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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约翰尼和凯蒂结婚后,搬到威廉斯堡一条叫博加特街的安静小街上住。约翰尼选了这条街,是因为它的名字听上去有种令人激动的神秘之感。婚后第一年,他们在那里的生活十分幸福。

凯蒂嫁给约翰尼,是因为她喜欢他唱歌、跳舞和穿衣打扮的样子。和其他女人一样,婚后她开始改变他身上这些东西。她劝他放弃唱歌服务员的工作。他照做了,因为他爱她,急于取悦她。他们一起找了一份看管公立学校的工作,这份工作他们很喜欢。全世界的人都上床睡觉时,他们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晚饭后,凯蒂穿上她的羊腿袖 黑外套,上面装饰着华丽的穗带——这是她最后从工厂偷回来的——再披一块樱桃红色羊毛头巾(她称它为“小新新”),和约翰尼出发去上班。

学校很旧很小,很暖和。他们期待在那里的夜晚时光。他们手挽着手走在路上;他穿着他的漆皮舞鞋,她穿着她的高筒绑带小羊皮靴。有时,寒冷的夜空繁星点点,他们会跑一会儿,跳一会儿,笑个不停。能用私人钥匙进入学校,他们觉得很是了不起。到了晚上,学校就是他们的世界。

他们一边干活一边玩游戏。约翰尼坐在一张课桌前,凯蒂假装自己是老师。他们在黑板上给对方留言。他们扯下像窗帘一样卷起来的地图,用橡胶头教鞭指出海外国家。他们对陌生的土地和未知的语言充满好奇。(他十九岁,她十七岁。)

他们最喜欢打扫礼堂。约翰尼掸去钢琴上的灰尘,一边掸,一边用手指掠过琴键,弹奏几个和弦。凯蒂坐在前排座位上,让他唱歌。他唱歌给她听,唱时下的情歌《她也许有过美好时光》,或者《我为你把心儿伤》。附近的居民被歌声从午夜的睡梦中吵醒,他们会躺在温暖的床上,昏昏欲睡地听着,互相窃窃私语:

“那个家伙,无论他是谁,都是在浪费时间。他在浪费时间。他应该去演出。”

有时约翰尼到小平台上跳舞,假装那是舞台。他是那么优雅,那么英俊,那么含情脉脉,那么热爱生活,凯蒂看着他,感觉幸福得快要晕过去。

两点钟,他们去教师午餐室,那里有一个煤气炉。他们在橱柜里放了一罐炼乳。他们煮咖啡,喝咖啡,享受美妙的咖啡香气充满整个房间的感觉。他们的黑麦面包和博洛尼亚香肠三明治味道也不错。有时吃完晚饭,他们会去教师休息室,那里有一张印花棉布沙发,他们会相拥着躺着休息一会儿。

最后他们清空废纸篓,凯蒂会把被丢弃的较长的粉笔头和铅笔头捡出来,把它们带回家,放在一个盒子里。后来弗朗茜小时候觉得自己非常富有,因为有那么多粉笔和铅笔可以用。

黎明时分,他们走出了学校。此时的学校干干净净、窗明几净、暖暖和和的,准备迎接白班看门人的到来。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一路看着星星从天空消失。他们经过面包房,从地下室的烘焙室飘来新鲜出炉的面包卷的香味。约翰尼跑下去花五分钱买了刚出炉的热面包。回到家后,他们喝热咖啡,吃热乎乎的甜面包作为早餐。之后约翰尼跑出门去拿《美国人》早报,边给她读新闻,边发表评论,她则打扫他们的房间。中午,他们吃一顿热腾腾的午餐,炖肉和面条之类的美味。吃过午餐他们就去睡觉,一直睡到该起床工作的时间。

