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近乎脱力般从噩梦中醒来,甚至连喘息的力气都没有,这奇妙的连续感让我恐慌不已,我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会又梦到了那件事,明明已经看了心理咨询师了,之前的情况也有所好转,这是……旧疾复发了吗?我不安地看向墙上的日历,日历是特别定制的,选取了露露从出生到5岁的照片作为日历的背景。时值1月,现在日历上是露露1岁的照片,那是在她生日许愿时拍下的,烛火映照着她白皙的脸颊,许下了谁也不知道的愿望。
我将视线移向日历上方,确认了现在是2013年后,这才放下心来。是啊,谁也无法回到过去,除了在梦里。更何况,我一点也不想回到那地狱般的生活中。
我迷迷糊糊地将手伸向床头柜的翻盖手机,当手机屏幕亮起光的那一刻,我看清了上面的时间——11点。
“啊!”
我下意识惊呼一声,我不是定了闹钟吗?为什么7点的时候没有响呢?是我睡得太沉了吗?早就过了给露露做早饭的时间了,她现在可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不能不吃早饭。在惊慌和内疚过后,我又一次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周六,所以没有定闹钟啊。
按照惯例,露露应该会在6点起床,去附近的早餐店买包子,然后坐上公交车去市中心上钢琴课。那位钢琴老师是丈夫生前的朋友,所以报价便宜,比市面上的价格便宜了一倍不止,唯一的缺点是她只有早上有空,因为下午的课程表早已排得满满当当。
现在想来,让露露去学钢琴早在她是婴儿时期就定好了,或许是丈夫常年经商的缘故,他表现得比一般人更为迷信。他在露露还只会趴在地上移动时,就在她身旁放了几样物品作为测试,有钢笔、乐谱、玩具、硬币等等。
按丈夫的说法,如果露露首先触摸了钢笔,那么她以后能成为一名作家。如果是硬币,那么她能成为一位合格的商人。可最后,露露将手放在了乐谱上,开心地笑着,那乐不可支的模样我现在还记得。
于是,露露学钢琴这件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定了下来,这也算是为了继承丈夫的遗愿吧,如果那并非他的玩笑话,而是真心实意的想法。现在想来,那都是5年前的事了。若是更早些,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经历和普通人一样的生活,生下她这件事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那段时间的我们进行了长达一年的备孕,如果用播种来比喻的话,那么就是忙活了一整年,最后却颗粒无收。
“播种再勤快,土地不行就是不行啊。”
就连丈夫也这么说,我当然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这也预示着他的耐心到达了极限。
“为什么一定就是我的问题呢……”
“我的各方面功能都很正常,既没有阳痿,也没有射精障碍,我甚至还问了我的医生朋友。”
“他说什么?”
“他问我平时有没有感受到尿痛,如果有尿道炎的话也会引起不孕。但我平时又没有这种症状。”
听着他怒气冲冲的口吻,我无力地垂下头问道:“那还有什么会引起不孕的可能吗?”
“他说还有可能是压力过大,又或者是有抽烟喝酒。但你也知道,我已经戒烟戒酒很长一段时间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现在出去谈生意我都要找人帮我挡酒。”
“可是……那应该怎么办呢?我听别人说,每次怀孕的概率大概只有10%左右。我们说不定只是运气差一点,要不要再努力一下。说不定下一次……”
“不要再试了!我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如果我没有问题,那就是你的问题了!”
后来我陪丈夫去了市中心的医院,医生问了许多他难以启齿的问题,诸如性欲、勃起、射精状态等。这之后又进行了精液检查,我对于男性精液是如何采集的这件事非常好奇。但看到丈夫走出房间后黑着脸,我便什么都不敢问了。
一段时间后,我们拿着检测报告再次找到了医生,医生看了一眼后,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没什么毛病,可以走了。”
这句话对于丈夫而言犹如无罪宣判,却给我敲响了丧钟。
“医生,这个检测报告是什么意思啊?我老公他真的没有问题吗?”
