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07 号跑楼员

■ 吴治江

外卖行业向来分秒必争，有些外卖员为避免电梯拥堵导致的配送超时，便将物品交给第三方人员，由其接力完成终端配送任务。“跑楼员”这个新兴职业，便应运而生……

苏洪今年三十多了，是个程序员。这天午休，他在楼下小饭馆吃了饭回到工位，一眼瞧见了桌上的那杯“冰美式”，已只剩下小半杯，塑料杯盖也松松垮垮地盖着，显然是被打翻过了。

“洪哥，是 3107 号跑楼员。”对面工位的小刘解释道，“她递给我的时候，我还没接住，她就放手了，结果袋子掉地上，咖啡就洒了些。那大妈丢下一句‘对不起’，就跑没影儿了……”

“这个冒失大妈！”苏洪掏出手机，在第三方代送平台上给 3107 号跑楼员点了个“差评”——这已经是他第三次给“3107”差评了。放下手机，苏洪愤然将剩下的冰美式一饮而尽，然而根本不过瘾，他只好又端起不锈钢保温杯喝了口温水。手捧保温杯，苏洪注视着杯壁上雕刻的苹果和鹌鹑的图样，还有那几个字——“赠儿苏洪”。他心中一暖，又想起了老家的父母。这个保温杯是他刚工作时，母亲从网上定制来送给他的。母亲说苹果和鹌鹑的寓意是“平安”，她总是念叨“儿行千里，平安第一”。

大学毕业后，苏洪在北京打拼了几年，谁料今年春节后，他失业了。为了可怜的“自尊”和不让父母担心，他没跟父母说实话，而是悄悄来到离老家县城不远的市里找了新工作。然而，压力依旧很大。为了给自己打气，他定了个规矩：每得到一次上司的表扬或圆满完成一个较重要的项目，就奖励自己一杯冰美式咖啡。

在这里上班半年，苏洪得了五杯冰美式奖励。他每次都是临近午休下单，想着下楼吃个便宜的盖浇饭回来，咖啡正好能送到。之前有两次，3107 号跑楼员送来冰美式，也是小刘代收的，可苏洪拿到后发现冰美式的冰都化了，不对味了。他对此早有怨气，没想到今天竟然洒了大半杯，他实在忍无可忍。

晚上，累了一天的苏洪上床刚捧起手机，代送平台“比曹操快”上，“3107”发来了信息：“帅哥，我们跑楼员不容易，跑上跑下比牛马还累，求你取消差评呗！”

苏洪回复：“我也是‘牛马’，你一错再错，差评取消不了。”

“真不取消？”对方问。苏洪犹豫了一下，他公司所在的“金信CBD”集中了多家金融和信息类公司，是拥有全市最高商业楼的楼群，出入口复杂，有不少跑楼员。这些跑楼员大多是文化水平不高的中老年人，为了多挣钱，专程在中午赶来“跑楼”，也是不容易。不过，这年头谁又容易呢？

“取消不了！”苏洪不再犹豫，得意地回复道。他虽然努力工作，也时不时受上司指责，但在给别人“差评”时，他多少能找回一点儿自己是“老板”的优越感。

“2106 小麻烦精！”对方回复道。“2106”是苏洪的工号。

“到底谁在找麻烦！”苏洪回道。一气之下，他索性在代送平台上点了“投诉”键：“强烈要求以后不要让‘3107’为我送外卖！”随后，他想想还不够，又在冰美式商家“咖缘”的留言区把这个要求发送了一遍。

接下来的三周，苏洪的工作都不太顺利，一次冰美式也没得到。

苏洪郁闷得想家了，晚上和母亲微信聊了半小时。母亲说家里摆的小摊生意还行，再努力一年，就能挣够买新房的首付了，让他尽快找个女朋友。苏洪含糊其词地敷衍了过去，不过这次通话，多少让他心里的伤口被抚平了些许。

说来也怪，被母亲安慰过后，苏洪的工作顺利了不少，甚至还得到了总监的特别表扬。他兴奋地又一次奖励了自己一杯咖啡，这次狠了狠心，点了杯三十五元的拿铁。

午饭后，苏洪回到工位，小刘惊问：“洪哥是发财了还是要升职？整这么高档的呀，除了咖啡，还有水果！”苏洪一看，咖啡旁边果然还有一盒精致的果切，并附有一张打印的便条：“好运常伴你左右。”奇怪，自己没点果切啊……苏洪立即询问“咖缘”。“咖缘”回复说因之前服务不周，为表示歉意，特意送来赔礼。苏洪一听，高兴地跟同事分享了果切。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工作都很顺利，苏洪又得了三次冰美式奖励。每次商家都赠送了精致果切和“好运”便条，这让他心里很过意不去。他留言给“咖缘”说不必如此，“咖缘”回复说不客气，只希望他想要冰美式时只认“咖缘”。