他们每月挣五十美元,对那个时代他们那个阶层的人来说,这是笔不错的收入。他们生活舒适,过着美好的日子,充满小小的冒险和浪漫,很是幸福。

而且他们那么年轻,那么相爱。

几个月后,凯蒂发现自己怀孕了,懵懂无知的他们惊慌不已。她告诉约翰尼她“那个”了。约翰尼一开始不知所措。他不想再让她到学校干活了。她告诉他,她这个样子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过不确定,一直没停下干活,也没什么事。她让他相信干活对她有好处,他让步了。她继续干活,直到身子太笨重,无法爬到桌子底下除尘。不久,她就只能陪着他去,躺在那张不再用来做爱的快活沙发上。现在所有的活都是他一个人干。凌晨两点,他笨拙地为她做三明治,煮过火的咖啡。随着时间推移,约翰尼越来越担心,不过他们仍然很幸福。

十二月一个寒冷的深夜,她开始感觉到阵痛。她躺在沙发上,忍着痛,想等约翰尼干完活再告诉他。回家的路上,一阵撕心裂骨的疼痛让她忍不住了,她呻吟起来。约翰尼知道孩子要出生了。他带她回家,让她和衣躺在床上,给她盖上暖和的被子。他跑到街那头的接生婆金德勒太太那里,求她快点去。那个女人不慌不忙,简直要把他逼疯了。

她得从头发上取下几十个卷发器。她的假牙找不到了,不找到就不去接生。约翰尼帮她找,最后他们在窗外窗台上的一杯水中找到了。假牙四周的水结了冰,必须化冻后才能把假牙放进嘴里。做完这些后,她得用在棕枝主日 从圣坛上取下的一片受祝福的棕榈做一个护身符。除此之外,她还添加了一枚圣母玛利亚圣牌、一根蓝色小鸟羽毛、一把小折刀断刀片和一小枝草药。这些东西用一根脏兮兮的绳子系在一起,那是从一个女人的紧身胸衣上取下来的,那个女人十分钟就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她把圣水洒在这些东西上,据说圣水来自耶路撒冷的一口井,耶稣曾喝过这口井的水解渴。她向心急如焚的约翰尼解释说,这个护身符可以减轻痛苦,保证他的妻子顺利生出一个健健康康的宝宝。最后,她拿起她的鳄鱼皮挎包,附近的人都很熟悉这个包,所有年轻人都相信,他们出生时就是一边踢腾一边被放在这个包里面交给母亲的——最后她准备好了。

他们赶到凯蒂身边时,她正痛苦地尖叫。公寓里挤满了女邻居,她们站在四周祈祷,一边回忆自己生孩子时的情景。

“我生温森特的时候,”一个女人说,“我……”

“我当时比她还瘦,”另一个说,“那时……”

“他们都没想到我能挺过来,”第三个女人骄傲地说,“可是……”

女人们欢迎接生婆的到来,并把约翰尼赶了出去。他坐在门廊上,凯蒂每哭喊一声,他就哆嗦一下。他很困惑,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现在是早上七点。虽然窗户关着,但她的尖叫还是不断传过来。去上班的男人从这里经过,看看传出尖叫声的窗户,再看看蜷缩在门廊上的约翰尼,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凯蒂一整天都在分娩,可是约翰尼无能为力——他什么也做不了。夜幕降临,他再也受不住了,于是到母亲家寻求安慰。他告诉母亲,凯蒂正在生孩子,母亲听了悲痛欲绝,高声痛哭起来。

“现在她把你牢牢攥在手心了,”她哭着说,“你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她伤心极了。

约翰尼去找哥哥乔吉,乔吉被雇去跳舞了。他坐在那里喝酒,等乔吉下班,把这时该去学校的事忘了个一干二净。等乔吉晚上下了班,他们去了几家通宵酒吧,每个酒吧都喝一两杯,告诉大伙约翰尼正在经历什么。男人们很是同情约翰尼,请他喝酒,并安慰他说他们也经历过同样的磨难。

天快亮的时候,兄弟俩回到母亲家里,约翰尼一觉睡了过去。九点时,他醒了过来,预感到大事不好。他想起了凯蒂,想起了学校,可是为时已晚。他梳洗一番,穿好衣服,赶快动身回家。经过一个卖牛油果的水果摊,他给凯蒂买了两个牛油果。

