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叫花子占座

■ 沈海清

一个老叫花子每天掐着时辰来面馆吃面，还要坐在指定的位子，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民国时，上海县城南门有一家“尚品记”面馆，以做鳝片面和龙头大面闻名。面馆不远处住着一个叫林三儿的老叫花子，每天早上辰时，他都会背着背褡，拿着讨饭棒，到“尚品记”花三个铜板吃一碗用黄鳝头做浇头烧的面，也就是龙头大面。

旧时饭庄面馆有个规矩，叫花子是不能进到店里坐堂吃喝的，只能坐在门前的街沿石上吃，但“尚品记”的林老板为人厚道，念着与林三儿同姓，又是一条街上的，总让他坐在大堂里吃面，尽管只是坐在一个角落，林三儿仍很感激。

这年端午节刚过，天气潮闷，林三儿在辰时赶往“尚品记”吃面，刚转过转角，忽听得面馆里传出一阵喧哗，他几步来到面馆门口，只听几个食客七嘴八舌地叫着：“那条蛇钻进洞了！”

原来，林老板的儿子林俊波最近刚从海外归来，今天来面馆找父亲。林老板便让他在大堂西北角坐下，准备给他烧碗鳝片面。谁知他刚坐下，就觉得右脚踝上一阵痛，就好像被炭火烫了一下，低头一看，原来是被蛇咬了，他一声惊叫，只见那条蛇已钻进了一个壁洞。

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林俊波的右脚踝已肿得如馒头一般，把袜子绷得紧紧的，他想要脱袜子查看伤口，怎么也脱不下来。这时，林三儿进了店堂，对林俊波叫道：“让我来弄！”说着，他从背褡里拿出剪子剪开袜子，取了布条把林俊波的腿肚子扎紧，此时，林俊波的小腿已肿得比大腿还粗，皮肤锃锃发亮，再仔细看伤痕，四个齿印里还在慢慢地渗出黑血。林三儿取出一把三角小刀，在四个齿印间划了一个深深的十字形刀口，再挤出毒血，一直挤到鲜血渐渐红了才罢手。原来，江南一带的乞丐大多会捉蛇，也有蛇医的本事。

林三儿拿出一颗药丸，让林俊波吞了，对一旁的林老板说：“屋里有毒蛇，附近一定有解毒药草，我去找一下。”说着，他便起身转到后院，很快在两丈高的风火墙头的砖缝里，发现了一株正随风摆动的青草，就赶紧叫人搬来竹梯把草采了下来。林三儿把草捣烂了，敷在林俊波的伤口上，很快林俊波便缓过气来。林三儿对林老板说：“令郎应该没事了，让人扶他去床上躺着吧。”

林老板说：“林师傅，您一定要帮我把这条蛇给捉了，要不，以后它再出来，那可不得了呀！”林三儿道：“要捉蛇，那可得挖开墙脚啊！”

这时林老板哪还顾得上别的，不假思索道：“挖，只要能把那条毒蛇捉了，别的什么都别管！”林三儿道：“那我看着，你们挖。”

伙计挖开壁洞，一直挖了三四丈，发现那壁洞有个分岔，一个洞往北，一个洞往东，林三儿细细察看，发现往东的那个洞土质光滑，便让伙计往东挖，又挖了一丈远，就见一团花泥一阵蠕动，一个如三角形烙铁般的蛇头突然扬起，那蛇吐着血红的蛇信，直向伙计扑来。伙计一声惊叫，只见林三儿把讨饭棒一伸，一下叉在蛇的七寸上，原来那讨饭棒是根竹杖，里面装着一根细铁条，头上有分叉，是林三儿专门用来捉蛇的工具。

众人看那蛇，两尺有余，铜钱般粗细，浑身铁灰色，间隔着几条细细的白色花斑，尾巴几乎和肚子一般粗细，在竹杖下翻腾、挣扎着。林三儿从背褡里拿出一只布袋，把蛇装进布袋，笑着说：“这会儿看你再凶！”

林老板朝林三儿连连作揖，还让伙计拿出三十个大洋奉上。林三儿双手一推，笑道：“林老板您客气了。不用破费，我捉的就是蛇！”

林老板让伙计泡上一壶茶，说：“林师傅先喝茶，我去烧碗面！”不一会儿，他便烧好一碗鳝片面，端了过来。林三儿也不客气，吃完面，又对林老板说：“林老板，我有个不情之请。”

林老板道：“林师傅请说。”林三儿说：“以后每年清明节到立冬日，每天辰时，我都要一碗龙头大面，您免费请我，如何？”

林老板道：“您是我儿子的救命恩人，每天一碗面，当然可以啊！不过，您为什么还定个时间啊？”

林三儿笑道：“我怕冷，所以每年立冬日至清明节这段时间，就不起早来吃面了。除此之外的每日辰时，令郎被蛇咬的大堂西北角那张桌子我就包了，算是您对我的答谢吧！”林老板爽快地答应了。

