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母的艰难选择

每个生命都如同一本书、一部电影，或一首交响曲，若非亲历，便难以知晓其中变幻莫测的剧情和起伏曲折的情绪。创造本身赋予了生命最美的韵律，新生命的降临总会给人们带来无与伦比的喜悦。1986年12月9日的清晨，在中国江苏泰兴黄桥，我的生命奏响了第一个高亢激昂的音符。在这第一声啼哭之后，一个不寻常的故事拉开了帷幕。

我的父母家人怎么也不会料到，就在这哭声响起时，一个罕见的肿瘤正在我的眼睛里迅速成形，无情的病魔将飞速地在这个幼小的生命中肆虐。15个月后，当全家人都沉浸在我学会了说话和走路的甜美幸福中时，爸爸发现我总是会撞到右门框，而爷爷发现我的右眼里时而会闪过一道黄光。

我带给父母的欢笑是如此的短暂。我无助的父母从此便开始了漫长的求医之路。

爸爸妈妈首先带着我去了我出生的黄桥人民医院，诊断后，医生说出一个可怕的可能：或许是“视网膜母细胞瘤”。他对我的爸爸妈妈说，尽快带孩子去上海看专家门诊。

上海的专家诊断给了我父母更加沉重的打击：右眼是视网膜母细胞瘤，必须尽快手术摘除，才有可能保住生命；左眼也是，只不过暂时还没发作。

父亲用微弱的声音询问：“能不能保住左眼？”医生回答说：“至目前为止，全世界还没有一例能保住一眼的。”

视网膜母细胞瘤是一种眼内肿瘤，换句话说，就是眼癌。即使听从医生的建议及时进行手术也无法保证我存活的几率，医生的确诊报告将我年轻的父母推入了痛苦的万丈深渊。

一边是医院的手术签字单，一边是新生儿对生命与光明的渴求。是放弃我的生命，还是咬牙尝试着放弃我炯炯有神的眼睛？

我的名字，叫吴晶。爸爸妈妈之所以给我取了这个“晶”字，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眼睛又大又亮。

每个人的一生都需要做出无数次的选择，可是在这样的生死抉择面前，这对初尝为人父母喜悦的年轻夫妇该做出怎样的回应呢？他们又该如何面对这天降的灾难呢？

我的爸爸妈妈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我的眼睛，留下我宝贵的生命。爸爸妈妈带着我从医院出来，去了上海西郊公园，那是个动物园。他们带着我，把公园里所有的动物都看了一遍。他们希望我在走进黑暗世界之前，可以多看见一些，多记住一些。他们希望我能记住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

我至今似乎仍能记得，趴在妈妈的肩头，肿瘤在眼睛里给我带来的疼痛感觉。那时的我并不知道，以后我会再也无法亲眼看见父母的哭与笑，再也无法亲眼看见花朵的凋落与绽放。

第二天，爸爸妈妈带着我去了无锡。与家中商议后，他们决定在无锡为我手术。从无锡第二人民医院的手术室里被抱出来的时候，我的头上裹满了纱布。爸爸妈妈都哭了。

时光匆匆地滑过，为谁也不会多停留。几个月过去，爸爸妈妈没有放弃为我保住一只眼睛的希望，哪怕那希望渺茫得只是一丝幻想。他们为我四处打听，到处求医。一个偶然的机会，爸爸听说浙江有位“神医”可能有办法抑制癌细胞的生长。于是他们又一次带着我跋山涉水，最后在一家乡村医院，找到了“神医”。爸爸妈妈带着我和“神医”开的一周量的药剂匆匆回了家。回家后没两天，他们还要带我再去上海的医院复查左眼。

短短数月，爸爸妈妈已经花光了家中所有积蓄，还欠了亲友近两万元。在1980年代，两万元对一个普通家庭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负担了。家里已经山穷水尽了，可是病魔却没有止步。我又开始日夜啼哭。

我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让人担忧、令人心碎，无论谁把我抱在怀里都无济于事。在那些充斥着我哭声的黑夜里，妈妈紧紧搂着我默默流泪，而爸爸则走到屋外，用头一声一声地撞墙。

