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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冬天，老李都要到离家不远的“大众洗浴”去洗澡，一是那儿比家里暖和，二是能享受搓澡工全方位的服务。可是，今年这个搓澡工令老李心里有点堵。
大众洗浴不大，男女浴室各只有一个搓澡工。今年的男搓澡工是个新面孔，五十多岁，南方口音，他最显著的特点就是秃头，头上连头发茬儿也没有，亮光光的。在当地，人们管这种人叫“秃子”。老李早年做过文身师，遭受过顾客各种各样的刁难，深知手艺人谋生不易，因此他每次泡完澡，总是亲自走到休闲厅，面带微笑地请搓澡工：“师傅，麻烦你帮我搓一下。”
在老李的印象中，以前的搓澡工一见他这般客气，都会报以最热情、最周到的服务，总是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今年的秃子却很不给力，搓起澡来笨手笨脚的，不是轻了就是重了，有时还搓不太干净。老李以为秃子嫌他花钱不到位，于是，他明明带着搓泥宝和奶盐等洗浴用品，却故意用秃子塑料桶里的，好让对方多挣点钱。只是这一招似乎没啥效果，秃子搓澡的质量并不见提高。若不是离其他澡堂子太远，老李早就不在这儿凑合了。
最让老李气不过的是，那些从来也不到休闲厅去请，而是直接在洗澡间大喊“搓澡”的顾客，秃子对他们好像特别有耐心。搓得好赖且不论，至少老李感觉每次秃子给他们搓的时间都比自己长。尤其是有个叫大柱的来洗澡时，他甚至直接叫喊“秃子”，秃子就会跑过来，而且大柱啥洗浴用品也不用，秃子却好似给他搓得格外精心细致。有时，大柱还带着六七岁的儿子来，秃子还会送上一瓶饮料。
说起大柱，老李并不陌生，他后背上文的那“半只虎”就是老李当年的手笔。老虎怎么文了半只呢？原来，别看大柱长得像个猛男，文起身来却十分娇气，不但叫声像杀猪一样惨，而且文一下就得歇老半天。尽管老李拿出了十足的耐心，大柱还是文到一半就坚持不住了，就这样，他后背上便留下了“半只虎”。算起来快十年了，大柱却以没文完为由，没给过老李一分文身钱。所以，老李见了他就反感。大柱也看出来了，索性便装作不认识。因此，两人虽然经常在大众洗浴碰面，却从来不说一句话。
这天上午，老李妻子从外地娘家打来电话，让老李下午四点半去火车站接她。妻子离家两个多月了，老李听到这消息自然是心花怒放。他早早吃完午饭后，便想去洗个澡，再换身新衣服，准备给妻子一个清清爽爽的面貌。
今天澡堂里人不多，除了休闲厅有三个顾客在玩手机，洗澡间里一个人也没有。老李高兴，哼着小曲儿就泡进了浴池，可没泡多久，大柱竟带着儿子来了。老李皱皱眉头，赶紧到淋浴喷头下冲了冲，然后把秃子请进来搓澡。不料刚泡上澡的大柱在半道上“截胡”：“秃子，先给我搓，我还有事呢！”
本来，老李接妻子的时间尚早，不太着急，但他实在看不惯大柱在这儿装大尾巴狼，便也硬起口气说：“谁没事啊？我先叫的，就得先给我搓！”
秃子为难了，看看老李，又瞅瞅大柱，最后还是对老李笑了笑，说：“让他先搓吧，他的事急。”
大柱听后立马趴到了搓澡床上，还得意地瞄了老李一眼。这可把老李气坏了！他本想转身就走，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大柱终于搓完澡了，可他并不急于去办“事”，而是让儿子慢慢洗，自己则大摇大摆地到外面“休闲”去了。老李这才明白，大柱是在故意挤对自己，也怪秃子欺软怕硬，便憋着一肚子气躺到搓澡床上，故意找秃子毛病：“使点劲！没吃饭吗？”“轻着点！皮快搓掉了。”“快点搓，我还有事呢！”
秃子从未见老李如此蛮横，他自知理亏，也不敢辩驳，只得赔着笑脸听从，不一会儿就累得满头大汗了。老李见状，心一下子就软了，也就不再为难他了。
搓完澡后，老李感觉时间不早了，所以简单冲了下就往外走。谁知大柱儿子得了他爹的“真传”，见老李往外走，他也抢着往外冲。他刚跑到老李前面，便脚下打滑，“啪”的一声摔倒在地，顿时摔得满嘴鲜血，两颗门牙都掉了！大柱听到号哭慌忙冲了进来，见儿子摔得如此凄惨，他边扶边问：“咋了？”没想到大柱儿子居然指着老李诬陷道：“他推我——”
大柱立刻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冲着老李吼道：“好啊！你搓澡没争过我，就拿我儿子撒气？”
老李也火了，理直气壮地反击：“你别胡说八道！谁推他了？是他自己乱跑摔的！”
“我儿子不会撒谎！你不推他，他能指你？”
“你那儿子缺乏教育，硬把白的说成黑的了！”
就这样，两个人越吵越凶，若不是外面那三个顾客进来拉架，他俩险些动起手来，而秃子一见情况不妙，早跑出去找澡堂的老板了。
