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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在多伦多费尔蒙特皇家约克酒店的宴会厅也许有上百人，而其中至少有一半的人活不了多久了。
当然，这些行将就木的人都不差钱，所以大多花钱做了最好的医疗美容，甚至还有人做了面部移植手术。看着他们那佝偻的身躯和20岁的脸，我实在有些不舒服，但至少换脸的效果不错，看起来好过由于拉皮过度造成的诡异的紧绷感。
不过，我提醒自己，这确实只是美容。仿制的年轻面孔被安在老朽的、已经破旧不堪的躯体上。在场的老年人大多数是站着的，有些坐着电动轮椅，有几个扶着助行器，一个老人的腿上安装了电动支架，而另一个老人全身都穿了外骨骼设备。
如今，“衰老”这一概念已经不同于往日。我一边摇头一边想，虽然我还算不上衰老，只有44岁，但可悲的是，我在人生一开始就出过名了，只是出名的时间短到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出过名。我是2001年1月1日在多伦多出生的第一个婴儿。但在2000年1月1日午夜过后出生的女婴引起的轰动更大，虽然这一年除了年份是以三个零结尾，并没有任何特殊含义。这都不重要了！我最不希望的就是再多活一年，因为一年后我很可能就会死。我想起以前听过的一个笑话：
“我恐怕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医生说，“你活不了多久了。”
年轻人哽咽了一下，“那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悲伤地摇了摇头，“10……”
“10？你是说10年？还是10个月？”
“9……8……”
我摇摇头，赶走消极的念头，又环顾了一下四周。费尔蒙特皇家约克酒店富丽堂皇，其建立可以追溯至铁路旅行兴盛初期。如今磁悬浮列车沿着过去的铁路疾驰，酒店的生意也迎来了第二春。酒店位于联合车站的对街，安大略湖的北岸，我父母的房子以东25千米的地方。宴会厅的天花板上挂着吊灯，贴着绒面墙纸的墙上装饰着油画真迹，身着燕尾服的服务员端着酒杯四处走动。我走到开放式吧台前，点了一杯掺了不少喼汁的番茄汁
。今晚我想保持头脑清醒。
当我端着饮料离开吧台时，才发现自己身边站着一个毫无矫饰的老太太，脸上满是皱纹，头上全是白发。和周围那些否认年龄、容貌造假的老人相比，她显得相当特别。
老太太对我微笑，尽管笑得有些不自然——她显然得过中风。“你一个人？”她问道，语气愉悦，但是带着很重的美国南方口音，还伴随着老人常有的颤音。
我点点头。
“我也是。”她说。她穿着一件深色上衣，外面套着一件浅色外套，配一条深色休闲长裤。“我儿子不肯带我过来。”现场的大多数老人都有人作陪，要么是子女，要么是律师，要么是雇用的护理人员。我低头看了一眼，注意到她手上戴着婚戒。她显然也注意到了我的目光。“我丈夫过世了。”她说。
“这样啊！”
“那么，”她说，“你是陪家人来的？”
我感觉到自己的表情僵住了：“差不多。”
她好奇地看着我。我感觉她已经读出我的言外之意。虽然好奇，但她还是颇有礼貌地不再追问。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叫凯伦。”说着，她伸出了手。
“我叫杰克。”我说着，握住了她的手。她手上的皮肤松弛，有黄褐斑，手指关节有点儿肿。我轻轻地握了一下。
“你从哪儿来的，杰克？”
“我就住在多伦多。你呢？”
“底特律。”
我点了点头。今晚到场的潜在客户可能大多是美国人。加拿大越来越开放，法律环境也更为宽松，永生科技公司在这里开展业务更容易。
“有意思。”凯伦说，她瞥了一眼成群的老人，“当我10岁的时候，我曾经问我的祖母：‘谁会想活到90岁？’她直视着我的眼睛说：‘每一个89岁的人都会。’”凯伦摇了摇头，“她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我露出了无力的微笑。
“女士们，先生们，”就在这时，一个男人呼唤道，“请大家都入座，好吗？”
毫无疑问，到场宾客的耳朵都没有问题，植入物很容易纠正听觉的衰老。宴会厅后边有一排排折叠椅，折叠椅朝着讲台。“我们过去吧！”凯伦说。她身上有种迷人之处——也许是她的南方口音（底特律肯定不是她的故乡）。当然，宴会厅这一场合也比较特殊。我不禁伸出了手臂，凯伦顺势挽住了我。我随着她走路的节奏，和她一起缓步向前。我们在离讲台较远的一个角落里找了两个座位，旁边的墙上有一幅A.Y.杰克逊
