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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等待的过程中，又来了三个人——其他决定接受手术的人。但接待员先叫了我，我只能先行一步，留凯伦继续和那三个同龄人闲谈。我被带到一间办公室，房间的墙壁在我眼中是灰色的，意味着它可能是绿色或者红色。
“你好，杰克，”波特博士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很高兴再次见到你。”
安德鲁·波特身材高大威猛，60岁左右，因为面对的人大多数比他矮，所以略微有些驼背。他有一双眯眯眼，留着胡子，头发梳到脑后，露出高高的额头。但他那张和蔼可亲的脸上却长着两条不安分的眉毛，仿佛一直在运动。
“你好，波特博士。”我说。此前我已经见过他两次，接受了各种医学测试，填写了法律文书，扫描了身体的各个部位，除了大脑。
“你做好准备了吗？”波特问。
我咽了咽口水，点了点头。
“那就好。”办公室里还有一扇门，波特动作夸张地打开它，“杰克·沙利文，”他宣布，“迎接你的新身体吧！”
在相邻的房间里，一具穿着白色浴袍的人造躯体躺在转运床上。
我低头看向这具躯体，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因为一眼就能看出来它是我。尽管它的外观总体上还有一种百货商店模特的感觉，但毫无疑问就是我的样子。这具躯体的眼睛睁开着，没有眨眼，一动不动，嘴巴紧闭，手臂软绵绵地放在两侧。
“负责制作面相的同事告诉我，制作你的脸非常容易。”波特咧嘴一笑，“通常，我们要把客户的脸做得更年轻，年轻几十岁，重现他们在壮年时的模样。毕竟，没有客户愿意把自己的意识上传到老弱病残的躯体里。而在我们服务过的所有客户中，你最年轻。”
这是我的脸，没错——我的长脸、我的美人沟下巴、我的薄嘴唇、我的宽嘴巴、我那双眼间距很窄的眼睛，以及黑黑的眉毛。当然，浓密的黑发是最让我满意的，原本的几丝灰发都不见了。并且，我歪过脑袋看了一下，这躯体没有秃头。
“个别部位做了一些小修补，”波特笑着说，“希望你别介意。”
我也咧嘴笑了：“毫不介意，挺厉害的。”
“你喜欢就好。当然，内部的合成骨架与你的完全一致，是用3D原型制作设备根据我们拍摄的立体X线片制作的，就连缝合处都是相同的，每一块头骨衔接的位置都一样。”
为了制作这副人工骨架，我不得不签署一份许可声明，以拍摄海量的X线片。在一天之内接受那么多的X射线检查，大大增加了我未来患癌的可能性。但话说回来，大多数永生科技的客户离死也不远了，可能在癌症发作之前就上西天了。
波特摸了摸躯体的头部一侧，躯体的下巴张开了，露出了高度精细的口腔构造。
“牙齿完全复制了你的，还在适当的位置嵌入了更坚固的陶瓷复合材料，以还原你补过的两颗牙。因此，牙齿生物识别技术会把这颗头颅鉴定为属于你。你可以看到这里还有舌头，实际上这具躯体并不使用舌头来发声，而是通过语音合成芯片。但这舌头应该能很好地帮你装出说话的样子。下巴的开合和发出的声音完美匹配，有点儿像超级人偶剧 [1] 里的配音。”
“什么超级人偶剧？”我问。
“《雷鸟神机队》？《超空人》？”
我摇了摇头。
波特叹了口气：“好吧，没关系。舌头非常复杂，实际上它是还原部位中最为复杂的。但它没有味蕾，因为你不需要吃东西，不过它会对碰触有反应。另外，正如我刚才说的，在语音合成芯片发声的时候，舌头会做出适当的动作来配合。”
“这真的有点儿……诡异。”说完，我笑了笑，“我想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用上这个词。”
波特大笑，然后指着我说：“可惜，目前我们还不能完全还原你的微笑：当你笑的时候，左脸颊上会出现一个很大的酒窝。人造脸部做不到。不过，我们已经在你的信息档案中记下了这一特征，相信未来技术升级之后能够帮你加上去。”
“好。”我说，“你们已经做得非常好了。”
“谢谢。我们喜欢客户在转移到人造躯体之前熟悉一下外观，你总得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吧。等你拥有了新身体之后，有什么运动特别想玩一玩的？”
