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哈尔滨老道外靠近松花江那旮旯,有个大兵营。大兵营里头,有一百多个大兵。
这些大兵,原本是奉系军阀吴俊升那哈尔滨护卫营里的人。吴俊升到北京去接张作霖,在回来的火车上,日本人把他和张作霖一同炸死了。张作霖死后,张学良领着东北军撤出了东北,也不知是忘了通知这个大兵营还是咋的,大兵营里的一百多个士兵都留了下来,一动也没有动。紧接着,伪满洲国成立,大兵营就被伪满洲国给收编了。
那个时候可不比现在,人人有书读、明事理、晓国情。那时候当兵的人,都是穷得连饭都吃不上的百姓,基本上都没念过书,也不懂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所以,即便是被伪满洲国给收编了,也没有谁出来反抗。
不知啥时候,大兵营旁边开了一个剃头棚子,剃头师傅姓李,人称李大剃头的。
李大剃头的专门做大兵营的生意。有时候,那些大兵刚刚剃完头三四天,脑袋上才长出一层短短的小毛茬儿,就又出来剃头了。为啥剃得那么勤呢?原来,这阵子兵营里流传起一个说法——每剃一次头,就等于掉了一次脑袋。阎王爷派小鬼来抓人的时候,见那个人的头发剃掉了,就会以为那个人的脑袋也掉了,不用再去抓了,那个人的命也就保住了。简单地说,就是骗鬼呢。
那时,黑龙江甚至东三省,到处都是胡子,也就是土匪。大兵营里的大兵们经常会被派去剿匪,于是每次打仗之前,剃头就成了大兵们的“头等大事”。他们也不管头发长不长、是不是刚剃完,都会一窝蜂地拥进李大剃头的那剃头棚子,剃上一次头。有的人信,有的人不信,有的人当真,有的人,只当凑热闹了。
要说这个李大剃头的吧,要让他给剃一个时髦的发型,他还真不行,但是他剃光头,那绝对是有一套的。他先是从脑瓜门儿开始,一剃刀下来,一直剃到后脖颈子。那个人的脑袋中间,瞬间就被挖出了一道沟,白刷刷的脑瓜皮就像一条小河一样。紧接着,又是“唰唰”两刀,脑袋瓜子两侧、鬓角上边、耳朵根子上边,头发就全都没了。然后,他又提着剃刀,绕到那个人的身后,在最早剃出的那条“小河”两侧,再刮两刀。一共只五刀,一个秃瓢儿便顺利地完成了。
就凭这本事,李大剃头的在大兵营那旮旯混得挺舒坦。
那一天,大兵营里,熊大窝瓜收到一封家书,他拜托穆大识字的给自己读一下。信刚读完,熊大窝瓜就“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还把枪管子抵在下巴底下,就要开枪把自个儿给毙了。
穆大识字的可吓坏了,急忙一把夺下熊大窝瓜的枪,大喊道:“都快点儿过来呀,把熊大窝瓜摁住,千万别让他把自个儿整死了!”
旁边的几个大兵连忙扑上去,把熊大窝瓜给牢牢地摁住了。有人问:“好好的,这是咋整的呀?”
穆大识字的就说,熊大窝瓜住在江北的妹子让小鬼子给祸害了,投河死了。熊大窝瓜他爹妈、他叔、他大爷去找小鬼子论理,小鬼子用刺刀把他们都给捅死了,还吊在大树上,不许任何人去收尸。熊大窝瓜他二舅让人捎了一封信过来,让熊大窝瓜想想办法,找人说和说和,把尸体都收回来,好入土为安。
二冒泡儿听了,顿时大怒:“入土为安,咋入土为安呀?这能安得了吗?”
徐大鼻子也说:“不行,不能让家里人就这么白白地给害死了,咱们得干,干死他们!”
骆大驼子也扒拉了熊大窝瓜一把,说道:“还哭?哭有啥用?别哭,谁整了咱们,咱们就得整回来。”说完,他端起枪,拉着熊大窝瓜就要往外走。
穆大识字的见状,怕惹出什么大麻烦来,急忙跑了出去,向营长去报告。
不大一会儿,穆大识字的就把营长“绿豆蝇”给领了过来。大兵们背后管营长叫绿豆蝇,因为这人脾气不咋的。大兵们要是犯了军规,他非打即骂,还罚军饷,大兵们觉得他就跟绿豆蝇一样让人讨厌。
穆大识字的本以为,一向谨小慎微的营长会下硬性命令,强行压制住大兵们的冲动。没想到,营长掏出了他的那把盒子炮,“砰”的一声,就朝天棚顶放了一枪,把天棚打出了个窟窿眼,震得土灰扑簌簌地往下掉。营长吼道:“要觉得自个儿是老爷们儿,裤裆里边还长了个把儿,就跟老子给熊大窝瓜报仇去!”
