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公社运动兴起后,在过去农业合作社的基础上相继成立了生产大队和生产小队,生产小队简称生产队。
公社一把手称主任,生产大队一把手称大队长,生产小队的队长称生产队长,或直接称队长。
生产队变成一级核算单位以后,生产队长普遍得到了社员们的尊重。生产队长以管理生产为主,自己也要和社员一起参加生产劳动,起到带头作用。
生产队有一套班子,成员有生产队长、副队长、会计、记工员、保管员、饲养员等。
通常,每个生产队有四五百亩地,二百口人左右,但能够正常参加劳动的劳动力只有五六十人的样子。
这是一个大摊子,稍不努力,工作就会落后,社员吃不上饭,牲口饿瘦了,就要挨骂;生产队长作为一队之长身上的担子很重,没有一点权威的话,说话不好使,队伍缺少干劲,社员就遭殃了;社员不满意,有权重新组织选举新的“当家人”。生产队以抓农业生产为主要任务,按照上级的要求,要妥善种好粮食、棉花、菜籽等作物,三者兼顾,要让社员和城里人有粮吃、有油吃、有衣穿。
农忙过后,以生产队为单位,把最好的粮食和棉油上缴国家。完成上缴任务后,留足五保户、困难户、牲口用粮以及河工等备用粮草,其余的收成按照家庭所得工分的多少分配粮食和柴草,劳动力多的人家分的就多,劳动力不足或出工少的,分到的就少,体现多劳多得的分配原则。
谷庄子第一生产队的工作在全大队一直处于落后水平,这在谷祥瑞当了队长后才有了改观——曾连续两年获得公社三干会的表彰。认准的事情,他都要设法干出名堂来。比如种水稻,困难再大,他也要干,要让社员吃上杂交米。
大米就是好啊!它不仅颜色好,更顶饿,产量高,第一年就解决了社员的温饱问题。大米不仅可以做米饭,还能烧稀饭,比过去那一锅见人影的稀汤强多了;如果配上南瓜、鲜玉米,那简直就是人间美味;稻谷碾出的米糠也是牲口和猪的好饲料,有了米糠,牲口长得结实,猪的出栏量也提高许多,真是一举多得。
为了让社员吃上大米,谷祥瑞也是操碎了心。建电灌站是头等大事,买柴油机、抽水桶、建房等费用大部分是他借来的。
生活有了改善以后,社员的生产积极性更高了,都紧跟着谷祥瑞,把集体的事情当成自己家的事情,各项工作都不甘落后,表现出空前的团结、空前的热情、空前的干劲。
老队长谷六爷感到“指挥”越来越乏力时,果断地把老一队分成了新一队和十二队,自任十二队队长,而在他的坚持下,新一队的队长并没有让谷祥瑞干,而是推荐了相对软弱的谷祥忠。谷祥忠是老党员,打过鬼子,参加过抗美援朝,是个老兵,若不是缺少文化和魄力,说不定能在部队当领导,即使转业回地方,也能给安排个好工作。
谷祥忠干了仅三个月的队长,就自感能力不行,向大队交了“辞呈”。
谷祥忠是个老实人,心地善良,很少能说一句完整的话。他的一生极其坎坷,当兵时受过腿伤,婚后育有两子三女。他擅长做豆腐,置办了一套做豆腐的家伙什儿。起初,他只是做给家里人吃,后来邻居过年也来他家吸二溜儿
,凑着他的工具,说着闲话的空当,一盘鲜嫩的白豆腐就出锅了。
包产到户后,谷祥忠做起卖豆腐的行当。由于他的豆腐好吃,离得近,本庄上的人家里来了亲戚或要改善一下伙食,就拿黄豆去他家换个一斤二斤的。豆腐是盘好菜,能炒能煮能炖,味道皆好,只是缺不得辣椒。豆腐条炒辣椒是一盘上好的家常菜,吃了还想吃,吃不够;豆腐炖小鱼,更不要问了,就着豆腐喝二两,神仙不换;豆腐趁热吃也行,刚出锅的豆腐鲜嫩,弄点鲜萝卜豆,味道很特别,有人干脆连萝卜豆也不要,直接吃了;最好吃的是放点红辣椒,越多越好,当然还需要大盐,豆腐不拉馋,全靠椒子盐,每当吃完,准大汗淋漓,嘴里吸溜吸溜的,过瘾。
谷祥忠的豆腐从不溜乡卖,大清早一两个钟头就能卖个精光,不耽误干地里的农活。
严格地说,谷祥忠种庄稼不是一把好手,包括他的媳妇、两个儿子,都不是种地的料。全庄,就他地里的庄稼长得最差。
谷祥忠最感骄傲的还是他的大儿子。他的长子是个出了名的大力士,个头不高,与他差不离,一人肩挑三百斤的重物,走路还稳稳当当,少见。只可惜,他的这个儿子还未真正成年,十七岁时就被病魔夺走了生命。
