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烽火硝烟散尽，时光流转八十载，曾经的故事，依旧在岁月里滚烫如初。那些于日常中挺身而出的勇气，在危难时坚守道义的担当，都是平凡生命在历史长河中刻下的印记，都是照亮黑暗的星火，在时光里永远温热，永远鲜活……

号声嘹亮

@夏文兵

从结结巴巴的唢呐，到娴熟流畅的军号，我们与安大爷一起，共赴一场烽火中的蜕变……

安大爷不姓安，姓刘。他是刘老太爷在生下七个闺女后得的小子，刘老太爷全家把他当成了宝，取名叫刘宪安。

按风俗，村内辈分低的得叫他爷爷、太爷，可管一个孩子叫爷爷、太爷也不合适，于是，大人小孩都叫他“安大爷”。只有小孟叫他“小安子”。

安大爷十岁时还留着辫子，吃着奶。上学堂每天由几个姐姐轮流背着去，再背回来，他自个儿脚不沾地。安大爷调皮、贪玩，不是读书的料，教书先生是他晚辈，不敢管，更不敢训他。

书读不进，刘老太爷让他学门手艺。安大爷看小孟经常来村里，举着唢呐走在礼担前面，耀武扬威，中午跟着吃酒席，临走拿了红包，赚钱轻松又好玩。于是，他也想学吹唢呐。

刘老太爷犟不过他，送他到城里拜师学艺，说好学艺三年，安大爷学了几个月就跑回来，说学成了。刘老太爷很是惊讶，叫他吹上一曲，听完，刘老太爷直摇头，调门吹得一阵高一阵低，换气时的过门更是结结巴巴，一点不顺畅，再一问，就会吹《步步登高》和《地生草》。刘老太爷叫他回去再好好学，安大爷死活不肯，还嚷道：“学什么学，每天就练这两个调调，喜事吹《步步登高》，丧事吹《地生草》，其他时候就吹个响，人家图热闹，有几个人懂曲？我跟师傅后面跑过几次，就这点活，真没啥可学的。以后，村里谁家有事，你去说说，我多练练，自然就熟了。”刘老太爷无奈地摇摇头。

从那以后，村内谁家要办事，刘老太爷头天就拄着拐杖上门问：“他家的，明天家里办事，吹鼓手请了吗？”主家一听连声说：“老太爷来了，这两天事多只顾着忙，把这茬给忘了，这还用问，当然是请安大爷，我这就去请。”

刘老太爷乐呵呵地说：“不用，我路过顺便问一下，你们忙，不用特地去请，我跟他说，明儿个准到。”第二天，安大爷便夹着唢呐到主家，有亲戚来时，迎上去吹一段。中午开席时，安大爷辈分高，被请到上席，酒足饭饱，拿了红包，才提着唢呐一步三摇地回家。

荷花娘八十大寿，请了安大爷。可她娘家人讲究，在镇上买好寿礼便请了小孟，一路吹吹打打奔贾庄来。安大爷坐在门口听到唢呐声，连忙上前迎接。小孟乜眼看了一下安大爷，故意将调门抬高。曲调是《步步登高》，安大爷会，可小孟调高，连贯流畅，安大爷一时接不上，吹破了几个音。两支唢呐同时演奏，好坏立见分晓，小孟丝毫没有帮衬的意思，安大爷急得脸红脖子粗。这时，一连串的鞭炮声响起，总算帮安大爷解了围。

开席时，安大爷坐上席，小孟坐下首。酒喝到一半，小孟提议吹一曲给大家助助酒兴，众人连声叫好。小孟问安大爷：“刘师傅，咱俩来段《百鸟朝凤》热热场，咋样？”安大爷连忙摇头说不会。

“那来段《全家福》？”安大爷还是摇头。

“这不会，那不会，你会个啥？总不能一辈子靠老太爷面子，就在贾庄这巴掌大的地方混吧？”小孟笑着问，众人也借着酒劲跟着起哄。

安大爷脸涨得通红，腾地站起来，拿起唢呐，撒开脚丫子就跑。他一口气奔到湖边，以往他前脚跑，后面会跟一大群人追来哄他，今天居然一个人都没有，这时回去太没面子了，他便在湖边芦苇丛中晃悠。

突然，他看到草丛中一个东西在闪闪发光，拨开草丛一看，是一只军号，他用手轻轻一拉，没拉动，再死命一拽，顺着军号，拉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安大爷吓得一跳，连忙往回跑，见没动静，他又按捺不住好奇，悄悄回头看，看见那只手将军号举起来晃一下又重重落下。

安大爷拨开草丛，发现是一名年龄比自己还小的战士，手拿军号倒在血泊中。他连忙上前扶起小战士，小战士吃力地睁开眼睛看了看安大爷，当他看到安大爷插在后脖领的唢呐时嘴角动了动。安大爷要背他离开，小战士摇摇头，将军号和被鲜血染红的信递给安大爷，手指向湖荡深处，闭上了眼睛。

安大爷失踪了。

几年后，在解放小镇的战斗中，有人看到有一名司号手，模样像安大爷，就是比他黑，比他壮实，手中拿的不是唢呐，是一把闪亮的军号。

战斗结束后，刘老太爷颤巍巍地找到部队，见那司号手正是安大爷。这时，部队接到紧急开拔的命令，只见安大爷拿起军号，冲到院外，双手高举，身体前倾，挺着胸膛，鼓起两腮，奋力吹响集结号。这一连串的动作是那么娴熟，那么流畅，嘹亮的军号声音，立刻响彻小镇的四面八方。

看着安大爷随部队渐渐远去的身影，刘老太爷欣慰地点点头，两行热泪止不住，流了下来。

在一场战斗中，安大爷牺牲了。下葬的那天，小孟在安大爷的坟头将唢呐吹得震天响，一曲接着一曲地吹，听得人人落泪。当唢呐的最后一个高音穿破云霄时，小孟突然将唢呐高高举起，用力砸在地上，唢呐断成几节。小孟泪流满面地从背囊中拿出一把军号，昂着头，一边走，一边吹，嘹亮的号声在荒野中久久回荡。

摘自《天池小小说》
发稿编辑：蔡美凤 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