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到位于列克星敦大道五十七街的私人诊所去见罗杰·阿什医生。她穿上自己最喜欢的印花连衣裙,将深色的长发盘在脑后。这个发型与老照片中她波兰裔的祖母一样。换了我,一定会戴个金黄色的假发。
莎莉坐在候诊室里,双手交叉着放在腿上,就好像在等待服务。护士把她带进诊室,她惊讶地发现面前的男士竟然如此英俊。我也觉得这个医生长得很帅,是我喜欢的那种出类拔萃型的人。他四十出头,四肢修长,我猜他上大学的时候一定是个篮球队员。他头上的一撮儿黑发不时垂落下来遮住眼睛,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却是他那两道几乎连在一起的又黑又浓的眉毛。我觉得稳重、成熟的男人很有魅力。我会尽量配合他的。
我真想跑出来和这个男人聊聊,但是莎莉一直不停地揉着脖子(是我让她头痛的),搞得我不能如愿以偿。莎莉不让我出来,令我十分嫉妒,因为我真想见见他。从他看莎莉的眼神,我想象得出她现在一定是面无表情。他深邃的黑眼睛透出专业人士常有的那种平静的目光。大多数男人看莎莉的时候都是这个样子。莎莉的表情总是冷冰冰的,不会有人对她感兴趣。我对自己说:“戴瑞,你的机会要来了,她不可能永远不让你出来。”
“波奇维尔女士打电话介绍了你的情况,”他说,“我一直在等你过来,莎莉。我可以叫你莎莉吗?”他低沉、浑厚的声音就像晚间新闻的播音员一样。
莎莉点点头,眼睛盯着地板。这让我很气愤,因为我想看看他那双黑眼睛。
“我会帮助你的,莎莉。先告诉我,你为什么感到烦恼?”
她耸了耸肩。
“你一定遇到了让你烦恼的事,莎莉。你告诉科尼艾兰总医院的瓦尼丽护士,这个月你曾三度企图自杀,而且感到自己的行为是被体内一股力量所驱使的。”
“我可不想让你觉得我疯了。”莎莉说。
“我不认为你疯了,也没有理由这么想。但是,要想获得帮助,你首先需要了解究竟是什么事令自己烦恼。”
“我觉得自己失落了时间。”
罗杰医生仔细观察着莎莉:“你是什么意思?”
莎莉浑身颤抖起来,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他人。这时,她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说:“信任他,是该讲出来的时候了,现在应当寻求帮助!”
“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奇怪,”她说,“可是每当有男人接近,或是遇到危险、感受到压力时,我都会头疼,随后就会失去知觉。等我恢复知觉再看表时,往往会发现失落了一段时间,而且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我起初以为每个人都会遇到这种情况。比如说,我目睹一个人怒气冲冲地跑出房间,回来的时候却满面笑容,或者是相反的情况;也曾见过两个人本来在和和气气地聊天,可突然间却愤怒地互相攻击起来。我以为他们也像我一样失去了知觉,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失落了时间。可是现在,我发现事实并非如此,而且自杀的念头令我感到恐惧。罗杰医生,我一定出了问题,但我不知道是什么问题。这令我十分痛苦。”
“放松点,莎莉,现在谈谈你的过去吧,我需要尽可能地了解你。”
正如每次不得不对别人谈起自己时一样,莎莉顿时不知所措。她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开始讲述起来。
“我今年二十九岁,没有兄弟姐妹,离了婚。为了摆脱继父,高中毕业一年后我和拉里结了婚。我的生父奥斯卡原来是个邮递员,但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了,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他失踪六个月后,我的母亲嫁给了弗雷德。我没有朋友,从很小的时候起就总是一个人独处。”
说到这儿,她停下来喘了口气。罗杰微笑着说:“莎莉,别着急,慢慢说。谈谈你的母亲吧。”
莎莉盯着地板:“她不能容忍我生气,我一生气,她就打我。我快满十九岁那年离开家后不久,她就割腕自尽了。我很长时间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她是天主教徒,而弗雷德是浸礼会教徒。”
“你是教徒吗,莎莉?”
