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了罗伯特·索耶的《月球背面的复制者》,我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虽然小说后半部有些乏力,但整个阅读过程还是很享受,拿起来就舍不得放下。
这是个关于复制意识的故事。扫描人的大脑在纳米级的尺度上复制了本体的每一个神经元、每一个突触,乃至于突触间神经递质的浓度。如果能够做到这一点,人的意识也就能完整地被复制出来。
问题在于,复制之后的本体如果仍旧存在,就会留下一个巨大的疑问:究竟谁才能代表原来的那个人,那个在历史上一直存在的人?
这是个很有趣的哲学问题,罗伯特·索耶的这篇小说可以视为回答这个问题的一次尝试。它和人物关系巧妙地结合在一起,呈现出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
这也是一个在克隆人小说中常见的主题。克隆人在科幻小说中一直有两种概念,第一种比较符合对克隆过程的正确理解,将一个人的体细胞恢复到初始状态。这个过程有很多不同的实现手段,也有细微的差异,但大体的结果是相同的,也就是得到一个类似于受精卵的细胞,让这个细胞开始发育。这个类似于受精卵的细胞和真实的受精卵之间有细微的不同,例如线粒体不同,但对于我们理解克隆的大体过程没有妨碍。不妨把这个细胞称为初始细胞。克隆就是得到这么一个初始细胞,并让它发育,直至长成一个和被克隆者的DNA完全相同的个体。显然,这个新人不可能和那个提供了体细胞的人具有相同的记忆,虽然DNA完全相同,但两者是同一个DNA模板的不同实体。人类实现的克隆羊多莉,就是这种意义上的克隆。这种克隆较少在科幻作品中出现,毕竟戏剧冲突没那么强烈。
另一种对克隆人的理解近似于复制人,就是把人完整地复制出一个。新人不仅和本体有相同的DNA、相同的身体,也有相同的记忆。谁也不知道怎样才能复制出这么一个人来,但科幻作品中这样的克隆人很常见。一些小说甚至会认为使用第一种类型的克隆技术,就可以制造一个与本体完全一样的克隆人。在科学概念上,这种理解显然是不正确的,但这样的克隆类型直接对人的身份认定进行了挑战,极富故事性,所以在小说中用得也比较多。甚至有比较极端的设定,比如《月球》电影中出现了一堆克隆人,他们都有相同的记忆和技能,每个寿命都很短,死掉一个换一个,被当作耗材。
索耶这部作品对人的复制则再进一步,脱离了肉体,让人的意识进入一个仿生躯体。仿生躯体显然和人类躯体有很大的区别,这也让人对于这个具备本体全部记忆和性格特征的机器人能否被视为本体的自然延续提出了更强烈的质疑。这种质疑比对克隆体的质疑更强烈,因为躯体毕竟是个机器,一眼看上去就和人有区别。一个和真人完全不同的机器人出现在人群中,具有与真人完全一样的生物表观(指纹、虹膜及其他特殊身体标志),拥有他的记忆(密码、经历、隐私等),这个克隆体是不是人?每个人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如何回答则会体现出不同的思考和意趣。
在原著中,索耶是以法律作为抓手来进行讨论的。这有社会环境的基础,如加拿大施行惯例法和陪审团制度。一样新出现的事物,法律中没有先例,恰好是创立先例的时机。法庭上的抗辩,则恰好是展示这个问题逻辑复杂性的最好舞台。在中国,以法庭抗辩的形式来展开讨论,恐怕会被认为脱离实际。假设在中国遇到这样的问题,首先要解决的应该是立法问题,组织专家组进行讨论,确定一个规范,然后再执行。所以这种讨论在中国恐怕不是法庭戏了,而是闭门会议,或者是某些角色的对白或者独白。这种情形自然没有法庭戏更适合进行长篇论述。这里并不是想说在中国的语境下,无法讨论这个科幻作品带来的伦理问题,而是说在中国的语境下,可能并不适合用法庭戏来展示。在加拿大,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这可能是社会环境对作者的影响,可以视为不同国情引起的创作差异。
在中国的另一种情形可能是舆论发酵。“贺建奎编辑人类胚胎基因”这件事在伦理上存在争议,经由舆论发酵,形成了舆情。贺建奎最后因为“非法行医”的罪名被判入狱,舆论压力起到了多大作用,每个人都有判断。在中国语境下讨论复制意识到机器躯体的伦理问题,可能也很快会形成舆情,从而最后推动相关领域的变革或调整。这是我对于这个题材在中国语境下的想象。
回到《月球背面的复制者》这部小说本身,索耶展示了他对自我意识深入的思考,他从各种角度对人之所以为人的必要条件进行了拷问。一旦分离,便是永恒,复制出来的个体和本体之间,显然会具有不同的立场和观点。对他们来说,这是对社会身份的争夺,攸关生死。而对一个社会来说,可能唯一的处置办法就是达成共识。这里我想到古老的图灵测试,或许图灵提出测试的初衷只是单纯地想要衡量人工智能的能力,但这个测试本身包含的意思却可以给我们更多的启发。
人的判定只能交给人,需要由社会共识来确认。机器人和人工智能目前是低于人类,但在不久的将来,它们可能高于人类。人工智能不仅可能因为智力低于人类而被识破,也可能因为智力大大超过人类而不被认可。
我们的社会正接近一个人和“超人”分离的边缘。
接受了意识上传,从而拥有了机器躯体、不死之身的“人”,是超越普通人的(实现的可能性不太大,并且从科学的观念出发,我不太认同意识上传,尽管我作为科幻作家,并不会自缚手脚,不写类似的东西)。同样,那些使用脑机接口来增强自身智力、体力的人也是超越普通人的。在可能的超越科技中,还包括基因技术,可以用基因编辑的方式来彻底改变人的遗传特性,使人变得更聪明、更强壮。当下我们所面对的巨大变化,不仅仅是超级人工智能可能对人类产生的威胁和毁灭,技术对人类自身的增强也在修改人的定义——这可能是一个更大的挑战,涉及社会结构的变迁。
科幻小说家能够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是一种幸运。多种可能的未来正在眼前展开,这大概也是一个呼唤伟大作品的时代。《月球背面的复制者》回应了这个呼唤,是属于时代的科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