他不知道,就在那一晚,他的妻子受尽了痛苦,经过近二十四小时的分娩,生下了一个血淋淋的柔弱女婴。这次分娩唯一不同寻常的是,婴儿出生时带着一个胎膜,意味着这个孩子将来注定能成大事。接生婆偷偷收走了胎膜,后来以两美元的价格把它卖给了布鲁克林海军造船厂的一个水手。据说有了胎膜,就不会淹死。水手把它装在一个法兰绒袋子里,挂在脖子上。

约翰尼不知道,在他喝完酒昏睡过去后,夜里气温骤降,他本该去学校照料的火堆熄灭了,水管冻裂,把学校地下室和一楼都淹了。

回到家时,他发现凯蒂躺在昏暗的卧室里,孩子就躺在旁边安迪的枕头上。家里一尘不染,是女邻居们帮忙打扫的。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石炭酸和门嫩爽身粉混合的气味。接生婆临走前对她说:“一共五美元,你丈夫知道我住在哪里。”

接生婆走了,凯蒂把脸转向墙壁,强忍着不哭。夜里,她对自己说,约翰尼肯定到学校干活了。她还满心希望他能在两点钟吃饭的时候跑回家一趟。现在快到中午了,他早该回来了。也许他干了一晚上活,到他母亲家休息了。她让自己相信,不管约翰尼做什么,都不会有事,他的解释会让她安下心来。

接生婆离开后不久,艾薇来了。是打发邻居家的一个男孩去叫的。艾薇带了一些淡黄油和一包苏打饼干,还泡了茶。凯蒂觉得味道好极了。艾薇看了看婴儿,觉得长得并不好看,不过她没有对凯蒂说。

约翰尼回到家,艾薇开始教训他。可是看到他脸色苍白、惊恐不安的样子,再考虑到他的年龄——不过才二十岁,她不禁哽咽了。她吻了吻他的脸颊,告诉他不要担心,又为他新煮了咖啡。

约翰尼几乎一眼也没看孩子。他手里紧攥牛油果,跪在凯蒂的床边,呜咽着诉说自己的恐惧和担心。凯蒂和他一起哭起来。夜里,她是多么希望他能陪在身边。现在,她真希望自己悄悄到某个地方去生孩子,等孩子生下来再回来告诉他,一切都好。她是受了不少罪;就像被活活扔进滚烫的油里煮,也不能去死以求解脱。她是受罪了。老天哪!难道这还不够吗?为什么要他跟着受苦呢?他受不了苦,但她可以。不过是两个小时前,她刚生下一个孩子。她太虚弱了,头在枕头上都抬不起来,但她还是安慰他,对他说不要担心,她会照顾他的。

约翰尼开始感觉好些了。他告诉她,这算不了什么;他已经知道很多丈夫都“经历过磨难”。

“我现在也经历磨难了,”他说,“我现在是个男人了。”

这时他有点夸张地操心起孩子来。在他建议下,凯蒂同意给她取名弗朗茜,名字来自那个一直没能嫁给他哥哥安迪的女孩——弗朗茜·梅拉尼。他们觉得,让她当孩子的教母,有助于安慰她受伤的心。要是安迪还活着,也许她生的孩子也叫弗朗茜·诺兰。

他用橄榄油和腌制醋拌了拌牛油果,把做好的沙拉拿给凯蒂吃。那味道很淡,她感到很失望。约翰尼说慢慢习惯就好了,就像吃橄榄一样。为了他的缘故,也因为被他的体贴打动,凯蒂吃了沙拉。他们劝艾薇也尝尝。她尝了,说她宁愿去吃西红柿。

约翰尼在厨房喝咖啡时,一个男孩从学校过来,带来一张校长写的便条,上面说约翰尼因为玩忽职守被解雇了,还让他去学校一趟拿回欠他的工钱。便条最后告诉约翰尼,不要指望学校会为他写推荐信。读着便条,约翰尼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给了那孩子五分硬币作为跑腿钱,并让孩子转告,他会去一趟学校。他销毁了便条,对凯蒂只字未提。

约翰尼见到校长,试图解释一番。校长告诉约翰尼,既然知道孩子要出生,对待工作应该更加上心才是。说完,他好心地告诉小伙子,不让他赔偿水管破裂造成的损失了;教育委员会会处理这个问题。约翰尼谢过他。约翰尼签署了一张承诺接下来的工资转交给校长的保证后,校长自掏腰包给了他钱。总之,校长以自己的方式尽了最大努力。