“我现在已经很少去教堂了,”她答道,“我觉得自己无法理解宗教,很多事情都令我困惑。”
“谈谈你的前夫吧。”
“拉里是一个服装推销员。他的业绩相当不错,因为他是个大骗子。天啊,他在法官面前说了那么多关于我的谎话。他说我曾经一连失踪好几个星期,还说我性格暴虐。他告诉法官,有一次我冲出公寓跑到大西洋城去赌博,输光了家里五千元的存款。上帝!他撒谎,这些都不是真的!他是个骗子,一个大骗子,但是法官居然把双胞胎的监护权判给了他。上个月他又去法院告诉法官,说我晚上经常打电话骚扰他,对他和孩子的生命构成了威胁。你能想象吗?他还说我在夜总会当舞女,真是胡说八道!我在店里不过是负责清理桌子而已。我可以保证,我一向穿得规规矩矩,而且我到那里干活也不仅仅是为了钱。我是说,他给我的赡养费足够用。我出去工作不过是想找点事情做。可是法官竟然相信了他的谎言,取消了我探望孩子的权利。”
莎莉突然意识到自己讲话声调过高,连忙用手捂住嘴:“对不起,罗杰医生……”
“没关系,莎莉,表达自己的情感没有什么可抱歉的。”
“我从来不高声喊叫的。”
“你并没有喊叫。”
她眨了眨眼睛:“真的没有吗?可是我觉得自己在大喊大叫。”
罗杰说道:“今天我们已经谈了你的许多往事。看得出来,回忆往事令你十分痛苦,所以我们每次不要谈得太多。”
如果莎莉让我出来,我一定会把一切都告诉罗杰·阿什医生,省得浪费我们的时间和精力。我又尝试了一次,但还是被莎莉阻止了。她脖子和头部的肌肉绷得很紧,不停地抽搐着,我担心她会痉挛,只好作罢。上帝!我不过是想帮忙而已。看来我只能等待时机了,这位罗杰医生早晚会来找我的。
“罗杰医生,我得了什么病?”她问。
“这正是我们需要搞明白的问题,莎莉。今天我给你做几个测试,再做一个全面的体检,明天你到中心医院心理健康中心来找我做异戊巴比妥测试。”
“异戊巴比妥测试是什么?”
“异戊巴比妥是一种药物,就是所谓的‘测谎药’……”
“我不需要做这个测试,我不会说谎。”
“你当然不会,莎莉,但这不是问题的关键。这种药能够帮助你放松,让我们顺利地探索你情感和意识的深处,发现究竟是什么在困扰你。”
“我希望能恢复正常,罗杰医生。我可不想抬头看表时总是发现自己又失落了时间,五分钟、一小时,甚至是一天,而且不知道这些时间去哪儿了。你不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么恐怖——不知道自己去过哪里又做过什么。罗杰医生,你一定要帮帮我!”
“我会尽力的,莎莉,但是你要遵守你和波奇维尔女士签的这份不自杀协议。”他拿起桌上的卷宗摇着头说,“相信她已经告诉你了,我通常不诊治有自杀倾向的病人。我之所以对你的病例感兴趣,是因为你说自己失落了时间,而且感觉有内在压力。这种情况非常特殊,与我以往治疗的患者不同。我想帮助你,但你必须保证不伤害自己。”
莎莉热泪盈眶地点头答道:“我尽量。”
“这还不够,”罗杰用手指敲着桌上的卷宗说,“不是尽量,而是要明确保证。”
“好吧,”莎莉说,“我保证不伤害自己。”
我希望莎莉问问他为什么不诊治有自杀倾向的病人,但是她没有问。其实她保证也没有用,因为想自杀的是诺拉,而不是她。我决定盯着诺拉,不让她采取行动,等着看这位罗杰·阿什医生会怎么治疗我们。
* * *
我感觉莎莉在离开罗杰医生的诊所时心里非常害怕。她叫了一辆出租车直接回家,付过钱就向自己的寓所走去。这时,她看见格林伯格先生站在裁缝店的玻璃窗前向自己招手。格林伯格先生是个满头白发的瘦老头,因为驼背,站在那儿看起来就好像在鞠躬行礼一样。
由于不确定他是什么意思,莎莉迟疑了一下。格林伯格先生走到门口喊道:“波特小姐,你有几件衣服在这里放了很长时间,不取回去吗?把它们拿走?”