医生抬头看向我,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也许从来没有人像我一样问过这种问题。
“颜色正常,精液量正常,精子浓度和精子运动率也没有问题。你的爱人很健康,你们备孕多久了?如果还没有怀孕的话,我建议你做个检查吧。”
“你看我早就说了,不是我的问题。走,我们去妇科吧。”
在这之后,我如同提线木偶一般,双脚好似悬空,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细线将我吊起。
最后,我在丈夫的陪同下挂上了专家号,迎接我们的是一位男医生,他同样问了我许多难以启齿的问题,从月经开始的年龄问到最近的月经时间和月经状况。但比起这些,还有一些我根本无法面对的问题。
“你有过流产经历吗?”
此话一出,我身体发颤,冷汗直冒。几乎差点从座椅上摔落,还是在丈夫的搀扶下,这才稳住了身子。
“医生,我们换个问题吧。”
听到丈夫这么说,医生也没有再多问,只是说:“问题都问完了,接下来要进行内诊,请患者家属离开。”
“内诊?什么内诊?”
“我需要对患者的隐私部位进行检查,才能知晓病情。”
“你说什么?”丈夫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几乎是在咆哮。
“请你理解,我需要查看阴道内部是否有炎症、伤口,还有分泌物的情况。”
“你们这里没有女医生吗?”
丈夫涨红了脸,两只手握成拳状,几欲朝医生挥去。
“亲爱的,你别生气。医生肯定给很多人都看过了,你先出去吧。”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试图缓解他的情绪。
“我就站在外面。”
说完这句富有警告意味的话语后,他就走了出去,随后响起了重重的关门声。
我躺在病床上,在医生的指导下脱掉了内裤,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任何的羞耻感,毕竟我经历过比这恐怖百倍的地狱。虽说如此,但我还是有些不安,我只能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这只是再正常不过的诊断而已,不要多想,不要多想……
下一秒,戴着蓝色手套的手指进入了我的体内,另一只手则放在了我的腹部,下半身传来突如其来的异样感让我紧张不已,也因此,疼痛感尤为明显,使我忍不住呻吟起来。
“放轻松,吸气……呼气……别紧张,越紧张越痛。”
我一边在心里默念“没事的”,一边抓紧了床单。等到检查结束后,我本以为能立刻知道自己的病情,没想到医生却要求我再做一个超声检查和输卵管造影检查。整个过程既烦琐又痛苦。
时至今日,检测的具体内容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也不想再记起。我只记得医生最后告诉我是输卵管的问题,并提到通过手术的方法治疗非常麻烦,最好通过体外受精治疗。但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体外受精”这四个字有多么痛苦。
“铃铃铃……”
12点的闹钟响了,打断了我过往的回忆,该做午饭了,露露会在四十分钟后到家。在这个时候准备饭菜可以说是正正好好,她只要洗好手,放下包,便能立马吃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这是我小时候完全没有的待遇。只是我有时候会忘记这件事,随着年岁的增长,我的健忘症貌似越来越严重了,于是只能定下闹钟来告诉自己,可有时候刚刚按停闹钟,我就会忘记接下来要做什么,这种事情时有发生。如果只是这样倒也还好,更加严重的是我每次出门买菜,都会担心家里的炉灶有没有关,又或者是门有没有锁。长此以往,我都会在出门前拍下我关门的照片,以此来获得心理安慰。
我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将昨晚腌制好的牛肉和鸡翅拿了出来。我看了一眼墙上贴着的菜谱——星期三:芹菜牛肉,烤鸡翅。确认无误后,我开启抽油烟机,开始炒菜。但做到一半又不禁心想,维生素好像不够,要不再给她做一个凉拌黄瓜吧。
忙活了半个多小时后,我将三个菜端上桌。打开了电视,一般看完一两个新闻,露露就会回来。
“本台最新消息,在本市郊区的港口仓库内发现了一具女童的尸体。经警方勘查……”
怎么一打开电视就是这么恐怖的新闻,现在这个世道真不太平。我突然感到有些不安,露露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就在这时,我听到女儿的卧室里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不会有老鼠吧,为了探寻声音的源头,我战战兢兢地走进了卧室。却没想到看到了才刚刚睡醒的露露,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紧接着伸了个懒腰。
“露露,你怎么还没起床?你自己看看几点了,钢琴课你也没上?你知道一节课要多少钱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被愤怒驱使着,用力拉开了窗帘,正午的阳光溜了进来,将女儿慵懒的姿态照得一览无余。见到她还没睡醒的表情,我毫不犹豫地掀开印有卡通图案的被褥,但发觉她没穿睡衣后,我又不得不将被子盖了回去。
“都要秋天了,晚上睡觉要穿睡衣,我说了多少遍了,现在不是夏天了!”
