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用“宁静”一词来形容纽约的布鲁克林,尤其是1912年的那个夏天。“阴郁”一词更好,但它并不适用于布鲁克林的威廉斯堡。“大草原”很可爱,“仙纳度”
发音优美,但这些词都不适合布鲁克林。“宁静”是唯一合适的词,尤其是夏日的一个周六下午。
傍晚时分,夕阳斜照在弗朗茜·诺兰家长满青苔的院子里,把破旧的木栅栏晒得热乎乎的。看着一道道阳光,弗朗茜的心里生起一种美好的感觉,就像她回忆起他们在学校朗诵的那首诗时一样。
这就是原始森林。松树和铁杉沙沙作响,
长满青苔,身披青衣,在暮色中若隐若现,
仿佛一个个德鲁伊
长老。
弗朗茜的院子里有一棵树,既不是松树,也不是铁杉。大树枝叉出若干绿色的枝条,枝条上长着尖尖的叶子,整棵树看上去就像有许多撑开的绿伞。有些人称它“天堂树”。无论它的种子落在哪里,都会长出一棵直指苍穹的大树。用木板挡起来的空地上,废弃的垃圾堆里,都长着这种树;它还是唯一能从水泥里长出来的树。它枝繁叶茂,但只在廉租房区这样。
你在一个周日下午出门散步,来到一个漂亮精致的小区。透过通往某户人家院子的铁门,你看到这样一棵小树,就知道布鲁克林的这片区域很快就会变成廉租房区。这棵树知道。它先到了那里。后来,贫穷的外国人开始陆续住进来,静谧的褐砂石老房子拆成了公寓房,羽毛褥垫被推到窗台上晾晒,“天堂树”郁郁葱葱。它就是这样的树。它喜欢穷人。
弗朗茜家院子里的就是这种树。树伞上上下下绕在她所在的三楼逃生梯周围。一个坐在逃生梯上的十一岁女孩会想象自己就住在这棵树上。夏天的每个周六下午,弗朗茜都是这样想象的。
哦,布鲁克林的周六真美好啊。哦,处处都是多么美妙啊!周六这个假日不像周天那样死板,人们在周六发薪水,有钱出去买东西,可以好好吃一顿,喝个酩酊大醉,约会,做爱,通宵熬夜;唱歌、演奏音乐、打架、跳舞,因为次日还是属于自己的自由日子,可以睡个懒觉——无论如何可以睡到晚弥撒。
星期天,大多数人都挤去参加十一点的弥撒。好吧,也有少数一些人去了六点的早弥撒,还因为这个得到赞扬,但其实他们不配,因为他们在外面待到很晚,到家时已是凌晨时分,所以就早早去参加这个弥撒,做完了回家,良心清白地睡上一整天。
对弗朗茜来说,周六这天是从去废品回收站开始的。和其他布鲁克林的孩子一样,她和弟弟尼利收集破布、纸张、金属、橡胶和其他废品,然后把它们锁在地下室箱子里,或藏在床下的盒子里。整整一个星期,弗朗茜放学后从学校走回家时都放慢脚步,眼睛瞅着水沟,寻找香烟包装或口香糖包装纸上的锡箔纸。锡箔纸会在罐子盖里熔化。收废品的人不要团成一团没有熔化的锡箔,因为太多孩子把铁垫圈放在中间,增加重量。有时尼利找到一个苏打水瓶,弗朗茜会帮他把瓶嘴拧下来,熔化出里面的铅。收废品的不收完整的瓶嘴,因为卖苏打水的会找麻烦。苏打水瓶嘴不错,一个瓶嘴熔化后值五分钱。
弗朗茜和尼利每天晚上都会到地下室里去,把送菜升降机架子上攒了一天的废品清空。弗朗茜的母亲是清洁工,所以他们俩有这个特权。他们把架子上的纸、破布和回收瓶一扫而空。纸不值钱,十磅只能卖一分。破布一磅两分,铁一磅四分。铜挺不错,一磅十美分。偶尔弗朗茜会捡到宝贝:一个废弃的煮衣锅锅底。她会用开罐器把它拆下来,折叠一番,敲打,再折,再敲。
周六早上刚过九点,孩子们就开始从小街小巷涌进主干道曼哈顿大道。他们沿着这条大道去斯科尔斯街。有些孩子直接把废品抱在怀里。一些孩子用木制肥皂箱和实心木轮子做了小拉车。还有几个人推着装得满满当当的婴儿车。
弗朗茜和尼利把他们所有的破烂都装进一个麻袋,两人各抓一头,拖着袋子,沿着曼哈顿大道,经过莫杰街、腾艾克街、斯塔格街,去斯科尔斯街。街道都很丑,名字倒是好听。一群群衣衫褴褛的小不点从小街巷涌出来,加入卖破烂的大军。在前往卡尼废品站的路上,他们碰上了空手归来的孩子。这些孩子卖掉了破烂,钱也花得一文不剩了。现在他们神气活现地往回走,还嘲笑起了别的孩子。
“捡破烂的!捡破烂的!”