“什么衣服?我的?我不记得了。”
莎莉跟着他走进店里,转身时被一个假模特儿吓了一跳。那个假模特儿是个男的,身穿警察制服,戴着警帽和警徽,手中握着警棍。
莎莉笑道:“我还以为是真的呢。”
由于驼背,格林伯格先生的头转到某个角度才抬得起来:“他叫墨菲,我刚买的二手货。英俊吧?我打算晚上把他摆在玻璃门后面,吓吓那些小偷。我已经被偷了四次,四次啊!他们连顾客的衣服都偷,真可怕。”
“摆个假人管用吗?”
格林伯格从架子上找出几件衣服摆在柜台上:“假人是没多大用,但那身警服会让人产生心理作用。小偷见了他说不定会改变主意——光顾其他店铺。”
“为什么叫他墨菲?”
格林伯格耸耸肩:“总比叫科恩好吧,叫这个名字似乎更容易和其他警察相处。”
他把衣服递给莎莉:“总共十八元九角八分。”
莎莉看着鲜艳的红裙子、量身定做的黑制服和蓝色紧身衣:“这些衣服都不是我的。”
格林伯格瞟了她一眼:“你说什么?这三张单子上都写着波特小姐,西六十六街六百二十八号。”
莎莉察看着那几张粉红色的订单,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困惑。她过去经常在衣柜里发现几件自己不记得买过的衣服,还有信用卡消费凭证和现金收据。不过,忘记把衣服送到裁缝店还是第一次。她可不想让格林伯格先生知道。
“而且,”格林伯格说道,“我记得你还让我拆掉红裙子的绲边。你不该拿我这个老头子开玩笑,我都可以做你爷爷了!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你让我把蓝衣服放长、把黑制服修补好的时候,说自己不喜欢那个绲边。”他打开缝在黑制服上的小塑料袋,“你把飞鱼胸针忘在制服口袋里了。”
他把胸针递给莎莉,咧嘴笑的时候假牙碰得直响:“不过,你随时可以找我来拆绲边,我很愿意为你效劳,愿意效劳。”
莎莉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她慌慌张张地付了钱,拔腿就跑,差点撞翻穿着警察制服的假人。她拎着衣服跑上楼,大脑一片混乱,竟然跑到二楼就停下来去开门,抬头发现门上写的不是自己的名字,才转身向三楼奔去。
像往常一样,她检查了门锁和金属片是否有被撬过的痕迹,然后才打开厚重的灰色金属门走进屋。她环顾四周,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几件衣服。她仔细检查着衣服,但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曾经买过。她把衣服挂在衣柜里最不容易看到的地方,心想总有一天要搞明白那几张粉红色的订单上怎么会有自己的名字,还有格林伯格先生把自己当成了什么人。格林伯格先生不但年纪大而且近视,一定是他看错了。
莎莉把鞋脱下来仔细地放进鞋袋,将衣服平整地挂在衣架上就去洗袜子。洗好后,她给自己做了一份鸡肉晚餐,边吃边看电视,饭后又吃了一块奶油夹心蛋糕作为甜点。尽管房间已经十分干净,她还是把家具掸了一遍,用吸尘器吸了地板,又把床上的毛绒玩具重新摆整齐。
莎莉不明白为什么才晚上八点钟自己就这么累,为什么早晨一起来就感到疲倦,而且一整天都精神不振。她决定明天就去找份工作,因为赡养费不足以支付看精神病医生的费用。她正准备考虑一下该找什么工作,却忍不住打起了哈欠。她想,那就明天早晨再想吧!于是,她冲了澡,喝了杯热牛奶,便上床睡觉。她拿起一本侦探小说准备读,但头刚挨到枕头便睡着了。
可是莎莉不知道我可不想这么早就睡,因为我要看午夜电视节目。这个星期美国广播公司正在播放鲍嘉主演的系列电影,所以等她睡熟后我就跑出来,给自己做了爆米花,然后蜷在扶手椅里边吃边看鲍嘉和赫本主演的《非洲女王号》。那些老电影真让我着迷。
第二天早上,莎莉醒来,惊奇地发现自己蜷在扶手椅里。于是,她赶紧打电话查询当天的日期,得知自己并没有失落一整天的时间,才松了一口气。
莎莉喝了咖啡,吃了一些松饼,便准备出去找工作。她不知道从何处着手,只是不停地想着上一份工作——操作机器将塑料把手压到螺丝刀上。
我本想和莎莉说点什么,但还是放弃了,因为怕她听到脑海中有人说话会受到惊吓。但是我发现,如果我使劲地想,还是可以对她产生影响。我想起前几天到外面闲逛时,曾看到东区一家名为“黄砖路”的餐厅正在招聘女服务员,就将意念集中在餐厅的名字上。刚开始好像不起作用,因为莎莉拿起黄色电话簿(至少颜色对得上),从A那一栏开始拨打电话,问他们是否需要有经验的服务员。我觉得照这样下去,她永远也打不到Y
那一栏,于是又加了把劲,而且感觉到她越来越迷糊。最后,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叫道:“黄砖路餐厅需要一名女服务员!”