她又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说:“什么几点了?今天有钢琴课吗?”
就在这时,我突然看到她床头柜上的几本漫画书,立刻就明白了一切。
“我给你的零花钱,你就用来买这些?”
怒火攻心的我随手抓起其中一本,漫画的封面上有一对男女接吻。看到这里,我迅速地翻开它,将漫画的内页毫无规则地撕下,肆意宣泄我心中的怒意。
从小看这些漫画,长大后一定不会学好。不是逃课就是早恋,如果遇到了什么社会流氓,可怎么办呀。不行,我一定不能让我的经历又一次在女儿身上重演,这些对她没有任何好处的东西就应该被撕掉,然后扔进垃圾桶里。
“妈妈,你在做什么?你不要撕了……”
面对我的举动,露露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她慌忙护住床头柜上其他的漫画,正是这一举动,引发了我接下来的暴行。
我伸手摸向桌边的尺子,用力挥向她护住漫画的右手。
“你还想看是吧,你是没挨过打吗?”我一边骂道,一边重重地打向她的右手。
“呜……”
等到她的哭声越来越嘹亮,左手右手不再闪躲,手心手背被打得通红后,我这才将尺子扔到一旁。换作平常,我可能会感到有些后悔,但今天却没有丝毫的自责。
没错,只有这样才能起到警示的作用,她下次就不会再犯了。是啊,只有这样才能保护她。
“哭哭哭……就知道哭!去吃饭,再不吃饭都要凉了。”
“呜呜……呜……”
露露依然泪流不止,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滚而落,不断地滴在被子上。她的哭声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随着持续落下的眼泪变得越来越大。
在这样悲恸的哭声中,突然出现了一股极不和谐的声音:“我说陈妈啊,你能不能消停几天啊。这孩子靠打骂就能成才吗?”
那是隔壁邻居李佩玲的声音,那尖锐的声线在我听来极为刺耳。
“我打孩子碍着你啦?我打的是你家的孩子吗?我自家的孩子,我想怎么管就怎么管。”
“那你倒是别打扰我休息啊,你吼那么大声,整栋楼都能听见。”
“我说佩玲姐啊,你该不会是因为没有孩子,所以才看我不顺眼吧。”
“你这人说话可真好笑,自己不知道怎么教育孩子,就只会打骂。你个连大学都没读过的土包子也就只有这点本事了。要不是靠你那男人啊,你现在不知道在哪乞讨呢。不过你还真是克夫,不然你老公也不会被车撞死对不对?”
“你!”
“怎么?我有说错吗?不过你老公留下的积蓄应该花得差不多了吧。我听说从他死后,那丝绸厂的生意是一天不如一天,前几年不是还破产了吗?”
“你想说什么?”
“我没什么想说的了,我只是觉得你要是哪天花光了钱,是不是也该把这房子卖了啊?不过这样就最好了,我们就不用做邻居了。”
我刚想说出不雅的脏话,就听到她关窗的声音,这场没头没尾的对话就此画上了句号。我看着泪眼婆娑的露露,又一次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