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是一个踏脊奴。
什么叫踏脊奴?就是达官贵人们上下马车时用来垫脚的人。马车太高,被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的贵人们上下时多少会有点不方便,为了优雅和舒适,踏脊奴这个行当逐渐盛行起来。
福生就是一个踏脊奴,但他并不觉得丢人,因为一次就能挣一钱银子。走街串巷的小贩累死累活一天,或许都挣不到一钱银子,而他只需要被人踩一脚,就能挣一钱银子。挣钱嘛,一点都不寒碜,何况他挣钱有大用处呢。
福生心底有一个愿望。为了这个愿望,他已经努力了很久——他想帮青穗赎身!
青穗是李府的丫鬟,她在浆洗房做事,当初李府用十两银子把青穗买了下来。青穗的皮肤白白嫩嫩,笑起来脸上会浮现出两个大酒窝。她是福生在李府的念想。
福生刚来李府的时候是冬天。有一次,他干了一天活儿,来到下人的伙房时,已经没有吃食了。他局促地站在那儿,伙房大娘用木勺敲了敲桶,大声道:“都说了没吃的了,要不然,特意给你做一份?”
大娘的揶揄换来周围人的嘲笑声。福生本就腼腆,笑声刺得少年更加自卑,他只好迎合着众人也挤出笑容,还拍了拍饥饿的肚子。他能够想象得出,自己这时的笑容有多么尴尬。
“我吃不下了,还有一个饼子,你能帮我吃了吗?”
就在福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时候,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那是福生这辈子听到过的最好听的声音。这句话压下了周围的嗤笑,也让福生不用再低头了。
福生抬头看去,就见一个姑娘拿着饼子,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眼里没有一丝嘲笑。
那就是青穗。
打那时起,福生就好像有了法术,他总是能在一堆人之中迅速地找到青穗。他觉得,有时青穗也会心有所感地望向他。青穗的眼神好像有魔力,一和她对视,福生就浑身不自在。视线交会而过,留下满脸通红的少年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就是在那时,福生许下了为青穗赎身的心愿。他不想看到青穗寒冬腊月还在洗衣服,手指早就被冻得长了疮,一边疼得“嘶哈嘶哈”地吸气,一边用泡得红肿的手继续搓洗衣物。他不想看到青穗被夫人训斥,夫人动辄打骂下人,福生觉得谁挨打都可以,包括自己,但不能是青穗。那样好的姑娘不应该挨打。
于是,福生做了踏脊奴,因为踏脊奴挣得多。他已经算过了,一次一钱银子,只需要一百次,便可以凑够替青穗赎身的钱。他已经攒了好久,还差半两银子,就攒够了。
这天,李府的管家找到了青穗,说三少爷身边缺一个伺候丫头,让青穗过去伺候。
福生不希望青穗去三少爷身边。三少爷是有名的浪荡子,满京城都是三少爷的传闻,下人们最爱说的也是“三少爷又去哪个青楼逛了,又把哪个头牌睡了”之类的话。说这话的下人满脸羡慕,边说边咂嘴,仿佛这样可以体会一下三少爷的乐趣。可福生并没有羡慕,他觉得这世上只有青穗是最好看的,他最想做的事就是帮青穗赎身。
福生趁着交班的时候溜到浆洗房,搓了搓手,终于忍不住跟青穗说道:“能不能不去?”
青穗停下洗衣服的手,有些不解地看着他:“这是好事,为什么不去?”
福生如遭雷击,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想拦住青穗,告诉她,自己马上就攒够十两银子了;想求她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他就可以替她赎身了。可最后,他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这天夜里,三少爷一如既往地要去酒楼吃饭,这次他带上了青穗。
在挑选踏脊奴的时候,福生罕见地没有往前凑,以往他都是最积极的那一个。
福生不想去,尤其是在青穗面前。可偏偏天不遂人愿,三少爷一眼就挑中了福生,手指一挑,仿佛莫大的恩赐:“就你了。”
福生跟着马车失魂落魄地跑着,青穗与三少爷则坐在马车里。还没等福生缓过神来,马车停下了。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趴下呀!”管家发现福生一动不动,连忙催促道。
福生涨红了脸,这是他第一次不愿意做踏脊奴。他不愿意在青穗面前被人踩,他觉得脸臊得发烫,就像当初在伙房被众人嘲笑时一样,可如今没有青穗帮他解围了。
福生慢慢把头低下,艰难地趴了下去。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连同着他跪下,一并掉在了地上。
三少爷踩着福生下了马车,昂首阔步朝酒楼走去,边走边朝后甩出一钱银子。银子落地发出脆响,这是福生第一次不想要这银子。
这时,青穗跳下了马车。福生觉得或许是今天风大,迷了眼,他的视线模糊起来,他用余光看到,青穗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她今晚打扮得格外漂亮,她没有看趴在地上的灰头土脸的福生,亦步亦趋地跟着三少爷走进了酒楼。福生突然后悔做踏脊奴了。
这个夜晚格外难熬,福生脑子里都是三少爷和青穗在酒楼里的画面。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窝窝里一抽一抽的,疼得发紧。
两个时辰后,三少爷醉醺醺地走了出来。青穗紧随其后,面带兴奋。她望着福生,没有说话。
三少爷再一次踩上了福生的背,福生下意识地还是数了一次:“九十六……”
“福生,别数了……结束了!”青穗打断了他。
“什么结束了?”福生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看青穗的眼睛。
“你当踏脊奴的日子,结束了。”
福生愣住了。
青穗用她布满裂口的手搀起了福生,温柔地开口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以后不用再跪了。”
那声音,就和福生第一次听到时一样好听。青穗继续说着:“三少爷说,我在旁边伺候着,就给我一两银子赏钱。我……我只是在一旁伺候着,只负责端茶倒水。”青穗好像生怕福生误会些什么似的,急忙解释道。
停了片刻,青穗又说:“有了这一两银子,就能赎身了。”
福生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替你攒的赎身银子,只差半两?”
这回轮到青穗愣住了:“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攒的替你赎身的银子,也只差半两了。”
福生满心盼着早日攒够替青穗赎身的钱,却不知,青穗也是一天都不想让福生再跪在地上了。
马车上的三少爷,笑着摇了摇折扇,目光似乎无意间扫过车下那对手足无措的年轻人,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三少爷想起前几日,自己在府里偶然瞥见一个模样憨厚的下人坐在台阶上,数着那为数不多的银子,便问那个下人攒了钱想做什么。下人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想、想赎一个丫鬟……”而先前,他路过浆洗房时,看到有个丫鬟也在做同样的事,只不过那丫鬟的回答是:“想赎一个踏脊奴!”
(发稿编辑:吕 佳)
(题图、插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