莎莉吓得扔掉了电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话筒。过了一会儿,她才拾起话筒,连续“喂”了几声。她还以为是接线员或者什么人在电话里和自己讲话,但听到的只是“嘟嘟”的声音。她把电话放好,手指在餐饮业一栏逐条搜索着,最后总算是找到了黄砖路餐厅。谢天谢地,餐厅打了一行显眼的广告:咖啡厅-餐厅-娱乐场所-夜总会,第三大道七十二号。她终于拨通了电话,一个叫托德·克莱默的人接了电话。他告诉莎莉,自己是餐厅的合伙人之一,如果她对这份工作感兴趣,可以过去谈谈。
莎莉翻遍了衣柜,想找件适合面谈的衣服。我想让她选诺拉那套咖啡色套装或者我那条蓝色的裙子,可是她却选了那件老气横秋的格子衣服。我只好作罢,坚持又有什么用?
* * *
黄砖路餐厅长长的黄色遮阳棚从街上一直延伸到双层玻璃门前。莎莉在遮阳棚下沿着黄砖图案的地毯走下楼梯,穿过走廊,经过标注着“男芒奇金人”和“女芒奇金人”
的洗手间,来到了翡翠城酒吧装饰着黄色螺旋图案的背景墙前。她看见一个胖胖的调酒师正在擦酒杯。酒吧里光线昏暗,只有舞池对面的一张桌子上方亮着灯,几个男人正围在桌前打牌。
眼前奢华、舒适的环境令莎莉感到害怕,不由得想转身离开。
“需要帮助吗,小姐?”调酒师抬头问道。
“我是来见托德·克莱默先生的,准备应聘服务员。”
调酒师用手中的抹布指了指牌桌:“金发的那个。”
“他们在打牌,我还是不打扰了。”
“要是这样,你就没有机会和他说话了。”调酒师端详着玻璃杯上的污点说道。
莎莉不知道是该打断他们的牌局,还是该放弃这个面试机会。犹豫了一下,她还是紧握着手包向牌桌走去,鞋跟踏在舞池空旷的地板上,发出的声响令她感到十分尴尬。
听到脚步声,几个正在打牌的男人抬起了头,其中一个金色头发的十分英俊。他的前额很高,长着一双她从未见过的深蓝色眼睛。他斜叼着一根牙签,让莎莉想起了电影里在船上打牌的赌徒,不同的是,他穿着牛仔裤和一件皱巴巴的衬衣。
“克莱默先生吗?”
他抬起头毫无兴趣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又接着看自己的牌。“跟五根。”他说着把几根牙签甩到桌上。出乎莎莉的预料,他的声音竟是那般柔和、低沉。
“真抱歉打扰您,我是莎莉·波特。我打过电话应聘服务员,要是您没空,我稍后再来……”
“等等,”他俯身环视桌面,咧开嘴笑着说,“三张十。”
“那对不住了,托德,”那个脸长得像海豹似的矮个男人说,“我是同花顺。”他得意扬扬地揽走了桌上所有的牙签。
托德气愤地将手中的牌甩到桌上,推开椅子猛地站起来骂道:“他娘的,臭牌!我连输了好几把!”
他向莎莉勾了勾食指,起身走在她前面,但没有回头看她,嘴里还一面骂着:“什么他妈的同花顺,作弊!”
