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村的小蹦豆家,有条养了十五年的大黑狗,那年春天,大黑狗跟随小蹦豆爹在山上伐树,不知被什么动物追赶,失足坠崖,摔死了。小蹦豆爹把死狗扛回家,小蹦豆见了,跳着双脚号啕大哭,哭得鼻涕冒出泡泡,一张小圆脸上的五官都挤一块儿了。
失去这么一条威猛忠诚的护家狗,小蹦豆的爹也很伤心,感叹:“可惜了一条好狗!”但他看到胖墩墩的儿子绕着死狗双脚乱跳的样子,还真不枉人送外号“小蹦豆”,不由得笑了:“住声吧,又不是死了亲娘老子。”
小蹦豆的爹把死狗拿给了狗贩子,只提了一个要求:把完整的黑狗皮留给自己。
那年冬天大寒,小蹦豆爹把狗皮鞣制后,让小蹦豆娘给小蹦豆缝制成一条不大不小的狗皮褥子。狗皮是热性皮毛,防潮保暖的功能远好于其他动物皮毛,而且舒适耐用。狗皮褥子铺到小蹦豆的床上,闪着光泽的柔顺黑毛,像大黑狗往常抖动身体一般,无声地蓬松起来,显得很是漂亮和干净。小蹦豆扑到狗皮褥子上,将脸埋进清爽浓密的皮毛里,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那天晚上,小蹦豆早早地钻进铺有狗皮褥子的被窝里,柔顺的狗毛暖烘烘地裹着他的身体,他舒舒服服地睡着了。
睡到半夜时,小蹦豆热醒了,觉得被窝里不仅燥热,身下的狗皮褥子也有些刺痒,他伸手打开电灯,坐起身子掀开被子,感到外头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动静。这时,院子里响起母鸡的惨厉叫声,由近到远,像被什么拖到墙外去了。小蹦豆急忙把脸贴到窗玻璃上向外看,院子里漆黑一片。对面屋子的小蹦豆爹“咣当”打开屋门,披着棉袄跑到院子里大声驱赶:“哪里来的野东西!哟嗬!哟嗬!”
院子里的灯泡拉亮了,小蹦豆胡乱穿上棉衣走到院子里看,只见院里一层薄雪上有一溜新鲜的血迹,还有一串猫爪似的脚印。小蹦豆爹仔细看了脚印,惊奇地说:“这不是猫脚印,它比猫脚印大许多!”那串脚印一直延伸到院墙下,墙头上又有一大片雪被蹭下来,显然,那东西是从这儿翻墙走的。
小蹦豆跟爹面面相觑,都觉得凉风直往脖颈里灌。两人去鸡架下数鸡,家里的八只鸡现在剩下七只了,少了最肥的那只芦花母鸡。其余的鸡都吓傻在鸡架上一动不动。
小蹦豆的爹吸口凉气,说:“被叼走的鸡有五六斤,黄鼠狼根本拖不过墙去,别的鸡也没有乱飞乱叫,明摆着是啥大东西,一扑就中,叼起跳墙走了。”
小蹦豆听得心里紧张,两眼四下乱看:“那是啥东西呀?”
小蹦豆爹摇摇头:“这么大一只鸡,除了老狸子,还有啥野东西能这么干净利索地叼走?”
小蹦豆在五六岁夜里哭时,无论是从奶奶还是娘嘴里,听到最熟悉的一句吓唬话便是“不要哭,再哭老狸子来了”,小蹦豆每次听到这句话,都会立即止声,小小的身子紧紧地向大人的怀抱里贴。“老狸子来了”,像魔咒般罩在村庄小孩子的头上,大人一念就灵。至于老狸子具体长什么模样,小孩子们不知道,只觉得是一种怪物。现在小蹦豆十一岁了,好奇心压倒了害怕,他很想看看老狸子究竟长啥样。而小蹦豆爹只担心鸡的安全,他用砖砌了鸡舍,晚上把鸡赶进鸡舍堵好门,白天才放出来。这样过了几天,没有再发生丢鸡的事,小蹦豆也没再半夜惊醒。
那天,小蹦豆吃过早饭正准备去学校上课,才跨出屋门就听院里的鸡没命地乱飞尖叫,小蹦豆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正坐在小饭桌前喝稀饭的小蹦豆爹,丢下饭碗从屋里蹿出来:“那野东西又来了?!”
接着,小蹦豆迎面看到惊心的一幕:一只长腿、短尾,猫样的野兽,身量像个半大狗子,一身黄褐色斑纹,两耳上各竖立着一长簇黑色尖毛,圆脸上络腮胡子向下垂着,嘴里正叼着一只鸡,定定地站在院子里,两只黄眼珠凶光毕露地盯着小蹦豆父子。
小蹦豆爹一把将小蹦豆拉到身后,他双手握拳挺立在前面,可也没敢冲过去从那野兽嘴里夺鸡。双方僵持了一小会儿,那野兽本要从门口出去的,这时改变路线,不慌不忙地向高高的院墙走去,到了墙根一跃而上,踩在墙头上,毫无惧意地回头看了小蹦豆父子一眼,然后跳下去,墙头外留下了几声鸡断气的低哑“咯咯”声。
小蹦豆惊得心怦怦直跳:“这就是老狸子?”