的风景画，裱在玻璃画框里。
“谢谢各位。”刚才说话的那个男人再次说道。他站在深色木制讲台上，只有讲台上阅读灯的微弱光亮照着他。他是一个瘦高的亚洲人，大概35岁，黑发直直地梳向脑后，宽宽的前额简直是莫里亚蒂教授
的加强版。一个大得惊人的老式话筒遮住了他的嘴巴。“我叫约翰·杉山，”他说，“我是永生科技的副总裁。感谢各位今晚的到来。希望各位对我们的招待感到满意。”
他望向台下的观众。我注意到，凯伦是低声表示肯定的观众之一，这似乎正是杉山想要的反馈。“很好，”他说，“无论做什么，我们都力求让顾客百分之百满意。毕竟，我们的宗旨是‘一日体验永生科技，终身与你相伴左右’。”
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再次等待着观众表示肯定的笑声。接着，他继续说道：“现在，我相信各位都有一些疑问，那让我们言归正传吧。我知道各位购买我们的商品需要花费一大笔钱——”
我身边有人嘀咕道：“说得一点儿没错。”
也许杉山听见了，但他没有做出任何反应，而是继续说道：“但在各位认为我们提供的服务适合自己，且感到满意之前，我们不会向各位索取一分钱。”他的目光在观众中扫来扫去，脸上带着令人安心的微笑，同时和不少观众的目光发生接触。他直接望向凯伦，但没有看我。也许他认为我不可能是潜在客户，所以不值得在我身上浪费他的个人魅力。
“在座的大多数人都做过核磁共振。”杉山说，“我们的独家专利技术——意识扫描，就同核磁共振一样，没什么好害怕的，而且我们的扫描精度要高很多。通过意识扫描，我们能得到完整、清晰的大脑结构图，包括每个神经元、每个树突、每个突触间隙、每个联结处。不仅如此，就连每个突触的神经递质水平的数据都有。构成各位大脑的每一个部分，我们都不会遗漏。”
此话不假。早在1991年，一位名叫休·勒布纳的慈善家提供了一块纯金奖牌，并非奥运会金牌那种镀金奖牌，外加十万美元奖金，用于奖励第一个通过图灵测试的计算机研发团队。勒布纳原本以为只需要几年时间就会有人获奖，结果直到三年前才有团队拿到这笔奖励。
我在电视上观看了全过程：由牧师、哲学家、认知科学家、小商贩以及单口喜剧演员组成了一个五人小组，面对两个藏在黑色窗帘后的对象进行提问。他们可以向两个对象提出各种问题：关于道德困境、生活百科，甚至是两性和育儿的问题。那名单口喜剧演员还想方设法地逗笑被提问的对象，并询问他们笑话中的笑点。不仅如此，两个测试对象之间也会彼此对话，在五人小组的旁观下相互提问。最后，五人都投票并一致认为，他们无法确定哪块幕布后面是真正的人，哪块幕布后面是机器人。
广告播完，两块幕布被拉开。左边是一个50多岁、秃顶、有胡子的黑人，名叫温赖特·桑普森，右边是一个外形简洁的方形机器人。研发出机器人的团队赢得了十万美元奖金，以现在的货币价值来看只能算是一笔小钱，但仍有很大的意义。此外，还有一块纯金奖牌。这支团队还透露，让他们获胜的机器人的大脑，其实就是温赖特·桑普森脑部的精确扫描副本，而且正如全世界亲眼所见，这一副本与其原型产生的意识从各方面来讲确实并无差别。三周后，这一团队创立的小公司永生科技首次公开发行股票。一夜之间，团队所有人都成了亿万富翁。
杉山继续自己的推销话术。“当然，”他说，“我们不能把数字副本放回原本的生物大脑中，但可以把副本转移到一个人造大脑中，我们要实现的正是这一点。我们的人造大脑通过量子雾凝结而来，这种量子雾可以形成纳米凝胶，精确地复制生物大脑的结构。你的意识通过实体化，存放在一个由耐用合成物制成的人工大脑中——全新版本的你由此诞生。这个版本的你既不会感到疲劳，也不会遭受中风或动脉瘤的痛苦，不会经历痴呆或衰老。更重要的是……”他停顿了一下，确保每个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不会死亡。全新的你将长生不死。”
尽管每个人来之前都了解过这一产品，但仍有人发出了惊叹——当杉山大声说出“长生不死”的时候，这几个字是如此有分量。就我而言，我并不关心自己能否永生，甚至等我到了凯伦这个年纪时可能会觉得活着很无聊。但是我已经如履薄冰地活了27年，时刻害怕自己的脑血管会破裂。死亡并没有那么糟糕，可是一想到我会像我父亲那样成为植物人，我就很害怕。幸运的是，永生科技的人造大脑是由电力驱动的，不需要化学营养物质，也不需要供血。我相当怀疑这是不是当年那位青医生心中的理想疗法，但我的时间不多了，选择也不多了。