自从大儿子去世,谷祥忠就生了一场大病,且久病不愈,浑身像散了架,精神受到严重的打击,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越是提不起兴致,坏事就越容易找上门来。所以,日子过得再难,再没有钱,精神千万不能垮,没了精神,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越来越担心他的二儿子,特别是儿子的婚事让他死也不能瞑目。
在做豆腐、卖豆腐的过程中,谷祥忠的二女儿谷丹是他的一个好帮手。那年,谷丹十八岁,已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打小机灵,做豆腐像无师自通似的,她做出来的豆腐比谷祥忠做的还要好吃,还好看,又白又嫩。
谷祥忠很放心地把做豆腐、卖豆腐的事情都交给了谷丹。谷丹做事有板有眼,人也勤快,从不觉得劳累和委屈。
谷祥忠心疼闺女,从集上买来一头老驴。毕竟是个女娃,不能让孩子累着,况且,这个女娃的肩上还有更重的担子。
那头老驴跟谷祥忠生活了七年,干了不少活,拉磨是最基本的,拉麦子、拉粪、打场,都仰仗着它。不仅如此,别人家有重活时,他的毛驴一样也会派上用场,随便使,从不要人家的钱,甚至连一支烟也不要。
与其说毛驴是老死的,不如说是累死的。这头又老又病恹恹的老驴死前,已瘦得不成样子,让谷祥忠心头疼得慌。毛驴死去没多久,谷祥忠的心病更重了。
谷祥忠的年纪不算太大,去世时顶多六十岁。从此,那个爱抽老烟叶的老人再也不用担心贫困的家庭什么时候能够富裕起来,也不用担心打着光棍的二儿子何时能娶到媳妇,他只顾驾鹤西游享他的清福去了。
生前,他没给后人留下什么,唯一让后人感怀的是,他那张瘦弱的细长脸依旧黑漆漆的,像个锅底,那几乎掉光牙齿的嘴一张开依然是黢黑黢黑的,仅剩的两颗门牙乍一看,就像两粒冒着热气的羊屎蛋儿。
谷祥忠死后,谷丹几乎承担了家庭的全部重担。是的,她就是这样一个无私无欲的人,哥哥半憨不憨,干点活就嫌累;小妹刚十六岁,正是嬉闹欢乐的年纪,家里家外也指不上她。
谷丹只能自己干,白天要去地里干农活,晚上还要为磨豆腐做充足的准备——挑拣黄豆,称好重量,该洗的布洗干净,该刷的磨盘刷干净。做好这些,鸡都开始叫头遍了。
当鸡叫二遍时,谷丹准时起床,毛驴没了,她只能一个人推,没人帮她,她也不需要人帮,指望谁不如指望自己。就这样,她用一双三十七码的脚一圈圈地丈量着,丈量的结果总是那样相似。清晨六点,她就做出两板豆腐来了,冒着腾腾的热气,多远就能闻得到从她家里飘出一阵阵豆腐的清香。
一般情况下,她的豆腐八点钟左右就卖光了。然后喂完猪,她把铁锅里剩余未用完的豆汁、豆渣重新煮开,再放一些萝卜条、白菜、盐巴,不费多少力气,就烧出一锅杂糊汤来了。
她烧的杂糊汤不是自己一家人享用,左右邻居谁想喝了,谁就去盛一碗。怕别人不好意思,她还会主动招呼人家过去。她也给陌生人喝,一碗两碗都行。本庄的孩子喝得更欢,跟没分家似的,想喝多少喝多少。
当看到大伙喝得欢时,她的嘴角总是带着笑意。
那几天,庄里人总觉得要发生大事,因为他们听到了夜猫子的叫声,但是是在白天。夜猫子是绕着北汪飞奔了三圈后,才蹲在北汪南岸的桑树上狂叫。那是一棵白桑葚树,不多见,谷庄子仅此一株。白桑葚真甜,比蜂蜜还甜。
北汪是谷庄子所有人的图腾。
北汪位于庄子北面一二百米的地方,有几百亩大小,塘内常年有水,水有深有浅。
深水区里有大鱼,每隔一年生产队都会抽光深水区里的水,每次能逮几千斤野鱼,大部分卖了出去,剩下的分给每家每户三五斤。
抽水逮鱼时,孩子们是最兴奋的,他们往往和大人们一样日夜不睡觉,等待鱼儿们露真容。
在大人们逮完鱼后回水前,生产队长会留半个小时的空当,让意犹未尽的人下去逮二茬鱼。
逮二茬鱼的主力军往往是孩子们。孩子们手拿着网或粪箕子,在水中来回穿梭,有的孩子的确能逮到几条小鱼,大多数孩子仅仅享受到了逮鱼过程的快乐。
深水区里除了有鱼,还生长着成片成片的藕、芡实、菱角、杂草,有的地方会重叠交叉,密密麻麻的,滋生了许多瘆人的小红虫儿。