听到这个绰号,弗朗茜的脸红了。她知道这些嘲笑人的家伙也是捡破烂的,等她弟弟和他的小伙伴们大摇大摆空着手回来时,也会说同样的话嘲笑后来的人,但这并没有让她好受些。弗朗茜还是感到羞愧。
卡尼在一个摇摇欲坠的马厩里干废品回收生意。转过拐角,弗朗茜看到两扇大门被钩子钩住,热情地大开着;她似乎感觉那平平无奇的磅秤大刻度盘在眨着眼睛对她表示欢迎。她看见了守在磅秤旁边的卡尼,头发铁锈色,胡子铁锈色,眼睛铁锈色。比起男孩,卡尼更喜欢女孩。他捏女孩的脸颊时要是女孩不退缩,他就会多给一分钱。
因为想额外得到这一分钱,尼利退到一边,让弗朗茜把麻袋拖进马厩。卡尼跳上前来,把袋子里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先是在她脸颊上捏了一小下,再把东西堆到磅秤上。弗朗茜眨了眨眼睛,适应这里的黑暗,她闻到空气中有一股霉味和湿破布味。卡尼朝刻度盘瞅了一眼,只吐出两个字,也就是他出的价。弗朗茜知道不允许讨价还价,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卡尼把那堆破烂掀了下去,让她等着。他把废纸堆在一个角落,把破布扔到另一个角落,再把金属分类整理好,才把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一个用蜡绳绑着的旧皮夹,从里面数出几个看上去也像废品的发绿的旧分币。她小声说了声“谢谢”。卡尼用一副坏兮兮的表情盯着她,使劲捏了捏她的脸蛋。她站着一动不动。他笑了,又加了一分钱。然后他的举止变了,嗓音大了,动作轻快。
“来吧,”他朝下一个排队的男孩喊道,“麻利点!
”他瞅准时间等着孩子们笑。“我可没说是破烂啊。”孩子们懂事地笑了,笑声听起来像迷路的小羊羔咩咩叫,但卡尼似乎很满意。
弗朗茜走出去向弟弟汇报。“他给了我十六美分,还有捏脸多给了一分。”
“这一分归你。”他说。这是以前说好的。
她把那枚分币放进裙子口袋里,剩下的交给弟弟。尼利十岁,比弗朗茜小一岁,可他是男孩,钱归他管。他小心翼翼地把这些分币分好。
“八分放进存钱罐。”这是规定:不管他们干什么得来的钱,一半都要放进钉在衣柜底下最黑暗角落里的马口铁存钱罐里。“你四分,我四分。”
弗朗茜把要存起来的钱用手帕包好打结。她看着属于自己的五枚分币,开心地意识到可以把它们换成一枚五分硬币了。
尼利卷起粗麻袋,夹在腋下,挤进了便宜查理店,弗朗茜紧跟在他身后。便宜查理店是卡尼废品站旁边的便宜糖果店,专门为卖破烂的小孩服务。在星期六一天结束时,里面的钱箱会装满发绿的分币。根据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这家商店只有男孩能进,所以弗朗茜在门口站着,没有进去。
男孩们从八岁到十四岁不等,看上去都差不多,都穿着松垮的灯笼短裤,戴着帽檐破烂的帽子。他们懒散地站着,双手插在口袋里,瘦削的肩膀用力向前耸着。长大后他们也会是这副模样,到其他场所站着也会这样。唯一的区别是,长大后他们嘴里似乎一直叼着香烟,香烟随着他们说话一起一伏。
现在男孩们紧张地挪动着,瘦瘦的小脸一会儿扭向查理,一会儿彼此瞅瞅,一会儿又转向查理。弗朗茜注意到有的孩子已经剪了夏天的发型:头发剪得太短,头皮上有被剪子咬得太深的痕迹。这些剪了发的幸运儿要么把帽子塞在口袋里,要么帽子使劲往后戴。那些没有剪过头发的孩子,脖子后面还有婴儿一般柔软的卷发,他们羞愧地把帽子拉得很低,盖住耳朵,虽然一口粗鲁的脏话,但透出一股女孩气。