老板进来先和稀泥，然后劝大柱赶快带儿子去看伤，大柱却非要让老李先承认错误不可。老李当然不认，两个人吵着骂着又要往前凑。老板怕这样下去影响自己的生意，便掏出手机报了警。
两名警察赶到澡堂时，老李和大柱父子都已穿上了衣服。了解完情况后，其中一名警察突然转过头问秃子：“当时除了两名当事人外，只有你在场，你说说，这孩子到底是怎么摔倒的？”
秃子立时慌了神，一会儿摇头，一会儿又点头。大柱在一旁没好气地说：“你想好了再表态，说话是要负责任的！”
那警察喝令大柱退到一边，又对秃子说：“你尽管实话实说。”
秃子显然是被大柱吓住了，两眼直愣愣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两名警察对视了一下，然后说要带现场的人去派出所录口供。大柱一听，先着急了：“我儿子还等着去医院看伤呢！”
老李看看表：“我得去火车站接我媳妇，眼看要到点儿了！”
此时，那三个原本没事的顾客也都说有事了，两个警察却不为所动，说大家再有事也得按程序一步步来，今天弄不清楚谁也别想走。澡堂老板一看事情闹大了，搞不好得关门，忙凑到老李跟前央求道：“大哥，我们搓澡的师傅不便说，要不你就主动承认了吧？”
老李一看自己这黑锅还被扣定了，立即把脸一沉，正要反驳，秃子却在此时开口了：“不，不是他推的，是那小孩自己摔的。”
一名警察立马追问：“你确定吗？”
秃子使劲点点头：“确定，是小孩自己摔的！”
大柱气得拽起儿子就走，不忘对秃子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这下把两名警察都惹恼了，他们拦住大柱就是一顿训斥，说如果不是孩子等着去医院，今天非把他带回所里不可；还说搓澡师傅以后如有任何闪失，都要找他是问。大柱瞬间就老实了，连连点头承认错误。警察这才放他走了，也让大伙各忙各的去了。
老李心急火燎地赶到火车站时，已经错过了接站时间，他赶紧打电话联系妻子，得知妻子乘坐的那列火车还在百里之外待避呢，具体什么时候启动尚不确定。老李松了口气，他在站前广场找个台阶坐下来，悠闲地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消磨时间。
忽然，老李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不是秃子吗？他赶忙迎上前去，惊讶地问：“你咋来了？”
秃子吓了一跳，待看清是老李时，他才松了一口气，说：“我不干了，想回家。”
老李立时明白秃子是怕大柱报复，就把他拽到一边说：“我看你长得壮壮实实的，像个能扛事的爷们儿，可你这胆子咋恁小呢？”
秃子叹了口气，道：“大哥有所不知呀，我年轻时不光胆子大，脾气还大呢，因为一点小事就把人打成了重伤，判了二十年徒刑啊！为这事，我老娘犯病死了，媳妇也跑了，扔下一个儿子到现在还打光棍呢！这不，我两个月前刚出狱，跟人学了几天搓澡就来你们这儿了，想给儿子挣点钱娶媳妇。我知道自己手艺不好，又有案底，所以处处小心，尤其是大柱那样的主儿，看他背上那文身就不好惹，可今天还是摊上事了……”
老李没想到秃子还有这般“传奇”经历，免不了发了一番感慨。最后，他拍着秃子的肩膀劝解道：“兄弟呀，不用怕。别看大柱咋咋呼呼的，其实他可软弱无能了！”
秃子摇摇头，说：“我倒不是怕他，主要是……我在警察面前做了假证啊！”
老李不由得一愣：“假证？做啥假证？”
秃子四下瞅瞅，低声说：“其实我当时正忙着冲洗搓澡床，根本就没看见那孩子是咋摔倒的。”
“啊？你直接说不就得了嘛，何必给自己找这麻烦？”
“我开始是想直接说的，可琢磨半天，我搓了那么多澡，你是唯一叫我‘师傅’并亲自去休闲厅请我的人，你这么善良，不可能会把一个孩子推倒的！所以，我想帮帮你……”
“我见你对大柱他们那种人特别殷勤，连搓澡的时间都比我长，一直以为你欺善怕恶呢……”老李顿了顿，说，“唉，你现在这不是把自己吃饭的家伙砸了吗？”
“没事，大哥！我正好回家练练手艺，然后再找一家澡堂子。”秃子笑了笑，“不过大哥，我对顾客一视同仁，不存在差别对待。”
老李意识到此前是自己过于敏感，想多了，很过意不去，便掏出手机说：“来，我给你转点钱，就当帮你买张车票吧！”
秃子忙推辞说自己用的是老年机，转不了。老李就向广场两侧的商店张望，想去给他买点东西，不料秃子借机道了声“再见”，便飞快地向火车站入口跑去。待老李回过头时，只见秃子那亮光光的脑袋晃了几晃，就消失在人流里了。
老李明白，秃子虽说“再见”，但他俩天各一方，怕是今生再也不能相见了。想到这儿，他双眼不禁有些湿润，在心中默念：兄弟，多加保重啊！
（发稿编辑：曹晴雯）
（题图、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