约翰尼付了接生婆钱,把下个月的房租交给房东。他意识到,现在有孩子了,凯蒂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力气做事,何况他们又没了工作,他有些害怕。最后他安慰自己说,房租已经交了,一个月内还有地方住,到时再说。到时肯定会有工作干。

下午,他走着去告诉玛丽·罗姆利孩子出生的喜讯。去的路上,他在橡胶厂停下,找茜茜的工头。他让工头转告茜茜,孩子生下来了,问她下班后能否过去一趟。工头说他会转告,挤挤眼,戳了戳约翰尼的肋骨,说:“真有你的,伙计。”约翰尼咧嘴一笑,给了他十美分,并嘱咐他说:

“买支好雪茄,算我请客。”

“我会的,伙计。”工头答应道。他握着约翰尼的手,再次承诺一定转告茜茜。

玛丽·罗姆利听到消息后哭了。“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家伙,”她哀叹道,“生在这个悲伤的世界,受苦受难来了。哎,会有一点快乐,但更多的是辛苦。哎,哎。”

约翰尼很想告诉托马斯·罗姆利,但玛丽求他先不要说。托马斯讨厌约翰尼·诺兰,因为他是爱尔兰人。他讨厌德国人,讨厌美国人,讨厌俄国人,但受不了爱尔兰人。即便他对自己的种族恨之入骨,可他还是有强烈的种族偏见。他的观点是,两个异族人通婚会生出杂种来。

“金丝雀和乌鸦交配,能生出什么来呢?”这是他的论点。

约翰尼将岳母送到他家后,就出去找工作了。

凯蒂很高兴见到母亲。她自己分娩时的阵痛还记忆犹新,现在她知道母亲生自己时遭的罪了。她想起她的母亲生了七个孩子,抚养他们长大,亲眼看着其中三个死去,知道活下来的注定要挨饿受罪。想到自己出生不到一天的孩子注定也要经历这些,她担心极了。

“我懂什么呀?”凯蒂问母亲,“我自己懂得那么少,也不能好好教她。妈妈,你很穷,约翰尼和我也穷。等孩子长大了也会受穷。我们也不能过得比今天好。有时我觉得,过去的一年就是我们经历的最好的年头了。随着岁月流逝,约翰尼和我年纪越来越大,日子不会越来越好。我们现在靠的是还年轻,还有力气去干活,但随着时间推移,这些都会离我们而去。”

然后她悟出了真相。“我的意思是,”她想,“我可以工作。约翰尼是指望不上了。我得一直照顾他。哦,上帝啊,别再让我生孩子了,否则我就没法照顾约翰尼了。他又不能照顾自己,我必须照顾他。”母亲打断了她的思绪。玛丽说的是:

“我们以前在原来的国家有什么呢?一无所有。我们是农民,整天饿肚子。后来,我们来了这里。可是日子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不过你父亲不用像在老家那样被逼着去当兵了。除此之外,日子更难了。我想念家乡,想念那里的树木和广阔的田野,想念熟悉的生活方式,想念老朋友。”

“既然不能指望过上好日子,那为什么来美国?”

“为了我的孩子啊,我希望孩子能在自由的土地上长大。”

“你的孩子也混得不太好,母亲。”凯蒂苦笑着说。

“这里有老家没有的东西。虽然人生地不熟,日子艰难,但这里有希望。在老家,一个人再努力工作,也只能和他的父亲一样。要是他父亲是个木匠,他可能也会当木匠,当不了老师或牧师。他可以成功,但只能到他父亲的地位。在老家,一个人属于过去。在这里,他属于未来。在这片土地上,他可以成为他想成为的人,只要心地善良,为人诚实,做正确的事。”

“事实也不是这样。你的孩子并不比你过得好。”

玛丽·罗姆利叹了口气,“可能是我的错。我不知道怎么教育我的女儿。几百年来,我的家人一直在某个领主的土地上劳作,除此之外,我一无所有。我没把第一个孩子送去上学。我很无知,一开始不知道我们这样的人的孩子还可以享受免费教育。就这样,茜茜没有机会比我过得更好。但其他三个……你们都上过学。”