这句话一说,大家伙儿忽然觉得,其实,绿豆蝇也没有那么讨厌,多多少少也还是有一点儿可取之处的。有人就拿起了枪,跟着营长要走,也有人迟疑了,说:“营长,那旮旯有四百多个日本兵呢!”
营长说:“我知道啊!”
又有人说:“那旮旯有机关枪呀!”
营长说:“我知道啊!”
又有人说:“那旮旯还有大炮呢!”
营长还是说:“我知道啊!”
营长见犹豫的人不在少数,就说:“我不知道熊大窝瓜对你们咋样,但是,去年在双峰山剿匪时,他救过我的命。他救过我的命,就是我过命的兄弟。他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他的爹娘,就是我的爹娘。我爹娘、我妹子都让人家给祸害死了,我连个屁都不敢放,我还是人吗?”停了一下,他接着说:“这不是军令,你们去不去,随意,可我是一定要去的!”
于是,就有更多的人议论开了——
“熊大窝瓜也救过我的命,我得去。”
“熊大窝瓜虽然没救过我的命,可他救过邵三蹦子的命,邵三蹦子又救过我的命,这就等于熊大窝瓜也救过我的命,我得去。”
“熊大窝瓜没救过我的命,我跟他关系也不咋好,可是这事儿,我必须得去。我们家人口多,我有六个兄弟、四个姐妹,要是我不去,万一哪天我的兄弟姐妹让人家给欺负了,都没人帮我报仇去。”
营长见大家伙儿的工作都做通了,就一挥手,说道:“走,爷领着你们,轰轰烈烈地干它一场去!”说完,他就要往外走,却被穆大识字的一把给拉住了,说道:“营长,能不能给兄弟们一点儿时间,让兄弟们按照老规矩,上李大剃头的那儿剃个头去?”
“对对对,剃个头去!”
“剃头喽,剃头喽,剃完了头,阎王小鬼都不收!”
还没等营长回答,他就被大兵们推搡着,架出了军营,架到了李大剃头的那剃头棚子里,第一个先剃了头。李大剃头的还帮营长刮了刮胡子,剪了剪鼻毛。都整完以后,营长对着镜子照了照,见自个儿确实干净利落了不少,就点了点头,回头对大兵们说道:“都麻溜儿的,快点儿整,一个时辰后准时集合。”
一个时辰,剃一百多个大脑袋瓜子,时间上确实有点紧。好在李大剃头的技术娴熟,五刀剃一个头,五刀剃一个头,倒也飞速。最后剃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新兵蛋子。这时候,营长那破锣一样的嗓子忽然吼了起来:“集合了,集合了,赶紧集合!”
军令如山,那个新兵蛋子一听号令,也不管头剃没剃完,就站了起来。李大剃头的嘟囔:“啥事儿啊,就这么急?”新兵蛋子冲他一笑:“头等大事!”说着,他就戴上军帽,抓起大枪,往大兵营那边跑。李大剃头的急了,连忙喊:“回来回来,才剃了一半,半拉瓢儿,咋出去见人呀?”那个新兵蛋子连头也没回,喊道:“等我一会儿回来再剃吧!”
也不知道咋的,李大剃头的心里头猛地一惊,一种不好的预感袭了上来。他只好颤巍巍地跑上去说道:“那、那好吧,等你一会儿回来,我再接着给你剃。”
傍晚的时候,从松花江北岸传来消息说,有一个大兵营,一百多个大兵叛变了,上江北日本人的兵营里头去干日本兵。日本兵又是开大炮轰,又是用机关枪扫射,那一百多个大兵都被打死了,一个也不剩。日本兵也伤亡惨重,被干死了三百多,等于是一个中国大兵干死了三个日本兵还多。
传消息的人还说,那些中国大兵明知道往前冲就是死,却没有一个人后退,就是一股劲地往前冲,往前冲……
李大剃头的一听,就呆住了。
那天晚上,李大剃头的一个人,站在剃头棚子门口,喝了两斤多酒。喝完了,他就喊,一个人名接着一个人名喊。
“绿豆蝇!熊大窝瓜!穆大识字的!二冒泡儿!徐大鼻子!骆大驼子!邵三蹦子!还有那个新兵蛋子,半拉瓢儿……还有挺多的,我都叫不上来名儿,你们都回来吧,我该给你们剃头了!”
李大剃头的一遍一遍地喊着,有人就问他这是干啥呀,也有人劝他别再喊了。李大剃头的说:“你们不知道,我对不住他们啊!我编瞎话骗他们,说剃一次头就等于掉一次脑袋,小鬼来了也不抓,能帮他们保命。他们也不揭穿我,剃头还都给钱,从来也不欠……”
劝的人不说话了。李大剃头的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喊,喊得嗓子都哑了也没停下。那一声声人名,在夜空中久久地回荡……
(发稿编辑:吕 佳)
(题图、插图:孙小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