“棒球。”我立刻答道。
“棒球需要用眼睛和双手进行大量的协作行为，但是没有问题。”
“我想和辛格·萨马赫一样优秀。”
“谁？”波特问。
“他是蓝鸟队的先发投手。”
“哦，我不太看棒球。我不能保证你会有职业水平，但你的水平至少会和以前一样，也许会有提升。”
他继续说道：“你会发现，这具躯体的比例和你现在的完全一致，每个手指节的长度、躯干每一部分的长度都是一样的。因为你的大脑已经建立了极为精确的认知，对你的身体了解得清清楚楚，包括你的手臂有多长，肘部或膝部具体位于哪个位置。身体还在发育的时候，大脑的认知会不断适应，但是到了中年就变得非常固化。我们曾让矮个子的客户换了增高的躯体，配上相应的躯干长度，却得不偿失。要让人重新适应和原来不一样的身体，会产生很多麻烦。”
“天哪！”我惊呼，“竟然能如此还原。”
“我们的目标就是让每一位客户满意。”波特面带微笑地说。
在我出生的前后几年，雷·库兹韦尔是支持将人类意识移入人造躯体的人中发声最响亮的。他于1999年出版的经典之作《机器之心》中提出，从那时候算起的30年内，技术可以实现复制出人脑中“一切体细胞、轴突、树突、突触前囊泡、神经递质浓度以及神经组成物和层次的位置、连接方式和成分”。这样，依赖人脑的“整个构成就可以在一台有足够容量的神经计算机上重现，包括其记忆内容”。
用敏锐的或者2045年的后视之见来看，如今重读此书很有意思。库兹韦尔预测对了一部分事情，但漏掉了几处关键。例如在2019年，大脑扫描技术达到了所需的分辨率，结果没有任何用处，因为扫描需要几小时才能完成。可想而知，即使是精神较为稳定的大脑，在此期间也会发生各种变化。将如此长时间内的大脑数据拼接在一起，人们得到的是一个无法发挥功能作用的混乱局面。它无法将来自后脑的视觉冲动（或无视觉冲动的状态）与关于来自前脑、完全不同的冲动的想法相匹配。意识是整个大脑的同步行动；如果不是在片刻之内完成大脑的扫描，扫描的结果便无法用于重建大脑。
但永生科技的意识扫描手术实现了这一点，它能够在一瞬间拍下大脑整体而全面的快照。波特博士带我经过走廊，来到扫描室，这里的墙壁在我看来是橙色的。“杰克，”波特说，“这位是基里安博士。”他指了指一个大约30岁、相貌平平的黑人妇女，“基里安博士是我们机构的量子物理学家之一。扫描设备的操作将由她负责。”
基里安向我走来。“放心，手术一点儿也不疼。”她带着牙买加口音说。
“谢谢。”我回应道。
“我回去工作了。”波特说。基里安对他笑了笑，他就离开了。
“我想你应该知道，”基里安继续说，“我们用量子雾来进行意识扫描。原理是用亚原子粒子形成雾，渗透到你的头部。波特博士给你看的那具新躯体的人造大脑中也要注入亚原子粒子，两边的粒子会发生量子纠缠。虽然那具躯体在走廊的另一边，但对量子纠缠来说，距离并不是问题。”
我点了点头，也知道永生科技有严格的政策，手术后绝不让人造人与本体见面。你可以让家人或律师进行确认，在意识扫描手术完成后，人造人和本体的身体情况是否都完好无损。尽管凯伦先前调侃说自己盼着与另一个自己面对面，但心理学观点认为两个自己相遇的情况会造成负面影响，因为这会破坏个体的自我独特感。
基里安博士面露关切：“好了，我知道你患有动静脉畸形。”她说，“但你的新身体并不依赖血液循环系统存活，所以不会因此受到任何影响。”
我点点头。再过几分钟，我就恢复自由了！我的心怦怦直跳。
“你现在要做的，”基里安博士继续说，“就是在这张床上躺好。我们把床滑入扫描舱里，看起来有点儿像核磁共振检查，对吧？然后我们会进行扫描，大约只需要5分钟，而且这5分钟的时间主要都是花在设置扫描仪器上。”
想到将分裂成两个自己，我心里有些胆怯。从这个扫描舱里出来的杰克将在今天下午前往皮尔逊国际机场坐上航天飞机，出发去往月球生活——能活多久？几个月？几年？只要卡斯尔曼病有可能发病，他能活的日子就屈指可数。
而另一个杰克同样会清楚地记得进入扫描舱的这一刻。他将立刻回家，在我离开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而他那钛合金的脑袋绝不会损伤，他也不会英年早逝。
两个我。
简直不可思议。