“我读完了六年级,如果这能算教育的话。”

“还有你的约尼,”她发不出“翰”的音,“也上过学。你不明白吗?”她的声音流露出兴奋,“情况已经开始好转了。”她抱起婴儿,把它高高举起,抱在怀里。

“这个孩子的父母识字,”她淡淡地说,“对我来说,这是了不起的事了。”

“母亲,我还年轻。母亲,我才十八岁。我有力气。我会好好干活,母亲。但我不希望这个孩子长大后只去干活。我该怎么做,母亲,我该怎么做才能给她创造不一样的生活呢?我该怎么开始呢?”

“秘诀就在于读书和写作。你认字。找一本好书,每天给孩子读一页。必须每天坚持读,直到孩子学会认字。之后必须每天让她读,我知道秘诀就是这个。”

“我会读的,”凯蒂答应道,“可什么书是好书呢?”

“有两本好书。莎士比亚是本了不起的书。我听人说,那本书包含人生的一切奇妙;人类关于美,关于智慧,以及关于人生的真谛,都在那本书里。据说里面的故事是为了舞台上表演写的戏剧。这本书很了不起,我认识的人中还没有谁见过这本书。但在奥地利时,我听我们土地上的领主说过,有些书页会自己唱歌。”

“莎士比亚是本德语书吗?”

“是用英语写的。我很久以前听我们的土地领主对他的小儿子说的,这个孩子正准备去上了不起的海德堡大学。”

“另一本伟大的书是什么?”

“新教徒读的《圣经》 。”

“我们有自己的《圣经》,天主教圣经。”

玛丽偷偷环视了一下房间。“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不该这么说,但我相信新教徒《圣经》包含了更多这个世界上和世界之外最伟大的故事的可爱之处。一位深受爱戴的新教徒朋友曾经读她的《圣经》给我听,我发现它是像我刚才说的那样美妙。”

“就是这本书,还有莎士比亚的书。你必须每天给孩子各读一页,即使你不明白上面写的是什么,也读不对上面的单词。你必须这样做,这样等孩子长大了就知道什么东西伟大——知道威廉斯堡的廉租公寓并不是整个世界。”

“新教徒《圣经》和莎士比亚。”

“你必须给孩子讲我给你讲过的那些传说故事——就像我母亲讲给我听,她母亲讲给她听一样。你必须讲故国的童话故事。你必须讲述那些不属于这个世界却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仙子、精灵、小矮人等等。你必须讲述那些在你父亲的族人中出没的鬼怪,还有给你姨妈施了魔法的那双邪恶的眼睛。你必须教孩子,出现麻烦、死亡时,我们家的女人怎么去识别征兆。孩子必须相信上帝和他的独子耶稣。”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哦,还有,别忘了圣诞老人。孩子必须相信圣诞老人,直到她长到六岁。”

“母亲,我知道鬼魂和仙子并不真实存在。我这不是教孩子愚蠢的谎言吗。”

玛丽厉声说:“人间有没有鬼,天堂有没有天使,你根本无从得知。”

“可我知道没有圣诞老人。”

“但你必须教孩子,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为什么?可我自己都不相信啊。”

“因为,”玛丽·罗姆利淡淡地解释道,“孩子必须拥有一种叫想象力的宝贵东西。孩子必须拥有一个秘密世界,里面生活着并不真实存在的事物。她有必要相信。她必须一开始就相信这个世界不存在的事物。然后,当这个世界变得太丑陋,无法在其中生活时,孩子可以回忆过去,生活在想象的世界中。我这把年纪了,今天还是非常需要回忆圣徒们的神奇生活和世上发生的伟大奇迹。心里有了这些东西,我才能不只是苟且地活着。”

“孩子会长大,自己发现事情的真相。她会知道我撒了谎。她会失望的。”

“那就叫了解真相。自己去了解真相是一件好事。先是全心全意地去信,然后不信,也是好事。它滋养人的情感,让情感得以舒展。身为一个女人,当生活令她失望,人们令她失望时,她会在失望中得到历练,受打击就没有那么难了。教育孩子时,不要忘记苦难也是好事。它让一个人的品格变得富有。”

“真是这样的话,”凯蒂痛苦地说,“那我们罗姆利家的人都很富有。”

“是的,我们很穷。我们受苦。我们的日子很难。但我们是更好的人,因为我们懂我告诉你的那些东西。我不识字,但我把从生活中学到的东西都告诉了你。你必须把它们告诉你的孩子,随着年龄增长你还会学到更多,也把它教给孩子。”

“我还必须教孩子什么呢?”

