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里默街比博加特街更体面。这里住着邮递员、消防员和商铺店主。这些店主有钱,不必住在商铺后头的房间里。
这套公寓有一个浴室。浴缸是一个长方形木箱,内衬锌皮。浴缸装满水时,弗朗茜无比惊叹它的神奇。这是她见过的最大一片水域了,在她稚嫩的眼里,简直就是一片海洋。
他们喜欢这个新家。凯蒂和约翰尼负责把地下室、过道、屋顶和门前的人行道打扫得一尘不染,以此换取免交租金。这里没有通风井。每间卧室都有一扇窗户,厨房和客厅各有三个窗户。在这儿的第一个秋天很是怡人,一整天都有太阳。第一个冬天也很暖和。约翰尼工作稳定,不怎么喝酒了,他们也有钱买煤了。
夏天来了,两个孩子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户外的门廊度过。他们是这栋楼仅有的孩子,所以门廊总是有空。弗朗茜快四岁了,她得照看快三岁的尼利。她长时间坐在门廊台阶上,细细的胳膊抱着细细的腿。微风吹拂着她棕色的直发,带来海水的咸味,大海离这儿不远,不过她从未见过。尼利在台阶上爬上爬下时,她一直照看着他。她晃啊晃地坐在那里,思考着许多问题:是什么让风吹,草是什么,为什么尼利是男孩,而不是和她一样的女孩。
有时弗朗茜和尼利坐着,定定地注视着对方。尼利的眼睛和她的一个形状,一样深邃,但他的是明亮清澈的蓝色,而她的是清澈的深灰色。两个孩子不断地进行交流。尼利话少,弗朗茜话多。有时候弗朗茜说啊说,直到性情温和的尼利在台阶上坐直了身体,头靠在铁栏杆上睡着了。
那年夏天弗朗茜做“针线活”了。凯蒂花了一分钱给她买了一块正方形布料,女士手帕那么大,上面勾画着一个图案:一只坐在那里,伸出舌头的纽芬兰狗。她又花一分钱买了一小卷刺绣用的红色棉线,花两分钱买了一对小刺绣绷子。弗朗茜的外婆教她如何走线。这个孩子很快就掌握了。路过的女人会停下脚步,发出啧啧声,对这个小女孩表示同情和赞赏。只见她右眉内侧边缘出现一道深线。她把针从紧绷的布料中穿进穿出,尼利趴在她身上,看着亮亮的银针像魔法一般消失,然后又从布料上重新探出头来。茜茜给了她一个胖胖的小布草莓,用来擦洗针头。尼利不安分时,弗朗茜会让他拿针穿过布草莓玩。绣上一百个这样的方块,把它们缝在一起,就可以做一个床罩了。弗朗茜听说有女人真的用这个办法做成了床罩,于是下定决心也要实现这个宏伟目标。但是,虽然整个夏天她都在断断续续地绣方布,到了秋天却发现只绣了一半。床罩只得留待以后再弄了。
又一个秋天来了,然后是冬天、春天和夏天。随着季节更替,弗朗茜和尼利个头越长越高,凯蒂干活越来越卖力,约翰尼则干得越来越少,酒喝得越来越多。他们还在阅读。有时凯蒂晚上累了,会跳过一页,但大多数时候她会坚持。他们现在读到了《尤里乌斯·恺撒》,舞台说明中“战斗的号角”一词凯蒂看不懂。她以为这个词和消防车有关,于是每念到这个词,她就会大叫“哐当,哐当”。孩子们觉得好玩极了。
铁皮存钱罐里的硬币越来越多。一次,弗朗茜的膝盖扎进了一根生锈的钉子,他们不得不把存钱罐撕开,拿出两美元买药。铁皮罐上的一个尖齿被松开了十几次,用刀子捞出一枚五分钱硬币,用作约翰尼去上班的车费。不过家里有个规定,他必须再从小费中拿出十美分放进去。因此存钱罐反而赚钱了。
天气暖和时,弗朗茜一个人到街上或在门廊玩耍。她渴望有玩伴,但不知道怎么跟其他小女孩交朋友。其他的小朋友都躲着她,因为她说话滑稽。都是因为凯蒂每天晚上的阅读,让弗朗茜说起话来变得奇怪。有一次,一个小朋友嘲笑她,她反驳道:“哦,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只是充满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还有一次,弗朗茜想和一个小女孩交朋友,说:“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生绳子,我们一起玩跳绳。”
“你的意思是你去‘拿’绳子。”小女孩纠正说。
“不。我要生绳子。你不是去拿东西。你生东西。”
“‘生’是什么意思?”这个五岁的小女孩问。
“生。就比如夏娃生了该隐。”
“你可真怪。女的才不用手杖
。只有男的走不动路了,才拄手杖。”
“夏娃生了。她还生了亚伯。”
“管她生了谁呢。你知道吗?”