“当然，”杉山又说，“人造大脑需要安装在人造身体里。”
我瞥了一眼凯伦，好奇她来之前是否读过这方面的资料。显然，最初制造人造大脑的科学家们并没有把人造大脑预装进机器身体里再启动。对这些再造的大脑所代表的人格而言，他们经历的过程非常可怕：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不能与人交流，也无法移动，存在于一个极度黑暗且寂静的感官空白之中，甚至无法感知到自身的四肢目前是何等状态，也无法获得空气或衣服与肌肤接触的体感。我想起之前看过的期刊论文中提到，这些转录的神经网络得到迅速重组，其思维显示出受到惊吓以及精神错乱的迹象。
“因此，我们将为你提供一个人造身体，并且无限期为其提供维护、修理、升级的服务。”杉山举起手，露出修长的手指，“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我都绝不会对各位有半句虚言。我可以郑重承诺，虽然到目前为止，人造身体还不完美，但已经非常出色。”
杉山向观众再次微笑，一盏小小的聚光灯打在他身上，灯光慢慢亮了起来。在他身后，他那张瘦脸被放大后的全息影像悬浮在半空中，就像在摇滚演唱会上一样。
“各位请看，”杉山说，“我自己就选择了上传意识，我的身体就是人造的。”
凯伦点了点头。“果然如此。”她断言道。我没想到她竟然如此敏锐，我确实被杉山骗了。这也正常，毕竟杉山暴露在观众眼前的只有脑袋和双手，身体其他部位都藏在时尚的西装之下，而讲台遮挡了他的身子。
“我出生于1958年，”杉山说，“我已经87岁了。我在6个月前做了手术，是有史以来首批将意识上传到人造身体的平民。待会儿休息的时候，我会到处走动，好让各位仔细看看我。各位会发现，我的外表并不够仿真，我可以大方地承认这一点，而且人类的某些特定动作我做不了。但我一点儿也不担心，正如我方才所说，随着技术的进步，人造身体会逐渐升级。事实上，我昨天刚换了新的手腕，比原先的灵活多了。我相信，再过几十年，和人类身体一模一样的人造身体就会出现。”他又笑了，“当然，前提是我以及各位能接受我们手术的人，都能活到几十年后。”
他简直是推销高手。如果说活到几个世纪或几千年后，难免让人觉得太抽象了，甚至无法设想。但是，几十年对潜在客户来说很受用，他们中大多数人现在起码已经活了70年。而他们每一个人又都不甘心自己的生命只剩下不多的时间——也许只剩下一年了也说不准。可现在，永生科技提出了这样一项令人难以置信的技术。我又看了看凯伦，她听得入了迷。
杉山再次举起了手。“当然，即便目前的技术水平有限，人造身体依旧有许多优点。首先，耐用坚硬。不论是人造大脑，或是人造身体其他部位，都刀枪不入。举例来说，脑壳采用的是钛合金材料，再用碳纳米管纤维进行加固。假设你想去跳伞，但降落伞未能及时打开，你的新大脑并不会在撞击中受损。即便有人朝你开枪或用刀捅你，你也会安然无事。”
由杉山的脸构成的全息影像消失了，影像开始变换。“我们的人造身体不只是耐用那么简单，还很强壮，绝对会让各位满意。”我原以为会看到神奇的特技视频，因为我听说永生科技已经为军队开发出了超级强化的机器肢体，而且这一技术现在可以提供给民间终端用户。但影像只是显示了一双仿真手毫不费力地打开了一个梅森瓶
。我想象不到这么简单的事情有谁会做不到……但很明显，现场很多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
然而，杉山的话还没有说完。“不用多说，”他说，“各位将不再需要依靠助行器、手杖或外骨骼才能走路，爬楼梯也会轻轻松松。各位的听力、视力，甚至反应都会变得灵敏，甚至将重返驾驶座。”
就连我也怀念自己年轻时的反应能力和协调能力。杉山继续说道：“各位再也不会感到关节疼痛，一切由衰老引起的疾病都将离各位远去。如果你还没有得帕金森病或阿尔茨海默病，那永远也不会得了。”我听到周围的观众纷纷低声议论，包括凯伦。“忘掉癌症或骨折吧，对关节炎和黄斑变性
说永别吧。做了我们的手术，你的生命将得到永远的延续，你将拥有完美的视力和听力，一直保持活力和强壮，不再依赖别人照顾，活得更有尊严。”他对观众笑着，我看到大家都在赞同地点头，或与自己的邻座兴奋地交谈。即使对我这种还没上年纪的人来说，杉山的话听着也很不错，虽然我的日常烦恼不过是胃酸倒流和偶发的偏头痛。
杉山让观众相互聊了一会儿，才再次举手。“当然，”他的语气仿佛在谈论一件小事，“这会产生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