便宜查理店并不便宜,店主也不叫查理。他取了这个店名,商店遮阳篷上也是这么写的,弗朗茜就信了。花一分钱,查理让你抽一次奖。柜台后面挂着一个木板,上面有五十个编了号码的钩子,每个钩子上都挂着奖品。有几个奖品真不错:旱冰鞋、棒球接球手手套、有真头发的洋娃娃等等。其他钩子上挂着本子、铅笔和别的价值一分钱的便宜货。弗朗茜看着尼利交了抽一次奖的钱。他从破烂的信封里取出一张脏兮兮的卡片。二十六号!弗朗茜满怀希望地看了看木板。他抽到了一块擦笔布。
“要奖品还是糖果?”查理问他。
“糖果。你说呢?”
回回都是这样。弗朗茜就没听说有谁抽到超过一分钱的奖品。的确,旱冰鞋的轮子生锈了,洋娃娃的头发上落满灰尘,这些东西似乎已经在那里等了很久,就像小男孩布鲁
的玩具狗和锡兵一样。弗朗茜下定决心,等将来她有了五十美分,她要买下所有奖券,赢下所有奖品。她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溜冰鞋、手套、洋娃娃和其他所有物品,只要五十美分,光是溜冰鞋就值四倍价钱了!那个重要的日子必须叫尼利一同前来,因为女孩很少光顾便宜查理店。没错,那个周六确实来了几个女孩……胆子大、脸皮厚、比实际年龄成熟得多的女孩;说话很大声,和男孩们嬉戏打闹——邻居们预言不会有好下场的女孩。
弗朗茜走到街对面的金贝糖果店。金贝是个瘸子,人很和气,对小孩子很好……至少大家是这么以为的,直到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把一个小女孩骗进了昏暗的里屋。
弗朗茜纠结该不该花一个分币,换取一个商店特别奖:奖品袋。莫迪·多纳文正要买东西,她们两个偶尔是好朋友。弗朗茜挤了进去,站在莫迪身后,假装要花掉一分钱。莫迪细细琢磨了一番后,戏剧性地朝橱窗一个鼓鼓的袋子一指,弗朗茜屏住呼吸。她会挑个小一点的。她越过朋友的肩膀看过去,只见朋友掏出几块不新鲜的糖果,细细端详奖品——一块粗布手帕。有一次,弗朗茜抽到了一小瓶味道很冲的香水。她还在考虑要不要花一分钱买个奖品袋。哪怕糖果不能吃,有个惊喜也是开心事。但她转念一想,莫迪买东西的时候她也在场,算是惊喜过了,感觉差不多一样好。
弗朗茜走在曼哈顿大道上,经过一条条街道,街道的名字都很好听。她念着:斯科尔斯、梅塞罗、蒙特罗斯,然后是约翰逊。最后两条大道是意大利人住的地方。名叫犹太城的区从西格尔街开始,包括摩尔街和麦吉本街,然后经过百老汇。弗朗茜朝百老汇走去。
布鲁克林威廉斯堡的百老汇大道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只有全世界最棒的廉价商店!店面很大,亮堂堂的,里面的东西无奇不有……至少在一个十一岁女孩的眼中如此。弗朗茜有五分钱。她有一种大权在握的感觉。差不多可以买到那家商店的任何东西了!这家店是世界上唯一能让她有这种感觉的地方。
到了商店,她沿着过道走来走去,摆弄喜欢的东西。拿起某样东西,让它在手里待一会儿,感受它的轮廓,抚摸它的表面,然后小心地将它放回原处,这种感觉多么美妙啊!这是五分钱给她的特权。要是有店员过来问她要不要买东西,她可以回答是的,然后买下来,让他开开眼。她断定钱是个好东西。痛痛快快摸了个够后,她花五美分买了计划购买的东西——粉白相间、薄荷口味的威化饼。