“必须让孩子相信天堂。不是有长着翅膀的天使和坐在宝座上的上帝的天堂,”玛丽一半用德语,一半用英语,艰难地表达自己的意思,“而是一个人们可以梦想的奇妙地方——一个愿望成真的地方。或许是另一种宗教。我不知道。”

“然后,还有什么呢?”

“在死之前,你必须拥有一小块土地——也许上面有座房子,你的孩子可以继承。”

凯蒂笑了:“我自己的土地?一座房子?我们能付起房租就算幸运了。”

“话虽这么说,”玛丽坚定地说,“可你必须这样做。几千年来,我们的人一直都是农民,靠在别人的土地上耕种谋生。这是在以前的国家。在这里,我们在工厂干活,靠自己的双手,日子更好些。每天都有一部分时间不属于主人,而属于干活的人自己。这很好。但是拥有一块土地更好;一小块可以传给孩子的土地,那可以让我们在世上安身立命。”

“可是我们怎样才能拥有土地呢?约翰尼和我工作,可我们挣得太少了。有时交了房租和保险费,剩下的钱几乎都不够买吃的了。我们怎么存钱买地呢?”

“你必须拿一个空炼乳罐子,把它洗干净。”

“一个罐子……?”

“把顶部整齐剪掉。把罐子侧面剪成手指长度的若干长条。每条都这么宽。”她用手指比画了两英寸 ,“把这些长条向后弯曲。这个罐子看起来就像一个笨拙的星星。在顶部开个狭长的口,然后每个长条钉一颗钉子,把罐子钉在衣柜最黑暗的角落。每天放五美分进去。三年后会有一笔小财富,五十美元。拿着这笔钱到乡下买一块地。拿到文件证明地是你的。这样你就是有地的人了。有了土地,就再也不会做农奴了。”

“一天五美分,似乎不多。可是从哪里弄钱呢?我们的钱都不够花,现在又多了一张嘴吃饭……”

“你必须这样做:你去蔬菜杂货店问一串胡萝卜多少钱。那人会说三美分。然后你四处看看,直到看到另一串,没那么新鲜,也没那么大。你会说:我可以花两美分买这串不好的吗?只要你大胆问,它就是你的了。这样你就省下一分钱存进星星存钱罐。再比如现在是冬天。你花二十五美分买一蒲式耳 的煤。天气很冷。你想给炉子生火。但是等一下!再等一小时。再挨冻一小时。围一条披肩。你对自己说,我受冷,是为了存钱买地。这一小时可以为你节省三美分的煤。又有三美分进了存钱罐。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不要点灯。坐在黑暗中,发一会儿呆。算算你省了多少油,把它的价值换算成钱存进存钱罐。钱会越存越多。总有一天,你会有五十美元,在这个狭长岛屿的某个地方有一块地,你可以用这笔钱买下来。”

“这样攒钱能行吗?”

“我以圣母的名义发誓,可以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存够钱去买地呢?”

“我存够了。我们刚来这里的时候,我也有个存钱罐。我花了十年时间才存下第一笔五十美元。我拿着钱去找附近一个卖地的人,据说这个人公平交易。他给我看了一块美丽的地,用我的语言告诉我说:‘这是你的了!’他拿了我的钱,给了我一份文件。我不识字。后来,我看见有人在我的地上给别人盖房子。我给他们看了我那份文件。他们嘲笑我,眼里带着怜悯。问题是这块地根本不属于卖地的人。这是schwindle……用英语怎么说来着……”

“诈骗。”

“对。大家都知道,像我们这些国外来的移民没有经验,又不识字,经常被他那种人欺骗。但你受过教育。你先看文件上写着土地是不是你的,再交钱。”

“之后你就再也不存钱了吗,母亲?”

