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年是表姐大方的笑声、祖母絮叨的关心，和二孬表叔风趣的闲聊，以及那些带着泥土芬芳的红薯年馍……

拜年

@唐风

过年，我家蒸出来的年馍分为三种：一是纯净的小麦面粉蒸出来的年馍，我们很金贵地称为“好面馍”。二是小麦面粉混和着玉米面蒸出来的年馍。过罢大年初六，“白面年馍”已不是很多，玉米面年馍便成为招待客人的替代品。三是把红薯揉碎，再掺和进玉米面蒸出来的年馍。这种红薯年馍主要给全家过年食用，我们戏称为“带底的窝窝头”。

大年初二，我家会有前来拜年的客人。

舅家表姐，芳龄二十四五，在镇供销社糕点部工作，过年，表姐工作忙，抽空来我家拜年。表姐红润的手指提着两盒贴着鲜红油光纸标签的糕点，浑身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味儿，很干净，很利索。

表姐过来拜年，我家格外喜庆，无论如何，祖母也要表姐到自己的小泥巴房子里坐上一会儿。祖母见到表姐，十分亲昵，手里一直握着表姐细长的手指，问着多大了？又问表姐找着婆家了没有？

“还没有，您给我介绍一个吧。”表姐很大方，咯咯笑着，露着一排整齐的白牙齿。

祖母一脸认真：“我找的，恐怕你看不上。”嘴里说着表姐看不上，祖母一会儿说起李木匠在部队当兵的儿子，一会儿又说到老支书在县委上班的儿子，啰里啰嗦给表姐介绍一大堆婆家。母亲说祖母是“闲磨牙”，祖母不情愿了：“姑娘这么漂亮，这牙，我愿意磨。”

我还是做着二十年前的梦，梦想着回家过年……

临走，表姐说着拜年没有给祖母买什么像样的礼物，随即，从很整洁的衣兜里掏出两块钱送给祖母。祖母并不推辞，很欢喜地收下两块钱。祖母收下这两张崭新的人民币，能把表姐挂在嘴上念叨一年。

二孬表叔是来我家拜年最晚的一拨客人。串亲拜完了岳父岳母，七大妗子八大姨，哦，突然想起还有位近亲姑姑。

二孬表叔身穿油腻腻的大氅，没有毛领，也没有纽扣，一走一忽闪，他那胖墩墩的十多岁的儿子就拽着他的大氅踢踢踏踏地跟着跑。

二孬表叔一直在东山坡上放羊，戏说是“东洋留学”。就是这位一直跟牛羊打交道的二孬表叔，令人想不到的是，对上海、广州的事情特别清楚，连战场上的美国大兵吃牛肉罐头爱放虚屁也说得有鼻子有眼的。祖母对她这位娘家侄子极尽挖苦：“什么事情都让俺家二孬撞上了。”二孬表叔抽着烟，点着头，自以为是，祖母打断：“哎哎，你是干什么来着？”

二孬表叔回过神来：“拜年啊。”祖母又问：“拜年，咋不说拜年啊？净扯那没有底的事情。”

二孬表叔推推胖墩墩的儿子，嘿嘿笑着：“拜年，怕您破费。”言罢，二孬表叔托着儿子的手伸过来：“添岁，给孩子压岁钱啊。”祖母掏出一块钱，二孬表叔催促儿子快接住。祖母急忙收住手：“钱太大，孩子不会花。”然后，掏出一张毛票给孩子。

过罢正月初十，我家的白面年馍已不是很多，没想到，二孬表叔与他的胖墩墩的儿子出奇地能吃，一会儿，饭筐里的十多个馒头被吃得一干二净。母亲羞答答地问着吃好了没有？二孬表叔抹着嘴巴说迁就着吧，反正离家也不太远，勒紧裤腰带就到家了。二孬表叔这么一说，母亲颜面有些挂不住了，祖母说话有些赌气：“别，别迁就着。管饭管饱，把红薯馒头端上来。”二孬表叔一团和气，说着这辈子就跟红薯杠上了，有红薯馒头吃着，给个县长都不干。

二孬表叔居然说出“给个县长都不干”，母亲笑岔了气，祖母一本正经地数落着：“二孬都富在嘴上了。”

正月十六称为“小年”。过罢小年，饭食换成了红薯面窝窝头，我总有那么三五天不适应。夜晚，祖母打开柜橱，哎呀，柜橱里整齐地码放着一盒盒拜年的糕点。祖母很细心，一盒盒糕点用红线儿系着记号，以便分辨是哪家亲戚拜年的糕点，祖母抽出来二孬表叔拜年的糕点，解开草纸经儿（草纸做的细绳），展开粗糙的麦秸纸，禁不住骂了一句：“二孬个孬种。”

二孬表叔的糕点是玉米面混进去烀熟的红薯油炸的年糕，没有馅料，鼓着焦黄焦黄的气泡。说实话，二孬表叔的年糕比起窝窝头来算是很好吃的了，祖母主要是骂二孬表叔亏了“糕点”的名堂。祖母取来表姐的糕点。表姐的糕点很别致，雪白扁圆的面团，浅红色的色素点缀着梅花，食刀压出细密的花纹，哈密瓜馅儿隐约可见。这种糕点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开口笑”。

后来，我的舅家表姐随军去了部队，据说改行做了一名教师，数年难得见面。二孬表叔那位胖墩墩的儿子在政府部门上班，曾经“东洋留学”的二孬表叔谋得了一个看大门的好差事，工资月入三千。尽管我的祖母过世多年，二孬表叔延续着至亲的香火，依然来我家拜年，我和父亲邀请二孬表叔下馆子吃饭，二孬表叔说还是在家里吃饭有年味。饭间，我给远方的表姐打电话拜年，表姐说：“我还是做着二十年前的梦，梦想着回家过年……”

过年，表姐的话把我的眼泪给闪出来了……

发稿编辑：胡捷 图：豆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