弗朗茜沿着贫民区街道——格雷厄姆大道走回家。所有这一切都让她兴奋:装满货物的手推车——每辆手推车就是一个小小的商店;讨价还价、情绪激动的犹太人;以及这个地方特有的气味:烤鱼、刚出炉的黑麦酸面包,还有什么东西闻起来一股煮蜂蜜的气味。她盯着那些戴羊驼呢无檐便帽、穿充丝薄棉布大衣的大胡子男人,纳闷为什么他们的眼睛那么小,看上去却那么凶狠。她朝沿街的狭小店面望去,闻着桌子上杂乱摆放的衣服面料的味道。她注意到伸出窗外的羽毛床,逃生梯上晾晒着色彩鲜艳的东方服饰,还有光着上半身的孩子在水沟里玩耍。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耐心地坐在路边一把硬木椅上。她坐在炙热的太阳底下,观察着街上热闹的生活,守护着腹中神奇的小生命。
弗朗茜记得,妈妈告诉她耶稣是犹太人的时候,自己是多么惊讶。她还以为耶稣是个天主教徒呢。但是妈妈懂。妈妈说,在犹太人眼里,耶稣就是一个不让人省心的犹太男孩,不愿干木匠,也不愿结婚生子安安稳稳过日子。妈妈说,犹太人相信他们的弥赛亚还没到来。想到这里,弗朗茜盯着那个怀孕的犹太女人。
“我猜这就是犹太人为什么生这么多孩子的原因吧,”弗朗茜心想,“她们这么安静地坐着……坐着等,也是因为这个。她们也不因为肥胖而难为情。每个女人都以为自己可能要生真正的小耶稣呢。难怪她们怀了宝宝走起路来那么骄傲。可是爱尔兰女人却总是一副羞愧的样子。她们知道自己永远也生不出一个小耶稣,只会又生一个爱尔兰人。等我长大了,知道自己怀孕了,我也要充满骄傲、慢悠悠地走路,虽然我不是犹太人。”
弗朗茜到家时已经十二点了。不一会儿,妈妈拿着扫帚提着水桶进来了,她把它们砰的一声扔到角落里,这意味着星期一之前她不会碰它们了。
妈妈二十九岁,黑头发,棕色眼睛,手脚麻利,身材也好。她是一名清洁工,负责打扫三套廉租公寓的卫生。有谁会相信,妈妈靠擦地板来养活一家四口呢?她那么漂亮,那么苗条,那么活泼,热情又风趣。她的手被加了苏打粉的水泡得发红皲裂,但手形优美,椭圆形的指甲弯弯的,十分可爱。大家都说,像凯蒂·诺兰这样娇小美丽的女人不得不去擦地板,真是太可惜了。但他们还说,摊上那样的丈夫,她有什么办法呢?他们承认,无论怎么看,约翰尼·诺兰都是一个英俊可爱的家伙,比街区的其他男人都帅气。可他是个酒鬼。大家是这么说的,这也是事实。
弗朗茜让妈妈看着她把八美分放进马口铁存钱罐。她们花了五分钟的时间,开心地猜现在里面有多少钱了。弗朗茜觉得肯定快有一百美元了,妈妈说八美元还差不多。
妈妈吩咐弗朗茜出去买午饭吃的东西。“从有裂纹的杯子里拿八美分,买四分之一块犹太黑麦面包,一定要保证面包新鲜。然后拿五美分,去索尔温肉铺,买五分钱的舌根肉。”
“可是得跟他关系熟才能买到。”
“就说是你妈妈说的。”凯蒂不让步,想了想说,“不知道我们是该买五美分的甜面包好呢,还是把钱存起来好呢。”
“哦,妈妈,可今天是星期六。整个星期你都说,我们星期六可以吃甜点。”
“好吧。那去买甜面包吧。”
小小的犹太熟食店里挤满了来买犹太黑麦面包的基督徒。她看着那人把她的四分之一块面包塞进一个纸袋。她想,这面包新鲜的时候,外皮酥脆、底部松软,绝对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面包。她不情愿地走进索尔温肉铺。他说话有时很随和,有时则不然。切成片的舌头肉七十五美分一磅,只有有钱人才买得起。不过等快要卖完的时候,要是和索尔温关系熟,可以花五分钱买一小方块。当然,舌根也剩不下多少舌头肉了。大部分是小小的软骨,只带着肉的回忆。
那天恰好赶上索尔温心情愉快。“昨天舌头卖完了,”他告诉弗朗茜,“但我给你留了,我知道你妈妈喜欢吃,我也喜欢你妈妈。你回去告诉她。听见了吗?”