“什么?”
“你说话就像个意大利佬。”
“我说话才不像意大利佬,”弗朗茜叫道,“我说话像……像……上帝一样。”
“你说这种话会被雷劈死的。”
“我才不会。”
“你没脑子。”小女孩敲了敲她的额头。
“有啊。”
“那你为什么这样说话?”
“我妈妈给我念的那些话。”
“那就是你妈妈没脑子。”小女孩纠正道。
“好吧,不管怎样,我妈妈不像你妈妈,是个脏懒虫。”这是弗朗茜唯一想出来的回答。
这个小女孩听过很多次了。她很机灵,不去争论这件事。“好吧,我宁愿有个懒虫妈妈,也不愿要个疯子妈妈。我宁愿没有爸爸,也不愿有个酒鬼爸爸。”
“懒虫!懒虫!懒虫!”弗朗茜激动地喊道。
“疯子,疯子,疯子。”小女孩反复地喊。
“懒虫!脏懒虫!”弗朗茜无力反驳,哭着尖叫道。
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开了,她那厚厚的卷发在阳光下跳动。她一边跳,一边用清脆的高音唱着:“棍子石头会打断我骨头,但骂人的话永远伤害不了我。等我死了,你会为所有骂我的话而哭泣。”
弗朗茜的确哭了。不是因为她被骂了,而是因为她很孤独,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玩。那些粗野的孩子觉得弗朗茜太安静,而乖巧的孩子似乎都躲着她。弗朗茜隐隐约约觉得这不全是她的错。这跟经常来家里的茜茜姨妈有关,跟茜茜的样子有关,跟茜茜路过时附近的男人看她的样子有关。与爸爸回家时有时走路不稳,有时在街上横着走有关。与邻居女人问她有关爸爸、妈妈和茜茜的问题有关。他们漫不经心的问话骗不了弗朗茜。妈妈不是警告过她吗:“可别让邻居欺负你。”
于是,在炎炎夏日,这个孩子孤零零地坐在门廊的台阶上,假装对那群在人行道上玩耍的孩子不屑一顾。弗朗茜和想象中的小伙伴一起玩,假装他们比现实中真实存在的孩子还好。可是当孩子们手牵着手,围成一圈,边走边唱一首凄美的歌的时候,她的心也随着歌曲的节奏跳动。
野花浇水长得高
,
我们都是年轻姑娘,
注定有一天会消亡,
除了丽兹·维纳,
她是最美的花。
藏起来,藏起来,害羞地
藏起来,转过身去,
说出心上人的名字。
她们停下,被点到名的女孩经过一番哄劝,终于低声说出一个男孩的名字。弗朗茜想知道,要是她们让她一起玩,她会说出谁的名字。要是她小声说出约翰尼·诺兰,她们会不会大笑?
当丽兹小声说出一个名字时,小女孩们高声欢呼起来。她们再次手牵着手围成一圈,亲切地为那个男孩做起了宣传。
赫米·巴赫梅尔,
是个好少年。
他来到门口,
手里拿着帽子。
她下来了,
全身穿丝绸。
明天,明天,
婚礼就要开始。
女孩们停下来,欢快地拍手。然后她们没了劲头,气氛变了。女孩们低着头,慢吞吞地绕着转圈。
妈妈,妈妈,我病了,
快去请医生,
快,快,快!
医生,医生,我会死吗?
是的,宝贝,很快很快。
我会有几辆车?
