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陈州城,你可以不认识许二爷,但你不能没听说过许二爷的鸡。这是怎样的一只鸡呢?蛇头,龟背,剑尾,黑缎子似的羽毛,钢钩铁锯般的爪,无坚不摧的喙,这是顶级的斗鸡,是斗鸡界的王者,鸡群里的将军,长坂坡里的赵子龙。
陈州城里,没有人敢和许二爷斗鸡,除非你想自取其辱。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东门城墙上的时候,你总会看见这个精干的小老头,头戴着一顶黑锦缎的瓜皮小帽,一手托着水烟袋,一手拄着枣红色的手杖,不紧不慢地在陈州东街的商铺路上溜达。这一路两边,十之七八都是许家的生意,从绸缎庄到粮食行,从杂货店到铁器铺,许家三代人的心血都在这里。所以,每天的巡街,是许二爷雷打不动的习惯。他小心翼翼地经营着祖上留下的荫庇,也经营着他们许家人的荣光。
待到日上三竿,你就会看见许二爷从段记包子铺里出来,一边擦着嘴上的油渍,一边“吧嗒吧嗒”吸着水烟。这个时候,那个叫“漂亮”的小伙计就跟在许二爷的身后,他身穿青布衣衫,新剃的光头裸露着青紫的头皮。
小伙计手里提着一个铁笼,笼子里装的,就是许二爷那只叫黑金刚的斗鸡。每天这个时候,许二爷都要到陈州东街的鸡行里转一转,因为这个时候,陈州城里所有喜欢斗鸡的主儿们,都会在鸡行边的一片空地上摆下战场。
许二爷人还未到,打招呼的声音就已经此起彼伏了:“二爷,您早。”“二爷,您吃了?”“二爷,今天精神。”
许二爷微微颔首,就算是对他们的回应。这样的话,许二爷每天听得太多了,耳朵里都起了老茧。
看见有人在斗鸡,许二爷就拄着手杖在一旁静静地看,等分出了胜负,胜者抱着鸡洋洋得意时,许二爷就该下场子了,他说:“小子,莫得意,咱俩斗一斗。”胜者回头,看见是许二爷,立刻蔫了,恭敬地说:“二爷,我哪敢跟您斗?这不是鸡蛋碰石磙,自找晦气吗?”
在一群人恭维的笑声里,许二爷又转身巡视了一圈,看见身后的一个愣头青正抱着一只鸡跃跃欲试,就用手杖一指,说:“小子,要不咱俩斗一斗?”这个主儿更稀松,直接撂了地,说:“二爷,我哪敢跟您碰?您的是爷,我这是孙子,差着辈呢!”
在又一阵笑声里,许二爷仿佛已经找到了十足的存在感,他挥了挥手说:“你们去玩!今天的鸡,个顶个都好,总有一天会把我这黑金刚比下去。”说完,许二爷穿过人群,在鸡行旁的一块石碾上坐下来。他解开胸前对襟的排扣,从腰间掏出一块黑皮毯子,铺在地上,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熟了的豆子。这时,小伙计漂亮已经把鸡笼打开了,黑金刚踱着威武的鸡步,走到毯子上啄食。它一边啄食,一边朝四周扭动着脖颈,紫色的鸡冠充血直立,更显得威武霸气。不经意间,它伸长脖颈,发出一阵“咯咯”的长鸣,像撕锦裂帛一般,顿时,整个鸡行的鸡都安静了,所有人的目光又都聚集在这里。
“这真是好鸡啊!你看它那爪,手指一般粗,挨上两下,一般鸡真受不了。”有人啧啧称赞。
“别看爪,看喙,又尖又锐,这哪是鸡,分明是鹞子。”有人附和。
“那是,这可是许二爷的鸡,别人,你养得起吗?你看那黄澄澄的金豆子,有谁家吃得起?”有人拍马屁。
许二爷笑盈盈地坐着,耳朵里全是舒服柔软的话,他心里像被热毛巾敷过一样熨帖。冷不丁,眯眼看见太阳已经正南,这才极不情愿地站起身,一边拍打着他坐皱了的绵绸裤子,一边吩咐着小伙计:“走,漂亮,收家伙回家。”
每一天,许二爷都这样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充实地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像温水里的青蛙。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彻底打乱了他的节奏。