“我存了。又从头开始。第二次更难了,因为孩子多了。我攒了钱,但我们搬家时你父亲发现了存钱罐,把钱都拿走了。他不愿意买地。他很喜欢鸟,用这些钱买了一只公鸡和许多只母鸡,把它们养在后院里。”

“我好像记得那些鸡,”凯蒂说,“很久很久以前了。”

“他说鸡下了蛋,在社区卖,会挣很多钱。啊,男人是多么异想天开啊!第一天晚上,二十只饿猫越过栅栏,吃掉了许多只鸡。第二天晚上,意大利人爬过栅栏,偷了更多的鸡。第三天,警察来了,说在布鲁克林的院子养鸡违法。我们不得不给他五美元,他才没把你父亲带去警察局。你父亲卖掉剩下的鸡,又买了金丝雀,这下可以放心养了。就这样我失去了第二笔积蓄。但是我又开始存钱了。也许有一天……”她默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披上披肩。

“天黑了。你父亲马上下班回家了。圣母玛利亚保佑你和孩子。”

茜茜下班后马上赶了过来。她甚至没来得及把蝴蝶结发饰上的灰橡胶粉刷掉。见到婴儿,她哽咽了,又哭又笑,声称这是全世界最好看的婴儿。约翰尼对此表示怀疑。在他看来,孩子青紫干瘦,他觉得一定是哪里有什么不对劲。茜茜给孩子洗了澡。(第一天肯定洗了十几回。)她冲到熟食店,哄骗店老板让她先赊账,周六发了工资再付钱。她买了两美元的美味佳肴:牛舌片、烟熏三文鱼、乳白色的烟熏鲟鱼片和脆皮卷。她还买了一袋木炭,把炉子烧得旺旺的。她把晚饭端给凯蒂,然后和约翰尼坐在厨房里吃。屋里暖洋洋的,弥漫着美味的食物、香甜的爽身粉,还有更浓烈的糖果般的味道,这个味道来自茜茜项链上戴的仿银丝饰心形吊坠里面的白色硬质碟状物。

约翰尼吃完晚饭后一边抽着雪茄,一边端详茜茜。他想知道,人们在给同胞贴上“好”和“坏”的标签时,用的是什么标准。就拿茜茜说吧。她很坏,可她又很好。就男人方面,她很坏。可她又很好,无论在哪儿,只要有她在,那个地方就有了生气,美好的、温柔的、强烈的、热闹的、浓郁的生命气息。他希望刚出生的女儿能像茜茜一点。

茜茜说要留下来过夜,凯蒂看上去很担心,说家里只有自己和约翰尼睡的一张床。茜茜宣称她愿意和约翰尼一起睡,只要他能保证让她也生出一个像弗朗茜那样的漂亮孩子。凯蒂皱起眉头。她当然知道茜茜是在开玩笑。然而,茜茜那么直接,似乎在当真。她开始教训茜茜。约翰尼打断了她的训话,说他得到学校干活了。

他不敢告诉凯蒂,他把两人的工作弄丢了。他去找哥哥乔吉,那天晚上乔吉上班。幸运的是,他们那里需要一个人照顾客人吃饭,不忙的时候唱唱歌。约翰尼接下了这个活,人家答应下星期还让他干。就这样他又重新干起了唱歌服务员的工作,此后就没有干过别的。

茜茜和凯蒂上了床,两人聊了大半个晚上。凯蒂说起她对约翰尼的担心和对未来的恐惧。她们谈到玛丽·罗姆利;对艾薇、茜茜和凯蒂来说,她是一个多么好的母亲啊。她们还谈到父亲托马斯·罗姆利。茜茜说他是个老混蛋,凯蒂叫茜茜放尊重点。茜茜说:“哦,胡说八道!”凯蒂大笑起来。

