚是双方自愿,绝无胁迫与威逼的可能。王三贵已将彩礼交由陈诗诗父母手中,婚事已取得双方家长的支持与同意,将于近日摆宴设席,宴请宾客。因恐外人说三道四,日后滋生事端,特立此约为证。
立约人:王三贵(手印)、陈诗诗
介绍人:周华明(手印)
旁证人:王德发(手印)
女方要求:1.女方到达男方家不得转手买卖。
2.给介绍人相应的辛苦钱。
男方要求:1.女方不得中途返回娘家。
2.女方应孝顺父母,尊敬长辈,热爱劳动。
3.女方应为男方生下子嗣。
醒来后,枕边放着一张字迹工整的字据。若是不知情的外人看到,一定会把它当成再正常不过的凭证吧,就如同湖中的一片落叶毫不起眼。但如果把我短暂的人生比作随波逐流的落叶,那么从此以后我又将流向何处呢?还是说,我将就此深陷漩涡,再也没有离开的可能。
如果我没猜错,上面所写的“陈诗诗”指的是我。就连我自己的名字……也要剥夺吗?我先是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原本幸福安定的生活。然后又自以为可以独当一面,和母亲不辞而别,后来被人贩子骗到了所谓的“金店”,又被二道贩子不费吹灰之力卖到了这里。我在学校里学到的那些知识究竟有什么用呢?
在这样的万念俱灰的时刻,我却没来由地想到了数学老师的课后辅导,那是一道简单的课后作业,全班只有我一个人做错了。题目好像是小卖部的老板从批发商进货冰棒,然后又将冰棒卖给客人,中间涉及一些简单的加减法,最后的问题是“批发商的净利润是多少?小卖部老板的净利润是多少?”。
年幼的我关于其中打折的部分怎么也算不清,即使是在数学老师的一对一的辅导下,我依旧花了很长时间才理解了正确的算法。幸运的是,数学老师并没有责怪我的愚笨,反而夸奖我:“你这是大智若愚,只要你有这份好学的心,不管多难的题你都能解开。”
正是因为她的鼓励,才让我在之后学习数学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似乎从那以后,关于此类问题,我甚至只要通过心算,就能够算出每一位中间商赚取的净利润。可无论那些商品经过了多少人手,最后又以怎样高昂的价格售出,它都有一个最初的底价。
如此说来,被当成商品一样售出的我,最初又价值几何呢?即使我拥有最为精准的算法,无比清晰的思路,恐怕也只能在试卷上写一个没头没尾的“解”吧。
“一万!”
门外忽然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在夹杂着粗俗脏话的笑声里,我听到了“一万”。
究竟是谁听到了我内心的话语,能够毫不犹豫地为我标定价格?为自身感到廉价的我正要哭出声来,却下一秒听到了麻将碰撞桌面的声音。正是那样混沌、沉闷的声响,唤醒了茫然无措的我,也让我嗅到了透过房门缝隙的烟草味。
此时此刻,门外的男人们一定正抽着烟,他们一边搓着麻将,一边说着下流的笑话,一边决定着我的命运。
“你这一万打得可太好了,胡了!”
“三贵,啥时候把正事办了,给家里添添喜啊?”
“等今晚把婚礼办了再说。我昨日里在集市上买了一大捆鞭炮,到时候全村人都能听个响。”
“你媳妇长得可真标致,你可别被她骗了,先让她在字据上按个手印。”
“你小子不是还没见过她,咋知道的?”