“好的,先生。”弗朗茜低声说。她感觉脸上发烫,低头看着地板。她讨厌索尔温先生,也不会把他的话转告妈妈。
在面包店,她挑了四个小甜面包,仔细选了糖最多的。走出店,她碰见了尼利。尼利往袋子里瞅了瞅,看到面包,高兴得跳了起来。虽然那天早上他吃了四分钱的糖果,可还是很饿,他让弗朗茜一路跑回家。
爸爸没有回家吃午饭。他是一个打散工的唱歌服务生,这意味着他不是常常有活干。星期六上午,他通常待在工会总部,等着工作上门找他。
弗朗茜、尼利和妈妈吃了一顿美餐。每人吃了一片厚厚的舌头肉、两片涂了无盐黄油的香甜黑麦面包、一个甜面包,还有一杯香浓的热咖啡,外加一茶匙加糖炼乳。
诺兰一家对咖啡有个特别的想法。这是他们的一大享受。妈妈每天早上都会煮一大壶咖啡,中午和晚上吃饭时再热一下,这一天咖啡的味道也越来越浓。水很多,咖啡很少,但妈妈在里面放了一块菊苣
,喝起来又苦又浓。每人每天加牛奶可以喝三杯,不加牛奶的黑咖啡想什么时候喝都可以随时来一杯。有时候,天上下着雨,肚子空空的你一个人待在公寓里,知道可以喝点什么,哪怕只是一杯没加牛奶的苦咖啡,这种感觉也很美妙。
尼利和弗朗茜喜欢咖啡,不过很少喝。和往常一样,今天尼利没有往咖啡里加牛奶,他把炼乳涂在面包上吃了,出于仪式感,抿了一小口咖啡。妈妈知道弗朗茜不会喝,但还是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加了牛奶。
弗朗茜喜欢咖啡的气味,喜欢咖啡热乎乎的感觉。她吃着面包和肉,同时一只手握着杯子,感受它的温暖。她会时不时地闻闻咖啡又苦又香的味道。闻起来比喝下去好。吃完饭,咖啡倒进了水槽。
妈妈有两个姐姐,茜茜和艾薇,她们经常来家里。每次看到咖啡被倒掉,她们就会训斥妈妈浪费东西。
妈妈解释说:“弗朗茜和我们一样,每顿饭可以喝一杯咖啡。要是她喜欢倒掉而不是喝下去,那就随她去好了。我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偶尔浪费点东西,感受一下有很多钱花而不用担心乞讨,这很好。”
这个奇特的看问题的角度令妈妈满意,也让弗朗茜开心。它让底层穷人和挥霍无度的富人之间产生了联系。这个女孩觉得,即便她比威廉斯堡的人拥有的物品都少,她也比他们更富有。她更富有,因为她有东西可以浪费。她慢慢吃着甜面包,久久品咂着它的甜味,此时咖啡已经冰凉。她庄严地把咖啡倒进水槽,感觉既轻松又奢侈。吃完饭后,她准备去洛舍尔面包房给家里买半周吃的陈面包。妈妈告诉她,她可以拿五分钱买个不新鲜的馅饼,要是能买到不是那么碎的一个的话。
洛舍尔面包房为附近的商店供应面包。面包没裹蜡纸,很快就不新鲜了。洛舍尔从商家那里收回不新鲜的面包,再以半价卖给穷人。面包工厂直销店紧挨着面包房,里面一边是又长又窄的柜台,另一边是又长又窄的凳子。柜台后面有两扇双开大门。面包房的货车倒车进来,直接将面包卸到柜台上。两条面包卖五分钱。面包一倒出来,一群人争先恐后购买。面包总是不够卖,有的顾客要等三四辆货车才能买到。这个价格,顾客必须自带包装。大多数买面包的都是孩子。有的孩子把面包夹在腋下,厚着脸皮走回家,让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很穷。要面子的孩子会把面包包起来,有的用旧报纸,有的用或干净或脏的面粉袋。弗朗茜带了一个大纸袋来。