凯蒂把那天和母亲的谈话告诉了茜茜。茜茜对存钱罐的想法非常着迷,不顾大半夜就从床上爬起来,把一罐牛奶倒进碗里,当场做了个存钱罐。她试图爬进狭窄拥挤的衣柜,把存钱罐钉在里面,可是肥大的睡衣把她缠住了。于是她脱下睡衣,光着身子爬进衣柜。衣柜塞不下她。她蹲在那里拿着锤子将存钱罐钉在地板上。看着她撅着大大的光屁股,凯蒂咯咯笑了起来。她笑得太厉害,都担心自己会大出血。凌晨三点的砰砰巨响吵醒了其他房客。住楼上的敲打地板,住楼下的敲打天花板。茜茜在衣柜里嘟囔说,家里有个生病的女人,房客们竟这样喧闹,真是狗胆包天,又把凯蒂逗得咯咯直笑。“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茜茜问道,砰的一声敲下最后一颗钉子。

存钱罐安装完毕,她又穿上睡衣,往里面存了五分钱作为买地钱,然后回到床上。凯蒂给她讲了那两本书的事,她兴奋地听着。她承诺那两本书包在她身上,就权当是她送给孩子的洗礼礼物。

弗朗茜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个晚上,躺在妈妈和茜茜中间香甜地睡觉。

第二天,茜茜就开始着手去弄那两本书。她去了一家公共图书馆,问图书管理员怎样才能弄到一本莎士比亚的书和一本《圣经》。《圣经》帮不上忙,但图书管理员说档案里有一本破旧的《莎士比亚全集》,即将被丢弃,茜茜可以要。她买下来了。那是一本破烂的旧书,里面有莎士比亚写的全部戏剧和十四行诗。上面有复杂的脚注和对剧作家意思的详细解释。书中有作者的生平和照片,还有剧中场景的钢刻版画。它用小字印刷,每页两栏,纸张很薄。这本书花了茜茜二十五美分。

《圣经》虽然有些难买到,但从长远来看更便宜。事实上,它没花茜茜一分钱。封面上有个名字,基甸

在买了《莎士比亚全集》几天后,茜茜一天早上醒来,用胳膊肘推了推现在的情人。她和他正在一家僻静的家庭旅馆过夜。

“约翰,”她叫他约翰,其实他真名是查理,“梳妆台上的那本书是什么?”

“《圣经》。”

“新教《圣经》?”

“没错。”

“我要把它偷走。”

“去吧。他们把它放在那里就是给人偷的。”

“不会吧!”

“就是啊!”

“别开玩笑了!”

“人们偷走它,读了,改过自新,然后忏悔。他们把它带回来,再买一本,这样其他人可以再偷走、去读、改过自新。这样,把书放在那里的公司就不会有任何损失。”

“好吧,这一本是再也不会回来了。”她用一条酒店毛巾把它包起来,毛巾她也要一并偷走。

“哎呀!”她的约翰感到一阵恐惧,“你会不会读了它,然后改过自新,那我就不得不回到我老婆身边了。”他打了个寒噤,一把搂住她,“答应我,不要改过自新。”

“我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你不会?”

“别人告诉我的话,我从来不听,我也不识字。我判断对错只凭我的感觉。要是我感觉不好,那就是错的。要是我感觉好,那就是对的。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好。”她伸出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胸膛,在他耳朵上突然亲了一下。

“真希望我们俩能结婚,茜茜。”

“我也是,约翰。我知道我们会合得来。不管怎样,一段时间内合得来。”她实话实说,补充了一句。

“可是我已经结婚了,天主教真是见鬼,不能离婚。”

“反正我也不相信离婚。”茜茜说。她从来都是不离婚就再婚。

“你知道吗,茜茜?”

“什么?”

“你有一颗金子般的心。”

“真的吗?”

“不开玩笑。”他看着她把透明薄纱长袜套在秀腿上,然后把红色丝质吊袜带的扣系上。“亲一个。”他突然恳求道。

“我们还有时间吗?”她很实际地问,又把长袜脱了下来。

这就是弗朗茜·诺兰藏书的开始。 BOZiLSjmZg8g+VmC17pt5iRRRH43AfJg7ep/Ii3YYveSHFEhXv6AduOTe4xklxL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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