“俺听隔壁四叔说的。”
“你少来,我刚刚还看你在窗户外偷瞄。不过三贵哥真是艳福不浅,的确是个漂亮姑娘。”
“好嘛,敢情你们都看过了。”
“俺们这是帮三贵哥看看她这人面不面善,你要是吃亏可就不好咯。”
“哼,你要是看得出来,你媳妇也不至于跟别人跑了吧。”
或许是这句话激怒了对方,那些不雅的粗话和恶毒的辱骂又一次响起,其中混杂着许多我听不懂的方言,这次的骂战持续了好一阵子,等到太阳的光芒无法照进房间后,一切才归于寂静。
令人不安的沉默笼罩这间小屋,我从床上起身,用手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虽说桌子上放着一把梳子,但我怎么也不愿意用这间房子的任何东西。尤其是这张散发着霉味的床,床上放着两个枕头,不仅枕头是鲜艳的红色,就连床单和被套也是,让人感到喜庆的红色被套正中心绣着大大的“囍”字。
明明是如此崭新的成色,但我却只能从这柔顺的面料上感受到不祥与不洁。因为这鲜艳的红色无法让我感受到丝毫的安心,那让旁人感到欣喜和愉快的颜色,我却只能联想到流血。
这么想着,下腹突然一阵胀痛。这是要来月经了吗?面对这间可以用“家徒四壁”形容的房间,映入眼帘的只有热水壶、梳子、黄历以及泛黄的旧报纸,哪里会有卫生巾呢?即使我向这间房子的主人求助,也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吧。
我揉了揉眼睛,看向墙上的黄历,上面写着“宜:结婚、嫁娶、入宅,忌:安葬、迁徙、栽种”。
幼年时期的我曾在父亲的房间里见过这种黄历,对于上面的内容,父亲总是深信不疑。所以那时的我一直不明白,如果所有人使用的黄历是一样的,那么对于某人来说“合适”的事情,对于另外一方而言也许就不合适。就比如说,装修新房子对于房主本人显然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对于周围的其他住户而言,恐怕只会觉得吵闹吧。
现在的我也是如此,“结婚”“嫁娶”“订婚”,那些既陌生又遥远的词汇不由分说地加入我人生的字典,但这些可怖的字眼并不是全部,它将会携带着“贤妻”“生子”以及“良母”一同前来,溺水般的感觉涌上心头,无论我怎样挣扎,这些令人胆寒的字眼恐怕会伴随我的后半生吧。
“吱呀吱呀”,门开了,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头顶稀疏的苍老男人,他的真实年龄可能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但或许是由于长期干农活的缘故,他黝黑的额头上满是皱纹。见到我不悦的表情后,他将嘴里抽到一半的香烟扔到了地上,然后用沾满泥土的布鞋踩灭了烟头。随即朝我露出示好的微笑,可就算不看他那泛黄的牙齿,我对他也提不起丁点的好感。
“妹子,你醒啦。”
他脱掉了黑色外套,将它随手扔到了床上。
“我是被骗来的,大哥你放我走吧。”
即使我知道希望渺茫,但除了恳求他以外别无他法。
“那我花掉的几万怎么办,谁赔给我?”
“那这样吧,大哥。我写信给家里人,让他们打钱过来。”
“我虽然打了30多年光棍,但也不是傻子啊。你是想叫警察过来吧。”
“大哥,你都知道这件事违法,就不怕被坐牢吗?”
“坐牢?坐什么牢。我们村结婚哪个不给彩礼的?哪个不花钱的?”
“这不一样!”
我握紧拳头,用力挥向他的眼睛。但我显然低估了一个长期干农活的男性的力量,他轻而易举地握住了我的双手,随着我挣扎的力度越来越大,他握住的力度愈来愈紧。
“你还想打我?你先把手印给我按了,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
“放开我!”
再这么下去,我恐怕会提前倒下。为了争取最后一丝机会,我用尽所有力气,如同原始的野生动物一般,恶狠狠地咬向他的左臂。
“啊!”
他尖叫一声,束缚我的双手也失去了力气。我头也不回地跑向门外,扬长而去,背后不时传来骂声和呼朋唤友的追赶声。
“我老婆精神病犯了,大家帮我抓住她。”
那些莫须有的诽谤不时传入我的耳中,但我一刻也不敢回头,只是盲目地向前跑去。我沿着湖岸的石板路跑向堆满枯枝败叶的小路,完全不顾到底要走向何方,我漫无目的地踩过刚刚下过雨的泥地,穿过枯萎的松树林,最后气喘吁吁地来到了主干道上。我记得这条路,拖拉机就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只要从这跑过小桥,接着一直往东跑,就能找到来时的路。
我在心里暗自庆幸,在夕阳下不知疲倦地奔跑起来。没过多久就来到了村口,也见到了之前开拖拉机的老头。
“大爷,我是被骗过来的。你能开拖拉机送我走吗?”
见到我后,他放下了手中的旱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接着咳嗽了几声,露出惊讶的表情。
“我不能帮你走。”他冷冷地说道。
“那附近的大巴多久会来一次啊?”
他回头看了一眼屋子里的挂钟,然后瞥了我一眼,满不在乎地说:“那要等到明天了。”
“那可怎么办啊,大爷。你帮帮我吧。”为了逃出这里,我丢掉了所有的尊严,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哀声恳求道,“大爷,我真的是被骗来的。等我出去了,我肯定会报答你的。”
“你不能离开这里,这个村子里的光棍太多了。他们真的好不容易才能讨到个老婆。”
听到他这么说,我能感受到我的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我花了好长时间才将喉咙中的异物感排解掉,但我的嗓音依旧在发颤:“这是犯罪!他们不知道吗?你不知道吗?”