够你和你的家人用。
别的社区的歌词可能不一样,但本质上还是同一个游戏。谁也不知道歌词是哪里来的,这些小女孩是从别的小女孩那里学来的。这个游戏是布鲁克林的小孩最常玩的游戏。
此外还有别的游戏。两个小女孩可以坐在门廊台阶上,一起玩抛接子游戏。弗朗茜自己玩这个,先是扮演自己,然后假装对手。她会和假想的玩伴交谈,会说:“我拾了三个子,你拾了两个子。”
还有一个跳房子游戏。这个游戏由男孩开始,女孩完成。几个男孩会把一个易拉罐放在电车轨道上,然后坐在路边,用内行的眼光看着电车车轮把易拉罐压扁。他们会把它折起来,再放回轨道。它再次被压扁,再折叠,再压扁,很快就有了一块扁平厚重的金属方块。孩子们在人行道上画出方格子,里面标上数字,然后游戏就交给了女孩。她们单脚跳着,把压扁的方块从一个格子踢到另一个格子。谁能以最少跳数跳完格子,谁就赢了。
弗朗茜自己玩跳房子。她在电车轨道上放了一个易拉罐,皱着眉头也很内行地看着电车从上面碾过。嘎吱嘎吱的声音传来,她既开心,又害怕得发抖。她想,要是电车司机知道他的电车替她干这个,会不会生气?她画了方格子,可是只会写1和7两个数。她跳来跳去,满心盼望有人能来和她一起玩。她相信自己的跳数最少,世界上任何一个小女孩都比不过她。
有时街上还有音乐演奏。这是弗朗茜不需要伙伴就能欣赏的。一个三人乐队每周来一次。他们穿的衣服很是普通,但戴的帽子很滑稽,像电车司机的帽子,只是帽顶凹了进去。一听到孩子们喊“流浪汉乐队来了”
,弗朗茜就会跑到大街上,有时还拖着尼利一起。
乐队由小提琴、鼓和短号组成。这些人弹奏古老的维也纳曲子,虽然弹得不够好,但动静倒是不小。小女孩们在炎热的夏日人行道上一起跳开了华尔兹,跳了一圈又一圈。总有两个男孩也加入进来,跳得怪模怪样,模仿女孩的动作,还粗鲁地往她们身上撞。女孩生气了,男孩会非常夸张地鞠躬(确保他们的屁股撞上另一对跳舞的女孩),并用浮夸的语言道歉。
弗朗茜希望自己和那些勇敢的孩子一样,不加入跳舞的队伍,而是站在吹短号的人旁边,大声吮吸着往下滴水的大腌黄瓜。这惹得人直流口水,吹号人的口水流进了短号,便会恼羞成怒。要是被惹火了,他会用德语发出一连串咒骂,最后的话听起来像是“该死的犹太人”。大多数布鲁克林的德国人都习惯把惹恼他们的人叫犹太人。
弗朗茜对他们怎么收钱很着迷。奏完两首曲子后,小提琴和短号继续演奏,鼓手则手持帽子,毫不客气地接下众人给的硬币。在街上要了一圈之后,他会站在路沿上,抬头朝楼房窗户看。女人们用一小张报纸包了两个一美分的硬币,把它们扔了下来。报纸必不可少。男孩们觉得只要是掉出来的硬币,都可以拿。他们一哄而上,捡起来就沿着街跑开了,愤怒的乐手跟在后面追赶。但不知为何,他们不会去拿用报纸包住的硬币。有时他们还会帮着捡起来交给乐手。这就像是某种不成文的规定,彼此同意谁的硬币归谁。
要是乐手们收的钱够多,就会再演奏一首曲子。要是收的钱太少,他们就会离开,换个更好的地方。弗朗茜经常拖着尼利,跟着乐手们从一站到另一站,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直到天黑乐手们解散。追随乐队的孩子不止弗朗茜一个,他们像追随“花衣魔笛手”
的孩子一样跟在乐队后面。许多小女孩拖着弟弟妹妹一起,有的坐着自制的小车,还有的坐着破旧的童车。音乐对他们有一种魔力,让他们忘了回家,忘了吃饭。小宝宝们哭了,尿裤子了,睡了,醒了又哭,又尿裤子了,又睡着了,而《美丽的蓝色多瑙河》一直演奏个不停。