她没有马上去买面包,而是坐在长凳上观察。十几个孩子推推搡搡,对着柜台大声嚷嚷。对面的长凳上有四个老头在打瞌睡。在威廉斯堡,靠家人养活的老人被打发去跑腿、看孩子,这也是不中用的老人们唯一能干的活了。他们尽量等很久才买,因为洛舍尔面包房散发着诱人的烤面包香味,透过窗户进来的阳光照在他们的背上,那感觉很舒服。几个小时过去了,他们坐在里面打盹,觉得时间过得很充实。等待让他们短时间内有了生活目标,也让他们感觉自己不是那么没用了。
弗朗茜盯着那个年纪最大的老头。她玩开了自己最喜欢的游戏:揣摩别人。那老头稀疏凌乱的头发和凹陷的脸颊上的胡茬一样,都是脏兮兮的花白色。他的嘴角上沾着干唾沫。他打了个哈欠。那人没有牙齿。弗朗茜既着迷又厌恶地看着他闭上嘴,嘴唇往里窝,直到嘴巴看不见了,下巴往上几乎碰到鼻子。她端详他身上的旧外套,填充物从撕破的袖子接缝处露了出来。他双腿岔开,那样子既无助又放松。他的裤子上油渍斑斑,开口处少了一粒扣子。只见他的鞋子破破烂烂,脚趾处开裂。一只鞋上系着一根打了很多结的鞋带,另一只鞋上系着一根脏麻绳。她看着两个粗粗的脏脚趾,趾甲是灰色的,上面有横纹。她开始思绪纷飞……
“他年纪大了,肯定有七十多岁了。他出生的时候,没准亚伯拉罕·林肯正准备去竞选总统呢。那时威廉斯堡肯定还是农村的一个小地方,也许弗拉特布什
还住着印第安人呢。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一直盯着他的脚看。“他以前也是个小宝宝。小时候的他一定干干净净的,很可爱,他妈妈会亲吻他粉红色的小脚趾。也许晚上打雷的时候,她会来到他的婴儿床前,给他盖好毯子,小声告诉他不要害怕,有妈妈在。然后妈妈会把他抱起来,把脸贴在他的脑袋上,说他是她可爱的小宝贝。等大些了,也许他会和我弟弟一样,在房子里跑进跑出,关门的时候很大声。他妈妈责备他时,心想说不定有一天他会当总统呢。后来他成了结实又快乐的小伙子。走在街上时,女孩们都微笑着转过头来看他。他也回以微笑,也许对最漂亮的那个女孩挤挤眼。我猜他一定结了婚,有了孩子。他努力工作,圣诞节给孩子们买玩具,他们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现在他的孩子和他一样也上了年纪,有了自己的孩子,没有人需要这个老人了,他们都等着他死。可他还不想死。他想活下去,虽然他这么老了,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了。”
这个地方很安静。夏日阳光洒了进来,从窗户到地板的光影形成了一条条斜路,灰尘在其中飞扬。一只绿头大苍蝇在阳光下的灰尘中嗡嗡地飞进飞出。除了她自己和那些打瞌睡的老人,这个地方空无一人。等着买面包的孩子们都到外面去玩了。他们的高声尖叫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突然,弗朗茜跳了起来。她的心跳得厉害。她吓坏了。无缘无故地,她想到一架准备奏出一个饱满音符、拉得满满的手风琴。接着她想到手风琴要合上了……合上……合上……意识到世界上有许多可爱的婴儿将来有一天也会像这位老人一样,一股可怕的莫名恐慌攫住了她。她必须离开那个地方,否则这也会发生在她身上。突然间,她就会变成一个牙齿掉光、脚让人恶心的老太太。