“犯罪?什么犯罪?如果这个村子一直没有女人,那这个村子就完了。”
听到他这么说,我就知道再继续多说下去也只是白费口舌。相比不一定会消亡的村子,我的人生会葬送在这里可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这个村子要依靠拐卖妇女才能存活下去,那就让它毁灭吧!
“别跑!别让她跑了!”
背后突然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那急促凶狠的声音像是拧紧了我身上的发条,促使我立刻跑了起来。可这一次,我并没有跑出多远,因为门口的老大爷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不慌不忙地拦在了我的前面,一双粗糙的手完完全全地限制了我的行动,我想要挣扎,但刚刚的长跑已经消耗了我所有的体力。我只能任凭身后的声音离我越来越近。
最后,四个男人用绳子捆住了我的双手双脚,将我抬了回去。我认命似的闭上了双眼,等待着不幸的降临。
我回到了那间散发着霉味的房间,门又一次从外面锁上,隔绝了我所有逃生的可能。等到夕阳西沉,月上眉梢时,屋外响起了嘈杂的人声,到访的村民们说着我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祝贺词,其中不时夹杂着酒杯碰撞的声音,大人之间虚伪的吹捧声以及孩子们欢快的笑声。
“三贵哥,你今天的这几桌菜可以啊。有鸡有鸭的。”
“这可是我大喜的日子,说什么呢。”
“我说三贵啊,你这手上的牙印是怎么回事?不会是被你老婆咬的吧。”
“你啊,吃个饭都堵不住你的嘴。”
“你那婆娘脾气那么火爆,晚上得温柔点。这咬到手了是小事,咬断命根子可不好咯。”
“哈哈哈……”
听到大人们的笑声,那些孩子们也像是被他们的笑声感染似的,即使不明白哪里好笑,也跟着笑了起来。
在这样喜庆的氛围里,只有我一人哭丧着脸。若是在学校里,一定会被老师指责不合群吧。但现在的我早已脱离了那样的环境,脱离正常轨道的我无论作出何种反应,都无所谓吧。眼泪在眼眶里不停地打转,我刚想放弃抵抗,任由泪水滴落。可就在这时,门开了。走进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手中生锈的陶瓷碗里盛着面条,就算隔了一段距离,我也能感受到面条上盖着丰盛的菜肴。
“姑娘,吃点吧。”
她将那碗香气扑鼻的面条端到桌上,我刚想说出几句倔强的话语,但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说起来,我已经有一天没有进食了,能支撑到现在没有昏迷可以说是奇迹了。
我声泪俱下道:“我不吃,你放我走吧,我求求你了。”
“姑娘,你听我说,这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谁都是嫁嘛,我们家三贵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只要你好好待在这里,愿意一起过日子,我们会把你当成家人对待的。”
“我不要,我不要和罪犯一起过日子,我还是未成年人。你们……你们全家人都会遭报应的。”
“姑娘,你听我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生了家里的老大了。我们做女人的,要学会知足和认命。”
她布满老茧的手轻抚我的手背,试图安抚我的情绪,但我胸中那股难以言喻的恶心感始终没有消去,只要在这间房子里待下去,它就会不断生长。
“你走开!让我一个人待着!你们全家人都不是东西!”
我奋力甩开她的手,侧过身去,不再看她。
“姑娘,你要是想怪罪,就怪罪我吧。别怪到三贵的头上,这都是我出的主意。”
说完,她叹了一口气,然后默不作声地离开了房间,听到房门上锁的声音后,我将视线转向窗外。有几个涨红着脸的男人正挤在窗户上往里窥探,他们借着酒劲说着胡话,然后用打量商品的眼光看着我,下流的眼光在我的全身上下不断游移,令我既恶心又畏惧。
“这娘们真水嫩。”
“是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三贵哥这个福气。”
“你把家里的那几头猪卖了,也能买个这样的老婆回来。”
我刚想出声反驳,屋外却忽然响起了鞭炮声。醉汉们离开了窗边,一同齐刷刷地看向声音的源头。震耳欲聋的鞭炮声盖过了一切声音,无论是醉汉的呓语还是孩子们的笑声全都消失不见。从小讨厌过年的我非常厌恶鞭炮,我不明白为何大家会喜欢如此吵闹又毫无规则可言的声音。但此时此刻,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隔绝了所有令我难过和痛苦的声音,让我的内心无比宁静。
然而这样的声音终有尽头,等到屋外的硝烟味散去,喧闹的人声也不复存在。我怀揣着忐忑的心情坐在床边,等待着不幸的到来。我并没有等待很久,我的“丈夫”通红着脸走了进来,他借着酒劲将我顺势扑倒在床上。不知为何,我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甚至连回绝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一定是因为我没有吃饭的原因吧。桌上的那碗面条已经冷掉了,而我的身体一定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