小蹦豆爹双拳握得都出汗了:“好大一只老狸子,跟我小时候见过的一模一样。”
小蹦豆悻悻地说:“要是大黑狗还在就好了。”
小蹦豆终于亲眼看到了祖辈口中恐怖的老狸子,真是一种会让人心里一惊的凶狠野兽。小蹦豆爹心疼损失的两只大肥鸡,更惭愧自己被一只偷鸡的野兽吓住,他咬牙切齿,要跟那只公然侵犯他地盘的老狸子斗到底。
遭遇过凶狠的老狸子,小蹦豆不敢独自睡一个房间了,他抱着狗皮褥子,挤到了爹的炕上。小蹦豆爹双眉紧皱:“外面天寒地冻,山林快被村人砍光了,咱家离山又近,老狸子抓不到活物吃,还会来咱家偷食,得想狠法治它。”
小蹦豆爹去肉铺买回来一块猪肉,把肉铺挂肉的尖利铁钩子也借了来。黄昏时,小蹦豆爹把钩子吊在院子里的歪脖子老枣树上,钩子上挂起那块新鲜的五花肉。小蹦豆看过聊斋连环画《狼》,故事讲一个屠夫路上遇狼,机智的屠夫把一块肉挂在钩子上,真把狼钩了起来。连环画是爹买给小蹦豆的,爹也看过这个故事。
小蹦豆和爹心照不宣,晚上父子静等老狸子进宅咬钩,爹还在屋子里放了一把铁锨,准备对付老狸子。那个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圆,银辉洒满一院。小蹦豆和爹轮流扒着窗户监视外面的动静。小蹦豆坐着坐着扛不住寒气,顺手把狗皮褥子毛向外披在了身上。为了让狗皮褥子更贴身暖和,小蹦豆找了根细布条子,把狗皮褥子系在腰里,又把狗皮褥子上端两角拉下掖好,这样就像穿了一件狗皮袄。
小蹦豆裹在暖洋洋的狗皮褥子里正舒服着,忽然一个激灵,他警惕地把眼睛贴近窗玻璃向外细看,顿觉后背一紧,院子里歪脖子老枣树上挂的五花肉下,正安静地蹲着那只老狸子。小蹦豆急忙推醒爹,两人头碰头地向外看。
老狸子已经想出了对策,它敏捷地爬上枣树,顺着树杈走到系钩绳那儿,卧在树杈上,用嘴跟爪子相互配合,往上拉钩子上挂的肉块!它把肉块拉上树杈,从容地把肉从钩子上咬脱,叼着肉准备下树。
小蹦豆爹怒火中烧:“好狡猾的东西!”他从炕上跳下来,抄起屋门后的铁锨,开门冲出去。上阵父子兵,小蹦豆忘了害怕,拿起靠在炕边的擀面杖,紧随在爹后面喊叫着跑出去。
老狸子一惊,从树上跳下来,夺路想逃。小蹦豆爹举起铁锨劈向老狸子,紧跟着小蹦豆砸过去一个擀面杖,老狸子回缩躲开。眼看去路被堵,老狸子急了,丢下嘴里叼着的肉块,龇牙亮爪,发出低吼,闪电般扑向小蹦豆,整个身子抓挂在了小蹦豆披的狗皮褥子上。小蹦豆吓得大叫:“爹!”两腿一软蹲到地上,腰间系的细布条子崩断了,狗皮褥子从后肩翻卷下去,好巧不巧,刚好把老狸子蒙盖住。
坠地的老狸子惊慌失措地顶着狗皮褥子蹦高,就是甩不掉这团东西。
小蹦豆爹见老狸子扑在小蹦豆后背上,以为小蹦豆受了伤,情急中向坠地的老狸子又抡出一铁锨,没劈着老狸子,反倒挂飞了蒙住老狸子的狗皮褥子。
那条被甩飞的狗皮褥子在空中展开,蓬松的皮毛在月光下迎着风陡然膨胀。小蹦豆在极度紧张和恐惧中,眼前闪过一个幻觉:他仿佛看见一个腾空跃起的大黑狗巨影,凌厉地扑向老狸子!这影像一闪即逝。
老狸子摆脱了狗皮褥子,扭头看到这一幕,感受到某种巨大的威胁,惊得肝胆欲裂,惨烈地哀嚎一声,夺路越墙而去。
惊魂未定的小蹦豆爹,见落地的狗皮褥子被老狸子抓得毛脱皮绽,察看了小蹦豆的身体后,感叹说:“幸亏狗皮褥子厚实,你才没有受伤。”
小蹦豆的眼圈红了,他哽咽着说:“刚才……刚才我看见大黑狗了!它扑那老狸子!”
小蹦豆爹爱怜地摸摸孩子的脑袋:“这孩子,刚才吓坏了吧,眼花了。”
这时,小蹦豆爹忽然想起一件事:“春天在山上砍树时,咱家大黑狗被个啥东西追得上蹿下跳,后来就跌下山崖摔死了。当时我见那东西像老狸子。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这只老狸子啊!”
小蹦豆心里暗自想:今天晚上,这狗皮褥子帮了大忙,也算是报了大黑狗生前的仇。
老狸子到底是什么动物?就是凶猛少见的猞猁!猞猁吃肉,是一种猛兽,捕食能力超强。猞猁记仇,也怕仇,这晚之后,再不敢来小蹦豆家了。
(发稿编辑:陶云韫)
(题图、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