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轮椅上,在波特博士办公室等待他回来。他说,我不是第一个走路出现困难的扫描人。也许确实如此,但我可能比大多数人更讨厌坐轮椅。毕竟,他们就是这样推着我父亲来来回回的。我一直努力避免的命运,最终还是落到了我的头上。
但我并没有过于担心。实际上,我获得了新身体,还看到了这么多从前没有见过的颜色,这两者带来的兴奋感很强烈,以至于我只是模糊地意识到原本的我现在肯定已经踏上前往月球的旅程。祝愿他一切顺利。但我不应该再想他,我尽量把他抛到脑后。
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说,把另一个我关掉会更容易操作。这真是有趣的说法,毕竟我才是可以被关掉的那个,而他是生物版的人。但是我脑海中想到的方式只有“关掉它”——应该称他为“它”比较合适!毕竟,如果不再需要原本的我,就可以将“它”随意丢弃,那么他们花这么大的功夫在月球背面建立退休社区就是多此一举了。
但是,法律不会容忍这种情况发生,即使在加拿大也不例外,更不用说在边境以南的美国了。好吧,我再也看不到另一个我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这个我,是一个改造了缺陷、能够看到生活色彩的雅各布·沙利文,而从现在起,也是唯一真正存在的我。这一点直到地球毁灭也不会改变。
波特终于回来了。“这里有人或许能帮你。”他说,“当然,我们有技术人员,他们也可以教你怎么走路。但我想她能给你的帮助也许更多,杰克。我想你们已经相互认识了。”
我看到一个女人走进了房间,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她相貌平平,看起来30岁左右,一头短短的黑头发,并且——
她是一位人造人。她转过头来,灯光以特定的角度照亮了她的脸,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是谁。
“你好,杰克。”她说道,带着可爱的佐治亚州口音。她的声音比以前更有力,没有颤音。她已经换上了一条美丽的印花太阳裙,而我仍然穿着我那件浴袍在生闷气。
“凯伦?”我说,“天哪,我都不认得你了!”
她的身子转了一圈。显然,她能够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新身体。“你觉得如何?”她问。
我笑了笑说:“你看起来很美。”
她笑了,听起来有点儿用力过猛,肯定是语音合成芯片发音的缘故,而非笑得不真诚。“哦,我以前也算不上美女。”她张开双臂,“这是我1990年时的样子。我想过换更年轻的样子,但觉得那太傻了。”
“1990年,”我重复道,“那时候你应该是——”
“30岁。”凯伦迅速回答道。但我没想到自己会直接问出来,我知道最好不要问一个女人的年龄,我本打算在心里偷偷推算一下。
她继续说:“这个年龄是明智的折中选择,既不会太年轻,也不会太成熟。我恐怕已经装不出20岁天真少女的样子了。”
“你现在看起来就很好。”我再次说道。
“谢谢,”她说,“你也是。”
我不知道自己的人造躯体有没有脸红的功能,但我感觉自己现在很害羞:“就是简单地修修补补了一下。”
波特博士说:“我请贝萨里安女士来帮你一把,在这方面她可比我们技术人员更有经验。”
“哪方面?”我问。
“成年人再次学会走路。”凯伦说。
我看着她,有些疑惑。
“我得过中风。”凯伦微笑着补充道。
“对哦。”我说。她笑的时候不再只是扬起一侧的嘴角。我想,中风对大脑的伤害应该会原封不动地复制到她新大脑的纳米凝胶中,但也许他们有一些电子技术,能够让她的左脸执行右脸的镜像动作。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波特说完,朝着我们揉了揉肚子,“已经过了午餐时间,我得赶紧吃点儿。你们这些人可真幸运,再也不用吃饭了,但我还是会饿的。”
“此外,”凯伦说,我肯定自己看见了她那双合成的绿眼睛在发光,“让一个扫描人帮助另一个扫描人,可能对他们两个都有好处,不是吗?让他们知道还有其他像他们一样的人,消除他们被科学家来回摆弄而产生的疏离感。”
波特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我敢发誓,你的视觉系统里应该没有设置X射线。”他说,“但你看穿了我,贝萨里安女士。你简直像一个心理学家。”
“我是个小说家,”凯伦说,“同样精通心理学。”
波特微笑道:“那么,我先失陪了……”
他离开了房间。凯伦双手叉腰,打量着我。“所以,”她说,“你走路有困难?”