他把莎莉带到酒吧的一个高脚凳前,然后在她旁边坐下。不知所措的莎莉知道自己一定会把面试搞砸,所以我准备随时冲出来。莎莉通常都会使劲抗拒头痛——每次面试都会出现这种情况,但是这次她因为过度恐慌而没有采取行动。她感到身体变得冰凉,随后看着自己慢慢退出了。退出前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抬头看了一眼酒吧上方的钟。这一招我们从小就学会了,目的是在恢复知觉后得知自己失落了多少时间。时间是三点四十五分。
感谢上帝!轮到我出来了。
托德·克莱默皱起眉,歪头看着我,就好像在看着手中的牌:“你没事吧?”
“没事,能有什么事啊?”我答道,“您要招个三十岁以下的女服务员,而我不但手脚麻利还有丰富的经验,正是你们需要的人——西区最抢眼的辣妹。”我盯着他的眼睛,微笑着蜷起腿,故意露出肉来吸引他的目光。
他的喉结颤动了一下:“你变得可真快。”
“我总是这样的,因为我做过模特儿,”我骗他说,“我们要等摄像机和灯光准备好才会开始表演。我发现你们这里也有娱乐表演,这太好了。虽然比不上朱迪·嘉兰
,可是一旦进入角色,我也能歌善舞。我穿上短裙还是很迷人的。”
“我相信。”
“准备试用我吗?”
看样子我已经引起了他的兴趣。他用那双蓝眼睛仔细地端详着我:“五点半再来见一下我的合伙人艾略特,因为聘用人必须经过他的同意,而且你以后与他合作的时间要比我更多。这儿的业务我不管,我还有其他的事。”
“什么事?”我问。
“各种各样的事。”
“我很好奇,”我说,“因为我总想知道别人都在干什么。”
“也没什么,赛马季节我主要待在纽约赛马场,此外大部分时间我都会到这儿来。”
“赛马呀,我也很喜欢。你在那里做什么?你这年龄大概当不了骑师了。”
他笑起来:“我有个朋友在那儿做项目主管。需要组织政治集会、会议或筹款活动的时候,我就帮忙做些宣传工作。”
“听起来挺有意思的。”
“工作而已。”
“我可以问问别的事吗?”我说,“不是想刺探,就是感到有点儿好奇。”
他点头应允。
“这些牙签值多少钱?”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牙签塞进嘴里:“一盒牙签四角九分钱,但我们都是整箱整箱地买。”
“我是说玩牌的时候,你们不是用牙签代替筹码吗?那么一根值多少钱?”
“没这回事。”
“真的没有?”
他望着我,就如同透过眼镜片在观察。“我早就不赌钱了,”他咬着牙签说,“不过是和朋友打牌消磨时间而已。”
“对不起,请别介意。”我说。
他摇摇头,但看起来仍然很困惑,似乎想搞明白我究竟是哪种人。“我们五点半见吧。”
离开的时候,我决定在与托德的合伙人见面之前,绝不让莎莉出来捣乱。而且我觉得,既然大部分事情都是我在做,那我就有权上街去买几件自己喜欢的衣服。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莎莉的服装品位那么糟糕,穿的衣服又总是落后潮流两年。我每次出来的时候,都被别人怜悯的目光搞得十分尴尬。有一次,我从《星期日时报》的时尚版剪下了几张图片,还给莎莉留了一张字条,提醒她注意自己的服饰。没想到她看了之后大发雷霆,所以我再也不敢多嘴了。
我到布鲁明戴尔百货店挑了一套蓝色的春装,准备与艾略特见面时穿。我硬是把自己塞进了十码
的裙子,然后决定晚餐只吃点酸奶干酪。其他几个人根本不注意自己的身材,都是靠我来节食减肥。
* * *
我五点半回到黄砖路餐厅的时候,那里正准备营业。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已经开始旋转,在墙壁、地板和天花板上投下斑斓的绿色光点。一群服务员正在摆桌子,她们身穿露肩上衣和短裙,上面镶满了翡翠色的亮片。
我进去的时候牌局刚刚结束,托德正在往一个小塑料袋里装牙签。“艾略特一会儿就来,”他对我说,“你为什么不去办公室等他?”