日子在紧张的工作中又过了两周，这天上午十一点多，苏洪正在专心地复核程序，突然被总监叫到办公室。总监气愤地指着电脑说：“你好好看看，客户都来投诉了，这么大个‘b u g’在程序里，你都没发现？我看你是脑子进水了！扣你这个月的绩效，滚！”

苏洪强压怒火回到工位，仔细复核了程序，问题不大。客户也只是发了句牢骚，说改正了就行，总监却要因此扣他整个月的绩效工资，这不欺负人吗？要不是现在工作难找，苏洪真想臭骂总监一顿后甩手走人。一扭头，见窗外乌云翻滚，要下暴雨了，这是上天在为他打抱不平吧。突然，停电了，等应急照明灯亮起，一看，也到了午休时间。应急电开动不了电梯，其他同事都在工位上等跑楼员送来外卖，苏洪则步行下楼去小饭馆吃午饭。

苏洪垂头丧气地缓步下楼，满脑子都是刚才被总监辱骂的场景，一个不小心，晕头晕脑地与一个身着雨衣匆匆上楼的人相撞了一下。他头也不抬地说了声“对不起”，又继续下楼。他越想越委屈，每下一格楼梯，都仿佛是自己的人生路又下降了一个台阶。下到第八层时，苏洪实在难以自禁。楼道旁有个放保洁工具的小房间门没关，他便进去蜷缩在角落，抱头痛哭。

突然，苏洪看见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有只手缓缓地递进几张卫生纸来。他赶紧用手背擦去泪水，起身开门——门外竟是母亲！母亲穿着雨衣，早已泪流满面。“妈！你怎么在这儿？”苏洪惊道，他连忙从自己兜里掏出纸来为母亲擦眼泪。母亲也用手上的纸为他擦泪，两人的泪水却越擦越多。

“这纸——”两人异口同声，又同时止住。苏洪泪眼看着母亲，母亲含泪微笑着：“这纸质量不好，连几滴眼泪都擦不干净。”

“我也正想说这句话呢，”苏洪破涕为笑，“妈，你怎么会在这儿？”苏洪说着，扶着母亲到过道旁的长椅上坐下。

“小麻烦精！”母亲笑着掏出手机，打开“比曹操快”，又戳了戳苏洪的额头，“没想到‘小麻烦精’就是你，竟敢给你老娘打差评，反了你了！”苏洪大惊：“妈，你就是‘3107’冒失大妈？”

母亲笑了，得意地说：“你叫我‘冒失大妈’？其他人可都是叫我‘电梯飞人’的呢！”

母亲说，其实老家水果摊生意不太好。三个月前，他爸为了跟人抢生意，把人误伤了，为此丢了摊位，还被关了几天，回家路上借酒消愁，又被电摩撞伤了腿。想到年轻时曾到市里打过工，又听回县城的人说，这里的“金信CBD”跑楼能挣外快，于是他们老两口就来了。每天清晨，他们开着小货车来市里，到离这儿不远的集市摆水果摊。父亲腿脚不便，中午就独自守摊，母亲则抽空来当跑楼员，这样挣两份钱。为了不让儿子担心，母亲一直没说这事。那天她把苏洪的冰美式洒了，是因为代送平台要搞末位淘汰，她慌中出了错。

“你给我第三次差评之后没几天，我又到你们那办公室送货，正巧瞧见你桌上的保温杯了，才知道原来‘2106’就是你。刚才差点跟你撞上，我一眼就认出了你。儿啊，别太难为自己，要是实在干不下去，咱还有水果摊呢，‘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是吧？”

苏洪恍然大悟，他说：“妈，放心，儿子还没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呢，好运常伴我左右嘛！”情绪宣泄过后，苏洪也缓了过来。

母亲一听，“扑哧”一声乐了。苏洪惊讶地看着母亲：“妈——不会吧？”母亲得意地笑道：“那是我跟‘咖缘’老板娘说好了，只要你预订冰美式，她就马上通知我，我赶紧把准备好的果切送过去，我还出两块钱让他们加上那张便条，反正咱家有的是水果，以后呀，也会有好运常伴！”

（发稿编辑：丁娴瑶）
（题图：陆小弟） ohNdzZEzOwHgi7TctgSJP0cYmsr6d0BB4gZXTdoO+Prij4BzWkmieB0YNaKvmN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