她个子很矮,但坐在轮椅上的我还是得抬头看她。“嗯。”我回答这个字时夹杂着尴尬和沮丧的情绪。
“别担心,”她说,“你会好起来的。你可以通过训练你的大脑,让你的身体服从大脑的指挥。相信我,我很有经验——我不仅克服过中风的麻烦,而且我小时候在亚特兰大学过芭蕾舞,学到了很多控制身体的方法。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在我的一生中,我一直不善于寻求他人的帮助。不知为何,我认为这是一种软弱的表现。但是此时此刻,我不是在请求帮助,而是有人主动来帮我。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需要帮助。
“当然可以。”我说。
凯伦在胸前双手合掌。我记得她的关节之前是多么肿胀,皮肤是多么苍白。但现在她的手变得柔软、细腻。“太好了!”她喊道,“我很快就会让你能够正常走路。”
她伸出右手,我握住她的手。她把我从轮椅上拉起来。波特给了我一根深棕色的木制拐杖,就靠在墙边。我指了指拐杖,凯伦把拐杖递给我。我拄着拐杖走出房间,走到长长的走廊里。天花板上都是荧光灯板,我还注意到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台小型摄像机。毫无疑问,波特博士或他的某个下属正在监视这一切。
“好了。”凯伦站到我面前,看着我说,“记住,你摔倒了也不会受伤,你现在可结实了。所以,让我们放下拐杖,试着走几步。”
我把拐杖靠墙放好,但是很快拐杖就滑到了地上,这可真是出师不利。
“别管拐杖了。”凯伦说。我抬起左脚,身子立即摇晃着要往前倒,我顺势将左脚落到了地上,并迅速抬起右脚,僵硬地摆动它,仿佛右脚缺了膝关节一般。
“密切注意你的身体反应。”凯伦说,“我知道走路是我们平时下意识的行为,但现在你要观察你大脑的每一个指令带来了什么反馈。”
我又走了几步。如果我还是生物人的话,一定会喘气流汗,但现在我确定还没有任何体表迹象显示我已经累了。不过,我仍然走得很艰辛,觉得自己随时要摔倒。我停下脚步,立住身子,试图恢复平衡。
“我知道这很不容易,”凯伦说,“但你的确在进步,就像学一个新词一样,想法产生动作。对了!你看,明白了吗?刚才你上腿的动作对了。试着准确地重现你大脑先前的指令。”
我又试着向前移动左脚,转移重心,然后移动右脚。这一次,我的膝盖微微地弯曲了,但向前的时候仍然会晃动。
“好,”凯伦说,“这就对了。你的身体想按照你大脑的指令办事,你只需要告诉它怎么做就行。”
我本想哼一声,但我不知道怎么用新身体去做到这一点。走廊看起来长得吓人,尽头好像远在几千米外。
“好了,”凯伦说,“再走一步。集中精力,看看你是否能控制好你的右腿。”
“我在努力。”我迟疑地说道,身子再次摇晃向前。
她语气很温柔:“我知道你很努力,杰克。”
我的精神感到疲惫,就像回忆某件事情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挫败感再乘以一千倍的那种疲惫。
“你做得很好了,”她说,“真的。”凯伦一次退半步地倒着走。我突然好奇她有多少年没有倒着走路了。老妇人很怕摔断腿或臀骨,因此大多数时候是小碎步向前走,绝不会倒着走。
我逼着自己再走一步,再多走一步。尽管永生科技竭力精确地还原出了我四肢的尺寸,但也许由于我没有肺,我意识到我躯干的重心偏向上方。虽无大碍,但我确实更容易向前跌倒了。
而且,这时我才意识到,我刚才一直在走神,没有刻意去想怎么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前面。看来我在进行行走的机械动作时,潜意识和意识在某种程度上保持一致了。
“干得漂亮!”凯伦说,“你进步很大。”在荧光灯下,她作为人造人的特征特别明显,皮肤有种干燥的塑料光泽,眼睛没有真正的湿润,同样看起来塑料感十足——虽然我现在的眼睛可以看到她的眼睛是非常明亮的绿色。
她陪着我继续练习,一步一步地摇晃前进。我想象着自己是一头怪兽,回过头张望就会看到村民拿着火把驱赶我。
“就是这样!”凯伦说,“走得很好!”
再走一步——
我的右脚不听使唤——
“天哪!”
我的左脚踝歪向一边。
“该——”
我的躯干往前倾斜得越来越厉害——
“——死!”
凯伦一下子上前,在我摔个狗啃泥之前,灵活地伸出手拉住了我。
“放松,放松。”她安抚道,她的新身体完全能够支撑住我的重量,“没事了,没关系的。”
我又羞又恼,一半是因为永生科技,一半是因为我自己。我狠狠推开凯伦的手,逼着自己保持站立。我不喜欢求别人帮忙,并且更讨厌在有旁人的时候出丑。实际上,这种出丑的羞耻感是双倍的,因为闭路监控里肯定有人在看着我们。
“就先练习到这里吧。”凯伦说着,走到我身边,用一只手轻轻挽住我的腰。她帮我半侧过身子,扶着我蹒跚地走回去拿拐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