“希望他会喜欢我。”
“你是个女人,不是吗?我可没恶意啊。”
我笑着说:“我不会在意的。”
托德把我领进后面的办公室。房间的墙上挂满了照片,其中大部分都是漂亮的女明星与一个头发灰白、身穿条纹西装的胖男人的合影,照片下写着:送给好友艾略特。
五分钟后,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与照片中的人并不太像的男人。他现在很瘦,穿着一条棕褐色的休闲裤,蓝色丝质运动衫的领口敞开着,露出了脖子上戴的厚重的金牌。他的两只手上都戴着闪闪发光的钻戒,头发染成了黑色。
“我是艾略特·尼尔森,”见我惊讶地张着嘴,他冲着墙上的照片点点头说,“变化很大吧?我去年努力减肥,轻了一百多磅
。像换了个人似的,对吧?对于一个四十五岁的人来说,这可是件好事。”
艾略特微笑着,眼睛眯成一条缝,下巴撅起。除了松垮的脸颊、双下巴和眼袋,他全身都皮包骨。他的样子真像是一头和蔼可亲的斗牛犬。
“您看起来年轻了二十岁。”我撒谎道。我觉得他一定经历了某种意义上的中年危机,因而对他的节食减肥颇感同情。
“想当服务员?过去干过吗?”
“从脏兮兮的小饭馆到高档餐厅,什么样的地方我都干过。我的上一份工作是在纽瓦克的狂野青春餐厅做服务员。”
他点点头,贪婪地看了我一眼说:“那好,我们让你试试,就从今天晚上开始吧。托德一定对你印象不错,他一般不多看女人一眼的。”
“你不会后悔的,”我说,“我会做得又快又好。”
他用胳膊搂住我的腰说:“我喜欢干活麻利的人,不过别干得太卖力气。”
我拍拍他的脸说:“我可是高手,手脚都麻利。”
他大笑着松开了胳膊:“开个玩笑嘛,找一天我们比试一下功夫。来吧,我给你介绍一下埃维,她是这里的领班,会告诉你该怎么做。”
埃维给我拿来一套镶着翡翠色亮片和金边的制服,并告诉我更衣室在哪里。然后,她把我介绍给其他服务员、厨师、小工和传菜员,告诉我菜单放在哪儿,以及点菜的程序。
“你唯一需要提防的就是艾略特。”她嘱咐道。
“什么意思?”
“他减肥成功后变得十分好色。老色鬼长着罗马人的手,手指却像俄罗斯人的一样,还真是个联合国。”
“我会提防他的。”我笑着说。
“让他在柜台后面或厨房里拦住,你就倒霉了。我的大腿和屁股都被他掐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娶过三个妻子,还跟七个女服务员有关系,据我所知她们都尚未结婚。”
“另一个也这样?”
“你是说托德?他忙着赌博,没时间顾及女人。不过他最近加入了戒赌俱乐部,谁知道他会不会突然改变兴趣?”
“谢谢你的忠告。”
由于是初来乍到,我被分配到离舞池最远的区域,因此有机会看其他服务员为顾客领座。我注意到埃维将客人点的东西记下来后就走到吧台叫饮料,然后将单子送到厨房。整个过程一点儿都不难。
过了一会儿,终于有六个人坐到了我的服务区。他们是三对中年夫妇,一看就知道是些不好伺候的客人。
“要点喝的吗?”我问。
“来杯带劲的伏特加马提尼!”其中一个男人边回答边冲我挤了挤眼睛。他身材臃肿,脖子像橄榄球运动员的一样粗壮。我猜他大概是个二手车商。
“不能点。”他夫人说,“伦纳德,你要是敢喝一口,我马上就走。”
伦纳德极不情愿地取消了马提尼。其他几个人也不准备点饮料,于是我就请他们点了菜。在去厨房的路上,我告诉吧台准备一杯伏特加马提尼,不加橄榄,而且要装在水杯里。从厨房出来到吧台取酒时,我尽量避开艾略特,免得被他撞见。
回到那几位顾客的桌前,我假装发现伦纳德的水杯上有脏东西:“先生,你的杯子脏了,给你换一只吧。”我把装满马提尼的水杯递给他,朝他眨了眨眼睛:“白开水不要钱。”
为他们上海鲜和龙虾时,伦纳德将杯子递给我,也朝我眨了眨眼:“再来一杯水。”
结账时,伦纳德多付了一些钱,权当马提尼的费用,还给了我不少小费。他离开时,我问他从事哪个行业,他说自己拥有一个渔市。
我为其他几桌顾客提供的服务也是又快又好。我和女客说笑,对那些冲我调情的男客则以无伤大雅的笑话回应。我觉得这个工作十分有趣。在莎莉干过的活儿中,我最喜欢服务员的工作。因为无论地点,我都可以接触到各种各样的人,猜猜他们从哪儿来又从事什么职业。而且我得承认,看到客人对你的服务感到满意并留下可观的小费,总是令人兴奋。
