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衣少食的过去，他却把朋友送的羊羹扔了。一份羊羹，几多辛酸。

羊羹

@肖复兴

在我们大院里，明冬和我很要好。他比我小一岁，性格内向，不大爱说话，不怎么合群，院里的孩子都不爱带他玩。他像只孤雁，总是一个人坐他家的门槛上，或者趴在他家的窗前，望着大家玩。有时候，他会到我家找我借书，他和我一样爱看书，书，让我们两人彼此接近。

明冬长得很秀气，白白净净的，像个小姑娘。他姐姐明秋比他大九岁，长得也很漂亮，这一点，是遗传，因为他们姐弟俩的爸爸妈妈长得都很漂亮。明冬有一个舅舅，在北京开一家点心厂，主要做羊羹卖。那里离明冬家比较远，他舅舅平常日子很少来，但每年春节之前，必定会来一趟，看望明冬全家，每次来，都是坐一辆三轮车，带来好多礼物，大盒子小盒子的，其中带得最多的是羊羹。

明冬跟我说过，他舅舅的羊羹厂，北京城和平解放以前就开张了，新中国成立以后越开越大。最早，他舅舅跟着明冬的妈妈也就是他的姐姐从乡下来到北京，在一家叫作明治的糖果厂里做学徒工，学会了做羊羹的手艺。日本鬼子投降之后，明治糖果厂倒闭了，他自己想开个做羊羹的小点心厂，没有本钱，是明冬的爸爸妈妈出资帮助了他，把厂子办了起来。

明冬之所以告诉我这么多，是因为每一年的春节前，他都会到我家送我好多块羊羹，让我和他一起分享他舅舅做的羊羹。我不好意思吃他送来的那么多块羊羹，他才对我说了上面的一番话，意思是说他舅舅每年送的羊羹很多，吃都吃不完，让我不要客气。

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你们别怪我，我把你们送我的羊羹都扔了。

说实在的，如果不是明冬，我根本不知道北京城还有这样一种好吃的东西。那时候，家里不富裕，吃的东西很少，小孩子吃的零食，我只吃过铁蚕豆、酸枣面、棉花糖、爆米花，过年的时候，家里买一点儿花生黏合杂拌儿，就是最好的吃食了。第一次吃羊羹，感觉怪怪的，和北京的小点心完全不一样的滋味，有浓浓的红小豆的味道。家里做的豆包儿馅也是煮烂的红小豆，但和羊羹的味道不一样，羊羹要更细腻，更有回味。每一块羊羹，都是长方形，用精致的玻璃糖纸包裹着，比树皮要明亮的一种棕红色的颜色，表面光滑得很，有点儿像我吃过的金糕，但比金糕要更有韧劲，经嚼得很。后来，知道了，这是一种日本的小吃。难怪和北京的点心不一样。

第一次吃明冬送我的羊羹，我还没有上学，以后，每年的春节之前，我都能吃到这种美味的羊羹，一直吃到我上四年级为止。

这一年刚开春的时候，明冬家出了事，他爸爸不知道犯了什么案子，被判了刑，送到东北兴凯湖劳改。明冬家，一直靠他爸爸工作赚钱养家，他妈妈没有工作。他爸爸一走，家里的顶梁柱塌了。他妈妈一下子病倒了，没熬到年底，竟然一病不起，去医院治，最后也没弄清是什么病，死在医院里。

那时候，明冬的姐姐明秋读高三，正在准备明年的高考。家庭的突然变故，让她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唯一的亲戚舅舅的身上，希望舅舅能帮助他们姐弟俩渡过难关。妈妈去世之后，舅舅来过一次，就再也没有露面。生活没有了经济来源，妈妈病逝欠下一屁股债。没有办法，明秋只好退学，没有参加高考，先找到一份工作，在一家街道工厂当会计。

第二年的年底，明秋草草地结婚了，我们谁也不知道男的是什么人，全院的人都替明秋惋惜。听我们院里的大人说，结婚之前，明秋向男方提出的唯一要求，是带弟弟一起住，她要把弟弟抚养成人。结婚以后，明冬和姐姐明秋搬离我们大院。临别的时候，我把从大人那里听来的话，说给明冬听，问他是真的吗？明冬点点头。那时候，我们年龄太小，不懂得世事的沧桑和人生的况味。那一年，我上小学六年级，十三岁；明冬五年级，十二岁；他姐姐明秋，二十一岁。

这一年过春节的时候，我和大院里几个小伙伴商量一起去看望明冬。大家都觉得，比起我们任何一个人，明冬太可怜了。这么小，就没有了妈妈和爸爸，在姐姐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就是那些平常不愿意和明冬一起玩的孩子，对明冬也充满同情，愿意和我一起去看望明冬。

我们一起商量给明冬带点儿什么过年的礼物。大家衣袋里的钱都很少，如果等到过年家长给了压岁钱，会多一点儿，能给明冬买点儿像样的东西。可是，大家都不愿意等到过年，都想在过年之前去看望明冬。最后，大家把衣袋里可怜巴巴的一点儿钱都掏了出来，我说：“就给明冬买点儿羊羹吧！他已经两年过年没有吃到羊羹了。”大家都同意，因为都知道每年明冬舅舅送给他家的羊羹，而且，也都吃过他家的羊羹。大家把钱都塞到我的手里，让我去买羊羹。

那时候，我见识很少，知道北京点心铺子很多，但真不知道哪里专门卖羊羹，正经找了好多地方呢。终于买到了羊羹的时候，想象着明冬看到我们拿着这不多羊羹的样子，心里为自己还有些感动呢。

可是，我错了。我还是太小，不懂事。当我和小伙伴一起找到明冬的姐姐家，把羊羹递到明冬的手上的时候，明冬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我想象的高兴或感动的表情，相反，他一下子就落泪了。

好久以后，我在街上遇到明冬，他不好意思地对我说，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你们别怪我，我把你们送我的羊羹都扔了。

李金锋摘自《总有人会让你想起》天地出版社
发稿编辑：杨怡君 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