就在这时,柜台后面的双开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辆装面包的车子倒车过来了。一个男人站到了柜台后面。卡车司机开始朝他扔面包,他把面包堆在柜台上。街上的孩子们听到门打开的声音,一窝蜂似的涌了过来,围在弗朗茜四周,弗朗茜早就到了柜台前。
“我要面包!”弗朗茜喊道。一个大块头女孩狠狠地推了她一把,让她知道自己是哪根葱。“没关系!没关系!”弗朗茜对她说,然后高声叫道:“我要六个面包和一个不太碎的馅饼。”
柜台后面的人被她那迫切的样子打动,把六个面包和被退回的馅饼中最完整的一个推给她,并收了她两个一角硬币。她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一个面包掉在地上,可是人太多,弯不下腰,费了好大的力气她才把面包捡起来。
到了外面,她坐在路边,把面包和馅饼放进纸袋。一个推婴儿车的女人经过。婴儿在空中挥舞着脚。弗朗茜看了看,她看到的不是婴儿的小脚,而是一只穿着破旧大鞋的丑陋的脚。她又恐慌起来,一路跑回了家。
家里没有人。妈妈早就穿戴整齐,和茜茜姨妈去看日场演出了,买的是十美分一位的最高一层座位
。弗朗茜把面包和馅饼放好,把袋子叠得整整齐齐,以备下次再用。她走进和尼利共用的小卧室,卧室没有窗户,黑暗中她坐在自己的小床上,等待一阵又一阵的恐慌停下来。
过了一会儿,尼利走了进来,爬到他的小床下面,掏出一只破旧的棒球接球手手套。
“你要去哪儿?”她问。
“去空地打球。”
“我可以一起去吗?”
“不行。”
她跟着他来到街上。他的三个小伙伴在等他。一个拿着球棒,一个拿着棒球,第三个什么都没拿,不过穿了棒球裤。他们朝绿点
方向的一块空地走去。尼利看见弗朗茜跟在后面,不过没说什么。一个男孩用胳膊肘推了推他说:
“嘿!你姐姐跟着我们。”
“知道。”尼利没有反驳。男孩转过身来,对弗朗茜喊道:
“快走开!”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弗朗茜说。
“这是个自由的国家。”尼利对着男孩又说了一遍。之后他们就不再管弗朗茜了。她继续跟着他们。她无事可做,附近的图书馆两点才开门。
他们一路推搡嬉闹,走得很慢。男孩们停下来在排水沟里找锡纸,捡烟头,留着等到下一个雨天下午去地下室抽。他们还去招惹一个去礼拜堂的犹太小男孩。他们扣下他,商量如何处置他。小男孩带着谦逊的微笑原地等着。这些小基督徒们最后放了他,不过对他接下来一周的行为做了详细指示。
“别在德沃街露面。”他们命令他。
“我不会的。”他承诺说。男孩们很失望。他们原以为这个小子会反抗。一个男孩从口袋里掏出粉笔,在人行道上画了一条波浪线,命令道:
“不许你跨过那条线。”
小男孩意识到他太轻易让步,反而会得罪他们,于是决定遂他们的心愿。
“我就不能把一只脚放到水沟里吗,伙计们?”