那天,许二爷和往常一样,在斗鸡场溜达一圈后,又坐在了石碾上。他抖开衣裳,铺上了他的黑皮毯子,从怀里掏出炒豆子。这个时候,小伙计也不失时机地放出了黑金刚。
石碾上,许二爷的屁股还没暖热,就看见从一旁的鸡行里蹿过来一只鸡,是一只芦花老母鸡,扑在毯子上就和黑金刚抢食吃。黑金刚哪容得这样的挑衅?二话不说,它起爪就打。虽然久疏战阵,可黑金刚这名号可不是白叫的,几爪过后,芦花鸡就挂了彩,鸡毛散落了一地。一旁有人开始喝彩,许二爷手捻着短髭,一脸气定神闲,心里想,这是谁家的鸡,来这里找死!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也惊掉所有人的下巴。只见这只芦花鸡虽然遍体鳞伤,但越战越勇,有几次已经奄奄一息,可一缓劲,又像充满了血。在一波接着一波不停的攻击下,黑金刚竟然膀子一耷拉,“刺溜”一下钻出人群,跑了。
许二爷一屁股跌在了平地上,半天没醒过神来。一声声喝彩像耳刮子抽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一阵白一阵青。真是奇耻大辱啊,堂堂许二爷战无不胜的黑金刚,竟然被一只母鸡打败了,这岂不成了天下的怪闻!他怔怔地坐了半天,最后失魂落魄地站起来,第一次一个人病恹恹地往回走。
这时,许二爷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张扬着双手,口里不停地喊:“我的鸡,我的鸡……”
一整个下午,许二爷都躺在自家院子里的槐树下苦思冥想,他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的斗鸡怎么就打不过一只老母鸡,难道这世道要变吗?正当他想得头疼欲裂的时候,小伙计漂亮抱着黑金刚从角门里进来,小心翼翼地叫了声“二爷”。
小伙计说:“我查清了,那只鸡是北街的穷秀才骆一丁家的。那小子家里断炊几天了,抱着家里唯一的芦花鸡去鸡行卖,恰逢二爷撒豆子喂鸡,那鸡就从那小子怀里蹿了出来。现在,那个穷秀才正站在咱家的大门口,等着向您赔情道歉呢。”
许二爷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说:“有什么情可赔呢?别自个儿羞辱自个儿了,你去账房拿几块银圆,打发他走吧。”
小伙计唯唯诺诺站了半天,最后还是顺从地去了。
日落月出,四野寂静,露珠“滴答”作响,许二爷浑然不觉,他脑子里依旧不停地思索着这个问题:我堂堂许二爷的斗鸡打遍陈州城无对手,怎么会输给一只穷秀才家的老母鸡呢?他越想越困惑,越想越难过,直到月落星沉,饥肠辘辘,心中一个饿字难当。许二爷刚要起身,忽然脑海中仿佛划过一道闪电,他一下子开悟了。对,就是因为饿,芦花鸡才敢和黑金刚拼了命地斗;就是因为饿,一只老母鸡竟然打败了他战无不胜的斗鸡。鸡犹如此,要是人饿极了呢,那可不得发生大动乱吗?许二爷以前从未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一想,全身汗涔涔的……
从那以后,许二爷再也不玩斗鸡了,每天早上也不再巡街。他做了一个别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把一路两旁的商铺慢慢都转给了别人,倾尽所有。渐渐地,许二爷从大伙儿的视线里消失了。他藏到了陈州不起眼的高台镇上,重新置办了几亩地,一小块建了住宅,一大块建了学堂,他的子孙都在高台镇安了家,都在学堂上了学。
后来,邻省因饥荒闹秧子,转眼席卷了大半个河南。不久,闹事者攻破了陈州城,血洗了满城的商铺,所有商家无一幸免。
高台镇的许二爷,家业兴旺,子孙满堂,功名辈出。他一直活到九十九岁,无疾而终。
(发稿编辑:曹晴雯)
(题图、插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