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那柄勺子递出的不仅是美味的圆子，更是晚辈反哺长辈时滚烫的爱意。

滚烫的勺子分出爱

@华明玥

“老板，老规矩，一圆四珠，帮我拿一只空的小碗来。”

从盐城阜宁来我家楼下开店的陈老板，早已备好了一摞小碗，无须抬眼，他就知道眼前响起的车轱辘声，来自一位带着买菜小拖车的老人家，他送孙子上学，在进校门前，一同来吃藕粉圆子。

只需两分钟，藕粉圆子在大锅里悉数浮起，陈老板笊篱一挥，准确地捞出了一只大圆子和四只小圆子，他在大海碗里注入糖桂花，冲入沸水，将圆子小心翼翼地舀进去，圆子与普通糯米粉汤圆不同，呈神奇的半透明熟褐色。一只满当当的大碗，和一只空的小碗，被一起放到顾客面前。

大圆子和小圆子的馅料几乎是一样的，主料都是炒熟去皮的花生碎、核桃碎，还有炒熟打碎的黑芝麻，以及充当黏合剂的猪油和少许白糖。小圆子的馅心还要加上切细剁碎的金橘饼。

我每次去吃藕粉圆子，都可见陈老板戴着白帽子和口罩，在门口的明档上亲手制作藕粉圆子。馅料要先团拢成小丸子，放到盛满灰白色藕粉的竹匾里摇动，这动作就像打太极一样，要有一股抡圆的力，将搓圆的馅心沙沙地散播出去，溜溜地滚动，再哗啦啦地聚拢来，这一散一聚中，馅心纷纷粘上一层薄薄的雪白藕粉。

下一步，陈老板的绝招来了，这沾满藕粉的圆子立刻就要放在大笊篱里，放到沸水里面去烫，一烫之下立刻捞起，尽可能甩干多余的水分，再放入团匾里去滚第二层藕粉，如是再三，滚到第四层就做好了小圆子，再多滚三层，便做成了大圆子。

令人费解的是，老陈为什么特意要去做大圆子呢？大小圆子价格是一样的，大圆子费工费时，利润还薄。我很困惑，问起老陈，他笑着说：“你留神去看，那些急急忙忙出来送孙子、买菜的老人家，他们能吃到的藕粉圆子是啥样的？”

我就不动声色地去观察，很快明白了其中的差别——只有孙子吃剩下的，才是老人家吃的。

瞧见这一幕，我和老陈交换了一个感慨的眼神。老陈是个有心人，他留心到这一点后，就主动为客人准备好了一摞用开水烫热的小碗，只要看到微微驼背的老人斜着肩，挎着孙子沉重的书包光临，老陈都要特意问一声：“给你一个小碗好不？别等孙子吃剩下再吃，藕粉圆子趁热吃，口味才好。”

如此一说，老人倒也从善如流，带了小碗和干净的勺子放到孙子面前，提醒道：“把你吃不下的盛给我。”

那孩子多半会舀出比乒乓球还大的大圆子，分给老人家，细心点的孩子还会舀出两勺汤水，让老人家的小碗里也浮上两朵糖桂花。

大圆子与小圆子的价格是一样的，却多付出三道汆烫和摇匀的工夫，连老陈老婆都觉得不合算，但老陈提醒她说：“你瞧见没？多数时候，这些老人家就只吃一两个圆子，他一大早就起来，送孙子上学，送完还带着小推车四处采买，他回家后就要做午饭的准备工作，饭插上，汤炖上，春天的芽菜都逐根摘好，基本上又要出来接孙子回去吃午饭了。这一两颗圆子，要管一上午。圆子大一圈，能抵饿，多买两颗小圆子老人家又舍不得，为什么不给他们行个方便呢？”

作为这里的老顾客，我与老陈两口子都熟了，知道十年前，为了替儿子还房贷，老陈和老婆把手里的土地租给了种粮大户，自己到小学门口来租了早点铺面，专门做老家特产藕粉圆子。

不到 60 岁的老陈夫妻，自己也是做了爷爷奶奶的人了，孙子就在对面这所小学里上三年级，孙女刚上一年级，在悉心照料店铺和孙辈的同时，老陈感受到了“老漂族”的劳累与孤独。每天，做馅心、摇圆子、烫圆子、擦桌洗碗、督促两个孙儿的功课，一天忙到黑，似乎没有人看到他和老伴的默默奉献，儿子儿媳也很少到店铺来帮忙，这曾经让他一说起来就黯然神伤。

有一天，一位老客又带着孙子来吃藕粉圆子，老陈找来一只空的小碗，仿佛下定了决心一样，提醒那位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为啥不把小圆子分给你奶奶呢？小伙子，等你明白这一点，做得到这一点，你就长大成人了。”

孩子很聪明，立刻听出了其中的批评意味。空气似乎凝固了，做奶奶的脸上有点讪讪的，又有点不好意思，老陈不管，他一遍又一遍地擦着那半张桌子，等着孩子觉悟和答复。终于，孩子下了决心，动手把三只小圆子舀到奶奶碗里，自己的碗中留了一大一小。孩子摸了摸他奶奶冰凉的手，把手中滚烫的勺子递给了她。

老陈相信，这一刻，是奶奶的劳苦与奉献被看到的一刻，是孩子倏然成长的一刻，也是祖孙俩的感情交融的一刻，单向给予的爱，变成了一场双向奔赴。而站出来提醒他人，也成为老陈拓展自家新关系的开始——过了没几天，我亲眼看到，老陈西装革履的儿子，前所未见地穿上了围裙，摇起了盛满灰白色藕粉的竹匾，他摇得不够利索，围裙的腰部沾了白色的藕粉印痕，而老陈像个乐队指挥一样给他打着拍子，指挥他：“动作要兜圆，要用胯上的力，不要光累手臂。”

那一刻，我知道，老陈家，晚辈对长辈的反哺，那柄看不见的滚烫的勺子，已经递出去了。

李金锋摘自《如皋日报》
发稿编辑：杨怡君 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