“就是往水沟里吐口水也不行。”他们警告他。
“那好吧。”他假装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一个大点的男孩突然灵机一动:“还有,离基督教女孩远点。明白吗?”他们走开了,留下小男孩盯着他们的背影。
“我的天!”他转动着他那犹太人的褐色大眼睛低声说。那些外邦小子竟然觉得他已经成熟到会对女孩动心,不管是不是犹太女孩,想到这里他很是震惊,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我的天”走了。
男孩们慢慢往前走,偷偷瞥着提到女孩的大男孩,心想他会不会开始说下流话。但不等他开口,弗朗茜听见弟弟说:
“我认识那孩子。他是白种犹太人。”尼利听爸爸谈起过一个他喜欢的犹太酒保。
“根本就没有白种犹太人。”大男孩说。
“这个嘛,要是真有白种犹太人的话,”尼利说,他既没有对别人的观点表示反对,又坚持着自己的观点,这让他显得和蔼可亲,“那他就是。”
“根本不可能有白种犹太人,”大男孩说,“就是假设也没有。”
“我们的主就是犹太人。”尼利引用妈妈的话。
“但别的犹太人背叛了他,把他杀了。”大男孩说,结束了争论。
他们还没来得及深入探讨神学,就看见另一个小男孩从洪堡街拐到了安斯利街。他的胳膊上挎着一个篮子,篮子上盖着一块干净的破布。一根棍子从篮子一角伸出来,上面是六块椒盐脆饼,仿佛一面无精打采的旗子。尼利这一伙中的大男孩一声令下,他们就挤在一起朝卖椒盐脆饼的男孩跑去。那男孩站在原地,张开嘴就喊:“妈妈!”
二楼的一扇窗户突然打开了,一个女人紧紧抓住绉纸样的和服式睡衣,遮住她那宽大丰满的胸部,大声喊道:
“离他远点,滚出这个街区,你们这些杂种!”
弗朗茜飞快地用手捂住耳朵,这样忏悔时她就不必告诉神父,自己听到一个脏词了。
“我们什么也没干,太太。”尼利带着讨好的微笑说。这个微笑总能让他赢得妈妈的欢心。
“你最好什么也没干。有我在就不行。”接着,她用同样的语调对儿子喊道:“你给我上楼。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在我睡觉的时候打扰我。”卖椒盐脆饼的男孩上了楼,一伙人继续往前。
“那女的很厉害。”大男孩用头朝窗户一指。
“是的。”其他人都同意。
“我爸爸很厉害。”一个小一点的男孩说。
“谁他妈的在乎呢?”大男孩懒洋洋地问道。
“我只是随口说说。”小一点的男孩带着歉意说。
尼利说:“我老爸不厉害。”男孩们都笑了。
他们慢悠悠地走着,不时停下来深深呼吸着纽镇溪
的气味,这条狭窄小溪曲折地沿格兰德街流经几个街区。
“天哪,臭死了。”大男孩说。
“是啊!”尼利听起来很满意。
“我敢打赌这是世界上最难闻的气味。”另一个男孩吹嘘道。
“就是。”
弗朗茜也小声附和了一句“是的”。她为这个气味感到骄傲。这个气味让她知道附近有一条水道,虽然很脏,但它与一条汇入大海的河流相连。对她来说,这惊人的恶臭让人联想到远航的船只和冒险,她很喜欢这个气味。
男孩们到了那块被踩出来的高低不平的棒球场空地,这时一只黄色的小蝴蝶飞过杂草。凭着男人对捕捉跑的、飞的、游的或爬的东西的本能,他们追了上去,不等到前,先把破烂的帽子扔了过去。尼利逮住了蝴蝶。孩子们只看了一小会儿,很快就没了兴趣,开始打起他们自己发明的四人棒球比赛。
他们玩得很起劲,骂骂咧咧,你推我搡,玩了个满头大汗。每当有街头流浪汉经过并在此逗留,他们就会搞怪装傻,卖弄一番。有传言说,布鲁克林队有一百名球探周六下午会到街上闲逛,观看空地比赛,寻找有潜力的球员。比起当美国总统,布鲁克林的男孩更愿意进布鲁克林队打棒球。
过了一会儿,弗朗茜看腻了。她知道他们在回家吃晚饭之前,会一直玩耍、打闹、卖弄下去。现在两点了。图书管理员应该吃完午饭回来了。带着愉快的心情,弗朗茜满怀期待地朝图书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