谁知林三儿又说道：“还有，就算这位置已经有了客人，也要让我！”“这个……”林老板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

从此以后，林三儿每天辰时就来到面馆，林老板见他来，马上烧一碗龙头大面，亲自端到他的桌上。林三儿也不客气，拿起筷子就吃，吃好面，也不急着走，泡一壶茶，坐在那里笃悠悠地喝着，直到辰时过了，才起身，晃晃悠悠地回去。就这样，转眼到了立冬日，林三儿告诉林老板，这段时间不来了，等来年清明节过了再光顾。

两年后，林俊波在广州政府谋了一个职位，林老板见儿子不肯继承面馆，而自己年事已高，便准备把面馆盘掉，到广州和儿子一起住。

一听林老板要盘店，就有好几个老板想接手，林老板答应“尚品记”的招牌可以不变，但提出三个条件：一是要会烧鳝片面，不能坍了“尚品记”的招牌；二是每天免费给林三儿一碗龙头大面；三是让林三儿每天辰时包了大堂西北角那个座位。

有几个老板觉得前两个条件都还好说，但第三个条件有点过分，因为做吃食生意的人都知道，辰时正是吃早饭的时间，所以这段时间面馆最热闹，这时候让一个叫花子在大堂里坐整整一个时辰，那不是要影响生意？所以最后，只有一个姓萧的老板接受了这些条件，和林老板签了合约。

萧老板接手面馆后，照样卖鳝片面，生意仍然红火，那林三儿每天辰时手里捏着讨饭棒，准时来到面馆，吃一碗龙头大面，而大堂西北角的座位也成了林三儿的专座，有时那个位子坐了客人，林三儿也会毫不客气地要人让位。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一些客人就有了怨言，几个伙计心里也不高兴，于是几次三番到萧老板面前说：“那个林三儿，他对前任老板有恩，但和我们可没关系啊，凭什么每天白吃一碗面，还强占一张桌子！”

萧老板说：“我们继承的是林老板的金字招牌‘尚品记’，那些客户也都是原先的食客，林师傅每天一碗面也理所当然！”

转眼三年过去了，这一年端午刚过，刚到辰时，林三儿照例踏进“尚品记”，他那张桌子上正有两个客人在吃面，林三儿也不说话，过去就在桌子边一坐，其中一个客人见他坐了过来，连忙端起面碗让开了。另一个客人却不依，林三儿笑道：“不嫌我邋遢，你就坐这儿吧！”那客人虽然心里不快，但也不好和一个叫花子论什么理，只好端起面碗让开了。

伙计端着面碗送到林三儿面前时，只见他手里捧着那根讨饭棒，正闭着眼睛，好像在倾听着什么。伙计本来对林三儿天天占着一张桌子有点儿不满，这会儿见他闭着眼睛，便把面碗往他面前一放，也不说“请慢用”，回身就走。

猛然，林三儿哼了一声，伙计以为林三儿不高兴了，下意识地一回头，只见林三儿拿起讨饭棒猛地一挥，伙计以为要砸自己脑袋，吓得叫了一声，就这么一眨眼工夫，那根讨饭棒又准又狠地叉进一条蛇的七寸，把蛇牢牢叉在地上。那条蛇尾巴用力挣扎，发出“噼啪噼啪”的声音。

林三儿一手拿起叉着蛇的讨饭棒，一手从背褡里掏出一个布袋，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扣住蛇的七寸，手起叉落，把蛇装进布袋。

在众人的惊愕声中，林三儿哈哈笑道：“为了这条蛇，我等了整整五年啊！”

萧老板闻声赶过来，朝林三儿连连道谢：“多谢林师傅捉了这条蛇，要是它在面馆伤了人，小店怎么赔得起！哎，这么奇异的蛇，到底是什么蛇？”

林三儿道：“这就是传说中的‘虺’，极稀少，但奇毒无比。”

萧老板问：“您是怎么知道有这么一条蛇的？”

原来，五年前，咬林俊波的是条雌虺。雌虺被捉时，林三儿发现还有一个洞往北，那么一定还有一条雄虺，当时雄虺并不在洞中。蛇极有灵性，雄虺知道雌虺被捉，一定会来报仇，但毒蛇也极有耐心，有时能忍一年两年，有时能忍三年五年，所以不知道什么时候来报仇。在江南一带，蛇在立冬以后冬眠，清明以后才会复苏，而虺这种毒蛇一般喜欢在辰时发起攻击，所以林三儿每到清明后至立冬前的辰时，都要在捉住雌虺的地方等候，整整五年，他终于捉住了雄虺。

“原来是这样！”萧老板说道，“可您为什么不早点和我们说清楚呢？”

林三儿笑道：“我也不知道这蛇什么时候出来，如果说了有毒蛇要来复仇，食客们都知道了，谁还敢到店里来吃面？”

萧老板听了，不由得对林三儿心生敬佩，众人也都感慨不已。

（发稿编辑：田 芳）
（题图、插图：孙小片）

2025 年 4 月（上）动感地带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