我左眼里的肿瘤好似死神的手表，滴滴答答不断地提醒着我们最后期限的到来：无论怎样我也无法逃脱它的审判。家里已经没有钱了，我的左眼是在黄桥镇工农兵医院，由爸爸的一位医生朋友主刀摘除的。

这是我的生命第一次与死神亲近并握手言和。死神松开了手，留给了我一个黑暗的世界。我的生命，从此进入了另一个轨道。

电视机里传出《星星知我心》的旋律，似乎从那时起我就慢慢开始理解了“只有星星知道我的心”的深刻含义。长夜的星光在我的心中慢慢发芽，无数盏星灯点燃心中的希望——坐在小板凳上，爸爸拉着我的小手开始摸索着认识电视机是什么形状，了解录音机能干些什么，认识桌子和椅子的高度……

我常常情不自禁地想跑，可总是一不小心就把小椅子撞倒。每次摔倒，爸爸总会鼓励我说：“勇敢点，小晶晶自己会爬起来”。就是这样一句话慢慢影响着我的一生，并给予我勇气，在一次次跌倒后自己爬起来。我如一根柔韧的弹簧尝试着生命中的各种可能性。我从一个连塑料袋吹到脸上都会害怕的小女孩，渐渐长成一个爱调皮捣蛋、爱笑、爱发脾气的小精灵。

在我二次手术彻底失去了双眼后，爷爷奶奶曾想把我接走抚养，爸爸没有同意。他说他自己就是教师，他能教好我。于是，我们就住进了爸爸学校的教师宿舍。走路还不稳当的我，就经常在爸爸学校的院子里摸爬滚打了。

爸爸的学校里有很多体育器材，我就和小伙伴们一起去爬双杠单杠。很快，我自己学会了在双杠上翻跟头、在单杠上倒立。有一次，我开始练习两只脚分别站在双杠的两边一步一步往前走。爸爸看到了，吓得只能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后来说，怕一说话我受了惊就会从双杠上掉下来。走到双杠尽头的时候，我从上面跳了下来。爸爸一把抱住我，跟我说这样的游戏实在太危险，下次不要再这样冒险。可是说归说，大人不在的时候，我依然会想出各种玩法。也许是因为我看不见，根本不知道这些游戏看起来有多么危险。

我还学会跟小伙伴们一起去爬树。我会先找到树干，然后脱掉鞋子，我觉得光脚爬得更快些；等爬上去摸到树杈的时候，我会找到一个最结实的树杈坐上去。我的小腿上经常会起很多小水泡，每次从树上下来的时候，粗糙的树干都会蹭破我的皮肤。

记得有一个夏天，我想坐到树上去乘凉，摸到一个大树干，我就想也没想地爬了上去。可谁知道，这树上有小毛毛虫。那些小虫子让我的手和脚都感到又疼又痒，我抓来抓去，完全没有注意，就“砰”的一声从那棵大树上掉了下来。妈妈在听到我的哭声后急忙赶了过来。看到我躺在地上，她一下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回到家以后，她并没有骂我，而是再次叮嘱我：“下次一定要小心。”

谁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呢？可是，我的爸爸妈妈并没有因为我一个人跑出去爬树就斥责我禁止我。虽然我一点也看不见，我的爸爸妈妈却没有把我限制在家里。他们让我无忧无虑地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有时候我们玩的游戏甚至都让他们目瞪口呆、哭笑不得。

有一次我居然爬到升国旗的旗杆上，然后把两腿挂在旗杆上倒立，邻居看到以后马上就去把我爸爸叫来。无论我做出多么荒唐的事情，爸爸妈妈从没有限制我的自由，我仍然是一个充分享受童年快乐的孩子。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我和周围的孩子们有什么不同。我不怕人、不胆怯，这样的性格都得归功于我的家人和朋友，是他们给了我足够的空间去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去探索世界；是他们给了我足够的机会和勇气去表现自己。 JcqAAhEoOGvqnlZtchy02Ba7lGzgUMGdMetT51bNC+NECNb8L/2Y36LYf5Z6sZ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