我希望有什么方法可以只复制自己意识的一部分，但这需要对大脑有更深入的分析，目前永生科技的技术还无法做到。太糟糕了，因为我希望不少记忆可以直接被删除掉。像是有关父亲病发的记忆，还有其他一些记忆——某些尴尬的时刻、某些不光彩的时刻，以及我伤害别人和受到别人伤害的时刻。
我躺到床上，床下面是金属轨道，轨道安装在地板上，与扫描舱相连接。
“按一下绿色按钮，床就会滑进扫描舱里，”基里安说，“按一下红色按钮，床就出来了。”出于色盲的缘故，我仔细观察，根据她说话时所指的方向来辨认按钮。然后，我点了点头。
“很好，”她说，“按一下那个按钮。”
我照做了，床滑进扫描舱。舱里很安静，我甚至可以听到传来的脉搏声和消化时肚子发出的咕咕声。我想知道，我的新身体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或者说如果有声音，我能察觉到吗？
无论如何，我很期待作为人造人的生活。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并不是能活多久，而是活得快乐！我会有更多的时间，不仅是指宏观上的时间，更是指微观上的每一天。毕竟，人造人不需要睡觉，所以不仅活得更久，而且每天都比普通人类多了三分之一的时间可以利用。
未来近在眼前。
另一个我即将出现。
来吧，意识扫描。
“好了，沙利文先生，你现在可以出来了。”那是基里安博士的声音，带着牙买加口音，抑扬顿挫。
我的心一沉。不……
“沙利文先生？我们已经完成扫描工作。请按下那个按钮……”
这句话晴天霹雳一般击中了我。不！我应该身处另一具身体里才对，但我还在这里。
该死，我还在这里。
“如果你需要任何帮助的话……”基里安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拍打胸部。我感受到了柔软的触感，感觉到了胸口的起伏。天哪！
“沙利文先生，你没事吧？”
“我出来了，该死，出来了。”
我看也不看就按下按钮，床从扫描舱里滑出，我的脚先伸了出去，就像是顺产的孩子。该死！该死！该死！
其实这一点儿也不费劲，但是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而虚弱。要是我——
我感觉到有人用手捏住了我的手肘。“我抓住你了，沙利文先生，”基里安说，“起来吧，没事啦……”
我的脚碰到了坚硬的瓷砖地板。虽然我心里早就知道只有一半的概率，但我之前只想着自己会从全新且健康的人造躯体里醒来，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
“你还好吗，沙利文先生？”她问，“你看起来有点儿……”
“我没事，”我打断了她，“完全没事。天哪——”
“我有什么可以——”
“我死定了！你明白吗？”
她皱起眉头，问：“需要我叫医生过来看看吗？”
我摇了摇头说：“你只是扫描了我的意识，制作了我的大脑复制品，对吗？”我的声音带着一丝轻蔑，“既然在你完成扫描后，我还有知觉，那就意味着这个版本的我并没有变成人造人。而那个人造人不必再担心自己会成为植物人了，它获得了自由。它终于摆脱了27年来一直潜在的病魔。我们现在已经一分为二，得到治愈的我已经开始自己的生活，但这个我仍然是将死之人。我本可以在一个健全的新身体中醒来，但是——”
基里安的声音很温柔：“但是，沙利文先生，你们中必有一人注定继续待在这个人类的身体里。”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我摇了摇头，向前走了几步。扫描室里没有窗户，可能也不算是坏事，因为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个世界。“但我还要待在这个该死的身体里，依旧拥有这该死的人类大脑，依旧有死去的一天。”
[1] 超级人偶剧（supermarionation）是一种动画拍摄手法，使用下唇可移动的电子提线木偶进行实景拍摄，木偶嘴巴的张合与预先录制的配音同步。该手法后在科幻木偶特摄剧得到广泛运用，下文提到的《雷鸟神机队》（ Thunderbirds ）和《超空人》（ Captain Scarlet ）是这类剧集的代表作，但都是20世纪60年代的作品，比较久远，因此雅各布未曾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