弗朗茜觉得乐手们的生活不错。她都规划好了。等尼利长大了,他就上街弹“琴琴”(他对手风琴的叫法),她敲手鼓,人们会扔硬币给他们,他们就发财了,妈妈就不用再去干活了。
虽然弗朗茜追着乐队去看,但她更喜欢街头风琴手。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人拖着一架小风琴来,上面坐着一只猴子。猴子穿一件镶金边的红夹克,戴一顶红色小圆帽,下巴系着帽绳。它的红裤子上开了一个小洞,方便把尾巴伸出来。弗朗茜喜欢那只猴子。她愿意把自己珍贵的买糖果的一分钱给它,仅仅为了看它向她脱帽致意的那种快乐。要是妈妈也在,她会拿出本应放到铁皮存钱罐里的一分钱给那人,并严厉嘱咐他不要虐待猴子;要是发现他虐待猴子,她会去举报。那个意大利人听不懂她说的一个字,总是做出同样的回答。他脱下帽子,弯着腿毕恭毕敬地鞠躬,急切地回答道:“好的,好的。”
大风琴不一样。每次大风琴一来,街上便像过节一般热闹。拉大风琴的男人一头乌黑的卷发、洁白的牙齿。他穿绿色平绒裤子、棕色灯芯绒夹克,夹克上挂一条红色大手帕,戴着一只圆耳环。帮他拉风琴的女子穿一条不停打旋的红短裙、一件黄上衣,戴两只大大的圆耳环。
刺耳的音乐声叮叮当当响起,是《卡门》或《游唱诗人》的一首曲子。那个女子摇着一个脏兮兮的带缎带的小手鼓,随着音乐节拍无精打采地用胳膊肘敲着。一首曲子终了,她会突然转圈,露出粗壮的腿、脏兮兮的白棉袜和一闪而过的五彩衬裙。
弗朗茜从没留意到其中的肮脏和疲惫。她听到了美妙的音乐,看到了一闪而过的斑斓色彩,感受到了别具一格的民族的魅力。凯蒂警告她不要跟着大风琴走。凯蒂说那些这么打扮的街头艺人都是西西里人,而全世界的人都知道西西里人都是黑手党,他们会绑架小孩,索要赎金。他们带走孩子,留下一张纸条,让到墓地留下一百美元,并在上面签一个黑手印。妈妈就是这么说那些街头风琴手的。
街头风琴手来后的几天里,弗朗茜都在扮演街头风琴手。她哼着记得的威尔第的曲子,用胳膊肘敲打一个旧馅饼烤盘,假装那是一个手鼓。游戏最后,她会在纸上画一个手的轮廓,然后用黑蜡笔涂黑。
有时弗朗茜会犹豫不决。她不知道长大后是组乐队好,还是当女风琴手好。要是她和尼利有一架小风琴和一只可爱的猴子就好了。他们就可以不花一分钱,整天和猴子玩,到处去表演,看猴子脱帽致意。人们会给他们很多硬币,猴子可以和他们同吃同喝,晚上还可以睡在她床上。这个职业的前景似乎很是诱人。弗朗茜向妈妈宣布了她的打算,但凯蒂给她泼冷水,告诉她别犯傻了;猴子身上有跳蚤,她是不会允许猴子睡在她干干净净的床上的。
弗朗茜也想去当手鼓女郎。不过那样的话她必须是西西里人,还要绑架小孩子,可她不愿意这样,虽然画黑手挺好玩。
街上总有音乐。很久以前的那些夏天,布鲁克林的街道上有歌有舞,那些日子应该充满欢乐才对。可是那些夏天透出一股悲伤。那些身体瘦弱、脸上仍然带着婴儿般轮廓的孩子们围成一圈,唱悲伤单调的歌。孩子们不过四五岁的年纪,却如此早熟,懂得照顾自己,让人悲伤。乐队演奏的《蓝色多瑙河》糟糕又悲伤。猴子鲜艳的红帽子下面,那双眼睛也流露着悲伤。街头风琴手刺耳嘹亮的调子下面,也透着悲伤。
即便是那些来后院唱“如果我有办法,你永远不会老去”的吟游诗人也很悲伤。他们是饥肠辘辘的流浪汉,没有创作歌曲的天赋,有的只是勇气,手拿帽子站在后院大声唱歌的勇气。令人悲伤的是,他们知道勇气不会让他们在这个世上有所成就,于是他们迷失了,就像布鲁克林人在一天快结束时感到迷失一样。虽然太阳还很明亮,但日光稀薄,照在身上让人感受不到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