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偶然的饭桌邂逅，让直来直去的平萍遇见了以“折叠”为生的曲柯。这次相遇，能否为彼此展开新的可能？

饭搭子

@聂鑫森

三十岁的平萍，在一个仲秋的黄昏，踏着下班的电铃声，走出光学仪器制造厂的厂门时，与火红的夕照撞了个满怀，心情蓦然变得“美丽”起来。她走向“食难忘”小饭馆，为的是请比她小两岁的小木匠曲柯吃晚饭。曲柯在她新购置的三十平方米的小套房里，早来晚去地忙了一个月，现在终于完工了。请他吃饭是为了表达谢意，也许还要聊聊天。

那段时间，身为设计室主任的平萍，特别容易情绪激动。虽然大家知道平萍素来性子直，说话不拐弯，但这种咄咄逼人的性格，毕竟令人胆战心惊。

平萍喜欢去“食难忘”，地道的湘菜，好吃。一天午餐，她吃到一半时，忽然闻到有一股木香味飘过来，抬头见对面坐着一位个子高挑、浓眉俊目的小伙子，穿一身点缀着木屑的蓝工装。

“对不起，我来搭个桌。”

“不碍事，不碍事。你身上的木屑，带来了樟木香。”

“你有一个好鼻子。我是个木匠，正给人做几个樟木书柜。”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姓曲名柯，是一棵弯而不直的树。”

平萍忍不住笑了，说：“我叫平萍，平常而不显眼的浮萍。你这么年轻，就敢出来做上门工，肯定是家传。”

“对。我爹就是一个游走江湖的细木匠。我二十八岁了，是网上所称的‘工二代’。”

平萍说：“‘工二代’，好！”她看看表，又说，“你明天中午还来这里吃饭吗？”

“主家就在附近，让我包工包料，完工了一起结账。我是早出晚归，中饭得自己解决。”

“那么，我们明天中午见。拜拜！”

每天中午，平萍和曲柯都在“食难忘”搭桌而坐，各点各的饭菜，边吃边聊些闲话，成了名副其实的饭搭子。曲柯先把那几个樟木书柜完工，然后应平萍之邀，为她的新居打造一套要求严格的家具。平萍审看了曲柯设计的图纸，然后把新居的钥匙交给他，包工包料，任由他去折腾。

平萍听他解说客厅靠墙而立的四个木沙发，要招待朋友时，可以折叠、伸展、拼装出一个长方形的餐桌；几把椅子可以折叠成花架的形状，放在几个墙角，上面可以放置花盆；衣橱的侧面与床的外沿组成一个完整的平面，浅刻了有动感的波纹，再刷上浅蓝色的漆，床就成了水上观景的台榭……

“我的微信名叫‘家具·佳具’，我的广告语是‘我打造你满意的家具，折叠出你更大的生活空间’。”

“我很佩服你的设计灵感和娴熟匠艺，我知道每件家具都会有它恰当的位置，所以我不必去现场督工。”

“你虽没去现场督工，但在我下班离开后，吃过晚饭的你，也会隔三岔五踏着月色去现场巡检。”

平萍脸红了，说：“你怎么知道？”

“我第二天早上进屋后，还能闻见空气中有香水味。”

“你也有一个好鼻子。”

曲柯听她讲光学仪器制造厂的各种产品，听她讲和同事、工友的争吵，讲她成了孤家寡人。厂长开导她：“该把直来直去的火暴性子‘折叠’一下，变得温婉些，即便是批评，人家也能接受。”她马上回答：“光本来是直来直去的，能折叠吗？厂门前笔直的建宁路，能折叠吗？”

他总是听得很认真，嘴角浮现淡淡的笑，然后说：“空间是不能折叠的，但此中的物体是可以折叠的，比如你的新居空间小，我做出一些折叠式家具，空间就大了，可视作是空间的折叠。”

“小木匠，你这是三句话不离本行，只是道理还勉强说得过去。”

“路也是可以折叠的。你是贵州人，来湖南读书，毕业后到光学仪器厂工作。你的人生轨迹和建宁路一样又平又直。但是你走的这段路，就有一个十字路口……你可以在业余时间去那里参加许多有趣的活动，你折转一下双足走一走，也等同于建宁路的折叠。”

平萍噘起了嘴，然后轻松地吐了口长气，说：“你敢说真话，但……说得很艺术，批评成了好心的建议，我得接受。”

“其实，光也是可以折叠的。夜里你去湘江边看看，各种颜色的灯光射向水面，很美。光在空气中是不能折叠的，一旦入水，随着波浪的翻涌，光可以弯曲也可以折叠。”

平萍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就到了“食难忘”。走进店堂，她一眼就看见了曲柯的侧影，离桌子不远的墙角，放着曲柯的工具担子。

“平萍，这是你新居的钥匙，完璧归赵。”

“这么急？”

“你比我还急啊。下午才四点多钟，你就把钱通过手机转过来了。”

“应该的，应该的。你圆满完工，我得请你吃个庆功小宴。预先点了六道与荷、莲、藕相关的菜和点心，是老板提议点的，说寓意好……”

曲柯赶快接话：“受之有愧，受之有愧。”

两人相对而坐，微低着头，再也不说话了。这顿饭他们吃得很安静很沉闷。

曲柯说：“我该走了。”

平萍说：“后会……有期。”

曲柯挑起工具担子，走出店堂，一辆网约车停在了门口。曲柯把工具担子放进了尾厢，然后坐进副驾驶的座位。车开走了。

平萍到收银台付了款，走到店门口，正是华灯初上时。她决定先不回家，而是叫一辆的士去湘江边，她要好好地看一看射进水里的光，怎么折叠出别有系人心处的奇瑰……

摘自《湘江文艺》
发稿编辑：蔡美凤
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