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年的钟声敲响，那杯温热的酒仿佛融化了岁月的冰霜，段师傅的坚持与梦想，都在这个除夕夜绽放……

除夕

@唐呱呱

除夕夜。大雪飘飞。

段师傅大包小包披挂一身，喘着白色的雾气，如一只冻伤的獐子，凑近一盏还没熄灭的灯火。段师傅拣一个靠窗的角落，淡淡的光线刚刚好，一个人静静地偷窥，那个他短暂出离终将又回去的寒冷世界。

“老板，咋样才能醉？”

“你平时几两的量？”

“五两。”

“那就照八两喝。”

十年前，段师傅背着画作，一路捡着塑料瓶、烂铁，捡着关于宋庄的传奇来到宋庄。这是一场盛大的等待，在这个地球上最大的艺术家聚居区，最繁荣的时候，曾有一两万的人在这里一起等待，就盼着艺术的春天赶紧来。

记得刚来那会儿，他白天去工地打工，晚上找一个亮一点的路灯创作，等街上的人都走掉，随便找个角落睡下。周末摆地摊卖画的那些日子，他喜欢抬头望天。整整三年，他每天都要画一张画，却没有卖出去一张。

一个老乡，没钱硬拉他喝酒，一杯没见底，人东倒西歪，一边走一边吐。老乡说：“它宋庄有啥好的？就是离不了，有瘾。咱就是贱，好啥不行，偏好这一口。”

早上醒来，老乡真要回，说是儿子碰到点事，要回去收拾残局。老乡把能带走的，都带走，连平时喝水用的矿泉水瓶，床板上铺的纸块，一并都卖给废品站。倒是院子里堆有半吨从老家运来的黏土，带不上火车，只好让它们留在异乡。剩下三个月的房租，房东不给退，老乡死活让段师傅去那里住下。

一日，段师傅没有活可以干，坐院子里发呆，手有些发痒，就琢磨着老乡的手法，自个抟起泥团，一会儿一个，一会儿又一个。他小时候，玩泥巴可是能手，只是从来没把这当真。

段师傅第一次烧窑是赊的，不过他很快就还上了。一个新开业的饭店老板，一口气买走一半的泥人，还说回头生意好，把剩下的一半也买去。这个老板再也没有来，段师傅不知道他捏的泥人，有没有让饭馆生意好一点。一个个活泼的泥人，旁边就是他的画作。他就那样死守，等喜欢他画的贵人。

“我真想离开宋庄！”每次段师傅觉得快熬不住，就想，如果那饭馆老板再来，就去他那打工，剩饭管够就成。

陪他一起的泥人，零零星星被人东挑一个，西挑一个，换了一拨又一拨，只有那些画，负气似的，就是不卖。“泥人能贱着卖，画不能。”

段师傅已经欠了大半年的房租。房东三天两头就过来恐吓，吵得他根本画不成。加上停水停电停暖气，每天晚上他都被冻醒，就再也睡不着。除夕这一天，玻璃窗外，大雪纷飞，灿烂的烟花一朵一朵瞬间开放，把天空一次一次照亮。来宋庄这些年，他一直舍不得下馆子。

他咬咬牙，走进一个亮灯的小酒馆，一个人在窗边喝闷酒。酒越喝，人越清醒。段师傅看看表，再不走就要赶不上火车。他顺顺舌头，把最后一小杯酒全部倒肚子里。舌头已经有些打结，腿脚也有些不灵便，他扶着柜台。

“老板，你骗人！我都喝了一斤，还没醉。”

“过年回不？”

“回。”

“还回来不？”

“还回来干吗？”

“都走了，都走了！谁来喝我的酒？”酒馆老板一边说着话，一边摇着头。老板手里捏着一个小物件，他重重地放在柜台上，好像只有它永远不走。

段师傅看着小物件，一身长衫，两手后背，颈项上系一个大葫芦。头上歪戴一顶暖帽，大象耳朵，眉毛眼睛鼻子拧一团，小嘴圆圆朝向天，像在打哈欠，又像在背课文。段师傅浑浊的眼睛亮起来。

段师傅说：“自从你上次买我泥人，我就天天盼你再来。老板，缺不缺传菜员、洗碗工、保洁员？什么都行，管一碗饭就好。”

老板说：“今天是这家店最后一天营业。”

墙上的挂钟敲响，午夜十二点。段师傅说：“很荣幸，我是这家店最后的一位客人。”段师傅多摸出一块硬币，按在柜台上，转身向玻璃门走去。

老板叫住他，段师傅摸着把手，停下来。“我想起来，有个客人，潮汕来的，看到我手上的这个物件，特别喜欢，问我是谁做的，想谈合作。我带着他，还去过你摆摊的地方，你那天正好没在那里。”

段师傅把一扇玻璃门拉开，北方的风如刀片，在他身上乱割。段师傅正要走出去，老板忽然说：“让我想想，当时应该是留着他的电话。我记得是写在墙上的，好像是日历上。这不，应该是这。”

一张油渍的日历上，歪歪扭扭写着一串活蹦乱跳的数字，就像一个巫师的咒语。老板和段师傅都趴在柜台上，老板掏出手机，每按一个数字，手机就响一声。不是空号，手机里传来拨通的声响。

老板兴奋地说：“大老板，捏泥人的那个，给你找到啦。”

捏泥人的事很快有了转机，电话那头最后说：“老板，你厨艺多好。我这边包下一个工程，要建一个艺术馆。上次来，就是为这事。工程队有个百把人，一天三顿要管。想着到时候临时找，又怕大家吃不惯，白天不出工。就恨当时没存电话，结果你倒打过来。有没有兴趣？”

段师傅浅一脚深一脚在深雪里，大包小包在雪地里擦出一条重重的痕迹。没走多远，他听到小酒馆在背后关灯。雪已不再下，月亮也走出云朵。看到出租屋那一刻，他忽然有点小小欣慰。他轻手轻脚，比着离开时留下的脚印，一步一步倒退着走。

这天晚上，他睡得特别美，没有一个人敲门。他把它想成房东的善意，让钱的事，过完年再说。

摘自《天池小小说》
发稿编辑：胡捷 图：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