但是我不喜欢干收拾碗碟、换桌布,还有补充调料、擦拭瓶瓶罐罐之类的杂活,所以我决定让莎莉出来代劳。我则把小费换成纸钞塞到胸罩里——安全起见,然后退出了。
* * *
莎莉出来后,感到一阵晕眩。她记得自己正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与托德·克莱默谈工作的事,可是抬头看看墙上的表,她发现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也就是说,已经过去了六小时十五分,而且自己还穿着镶满了亮片、袒胸露背的上衣和一条超短裙。刚才这里还空空荡荡的,现在却杯盘狼藉,过道的地板上到处都扔着纸屑和餐巾,几个女服务员正在吧台边数着她们的小费。
“来呀,宝贝,再来一杯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
莎莉听到喊声,瞥见一个矮胖的男人正大声叫着,但不知道是不是在叫自己。她想走过去,身体却无法移动,似乎不听大脑的指挥。
“身体不舒服吗?”身后传来低沉而轻柔的声音。
她抬起头,看见托德正关心地望着自己,嘴上仍然叼着牙签。“没什么,就是有点儿头痛,我……”她发现自己手里拿着菜单,于是说:“我忘记把铅笔放哪儿了。”
“在头上。”托德把笔拿下来递给她,然后赞许地拍拍她的胳膊,“你今天晚上干得棒极了,是个好服务员。我觉得那个顾客一直想吸引你的注意力。”
莎莉不情愿地向那个冲着自己晃酒杯的胖男人走去。他点了杯苏格兰威士忌加苏打。她刚准备转身离开,就感到那个男人的手滑到自己的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莎莉大叫一声扔掉了酒杯,酒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她慌忙跑出服务区冲进了女洗手间,想让自己镇定下来。
莎莉也真是的,至于这么当真,把自己吓成这样吗?对付这种男人,只需开个玩笑敷衍过去就行了。这样什么事都没有,还能得到一笔可观的小费。被摸一下真没什么了不起的,但是莎莉却无法忍受,只要胸部被男人碰一下,她就会立刻火冒三丈。她躲在洗手间里不敢出去。类似这样的事过去屡屡发生,而现在罗杰医生正要帮助她找出原因,让她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
莎莉觉得胸罩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伸手一摸,竟掏出一把纸钞。她数了数,一共四十三元。于是她想,无论今晚自己做了什么,活儿应当是干得不错。托德刚才说的话和眼前这沓钞票就是证明。
她从洗手间出来时,虽然仍有些紧张,但情绪已经平复了下来。可是当艾略特问她是否出了什么事的时候,她一下子愣住了。因为她根本不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以为他就是一个来跳舞的中年男人。
“就是有点儿累。”她谨慎地答道。
艾略特微笑着对她说:“收拾一下回家去吧,我让别的服务员帮你收拾桌子。第一天干难免压力大。不用担心,我和托德已经同意聘用你了。”
莎莉这才明白他是老板,自己刚才没有想到。
道过谢之后,莎莉看见两个女服务员走进一扇写着“只限员工使用”的门,便跟着走进去。因为找不到早上来时穿的衣服,她刚开始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她只好待在那里,等着别人换衣服。后来衣柜里只剩下三套衣服,分别是一套绿色套装、一条蓝色的裙子和一套红黄相间的裙子和毛衣。她不知道哪套是自己的,只好又回到洗手间,坐在那里等着。等最后两个女孩换完衣服,衣柜里只剩下那条蓝色的裙子。她换上裙子,感觉有点儿紧,不过她希望这是自己的,否则这一切就无法解释了。
莎莉换好衣服走出来,艾略特冲她挤挤眼说:“明天晚上见。”
她点了点头,心里却决定以后不再来了。他们人不错,但这份工作对她来说太过紧张、忙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