孩子们喜欢探险,都觉得这是最好玩的地方,但一不小心,就可能会被野草绊住,那是很危险的,有的孩子甚至挣扎半天也游不出去,便吓得哭了。
西半个是寸草不生的浅水区,水底是清一色的沙土板儿,那是孩子们洗澡、游泳、嬉戏的好地方。
北汪的北部、中间地带以及东部都长满了肥大的芦苇,面积约占北汪的一半。可以说,谷庄子人所谓的汪塘,是包含这些芦苇地的。
芦苇不仅给谷庄子人带来实实在在的经济利益,也给大人和孩子们带来了神秘的遐想。
到了春夏之交,芦苇丛里会有无数的鸟儿飞来飞去,它们在那片属于自己的天地里喳喳地叫着,似乎都是无忧无虑的。
那里是布谷鸟的家。每年,布谷鸟都会准时来到谷庄子,它们的叫声催熟了麦子。它们还要在芦苇丛里做窝繁衍。它们依托三四支芦苇秆搭成的窝算不上精致,但很难被人发现。
夏季,汪塘是孩子们的天堂,他们在水里采摘莲蓬,或连续几个猛子,踩出一条白胖的藕瓜,捧在手上,那绝对是一个难得的战利品。
到了秋冬季,芦苇翻滚,芦花漫舞,那是一幅极美的画卷。芦苇是庄子的风景,不仅演绎出许多动人的故事,夜晚丛中发出的“沙沙”的声响,还会让人头皮发麻,就会让人联想到乡野传说的孤魂野鬼。芦毛是个宝,它常被人用来做鞋,手巧的老人能编出精美的毛蓊
,在里面塞一些芦毛或旧棉花,温暖舒适,是过冬必备的鞋子。
芦苇秆可以用来编席、帽子,也可以当屋芭
,芦苇叶用来包粽子,没有米的年代,落在地上的叶子就当肥料。
谷丹没有死,她并没有因为夜猫子的狂叫而死亡,只是人们再也见不到她了。她去了哪里?谁也不知道。人们只知道谷丹的娘让她给二哥换亲,这也是谷祥忠生前定下来的。谷祥忠实在没有办法,他看不得儿子打光棍。他就剩下这一个儿子,若这个儿子不能娶妻生子,他这一支就算绝户了,那是万万不可的。
在所有人看来,谷丹是谈不上“牺牲”的,给她二哥换个媳妇乃她的本分。谷祥忠的妻子和丈夫的想法完全一致,就连谷丹,起初她也觉得是应该的。但让谷丹不满的是,她要嫁的男人不仅年过四十岁,背还驼着。
谷丹心里苦啊,凭什么?对爱情,虽然她没有什么追求,也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但也不至于把她推向火坑啊!
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她心里有苦说不出,只能打碎门牙往肚里咽啊!
这就是命!她多少次含泪告诉自己,再强强不过命。
结婚的日子定在当年的四月初八,当那天真正来临时,谷丹反悔了。因为她打听到,她要嫁的男人是个癫痫病患者,发作时能吓死人。但此时,她已不可能再有任何的更改,她只能表面上装作没事的样子。
她计划好了,宁愿死,她也绝不会嫁给这样的男人遭一辈子罪。与谷丹的“逃离”几乎同时发生的还有一件事——谷祥忠的妻子东挪西借凑钱给儿子盖的三间新房塌了,屋顶从上面掉下来,东墙塌了大半,南墙碎了一地。幸亏家里没人,才未酿出更大的祸端。
屋塌了,谷祥忠妻子的心也随之塌了。没过几个月,她枯瘦的身躯也随着心境变得越发脆弱。不过,谷祥忠的妻子最终挺过来了,她还不能死,她死了,儿子怎么办?还有她的小闺女谷美,她才十七岁啊!
谷祥球是谷庄子里长得最高大的男人,乍看上去,他就像一头骡子,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那年,他二十二岁,正是一个多梦的年纪。
可能是基因遗传的缘故,谷祥球的父亲谷春根年轻的时候,力气也大得惊人,耕地几乎不用牲口,谷祥球的爷爷掌着犁把,谷春根就在前面拉,一上午能犁一亩多地,不次于一头老牛。
上了年纪以后,谷春根的力气越来越差了,身体机能在下降,精气神也远不如从前。那一年,他刚五十八岁,却已算是一个正儿八经的老人了。面对这样一个老人,谁还会把他年轻时候的力量当回事儿呢?
毕竟,年轻代表青春活力,代表蓬勃向上的力量。试问,一个积极向上的青壮年群体,还有什么赢不了的呢?谷六爷再厉害,毕竟他老了,再不将生产队拆开,连下台的台阶也没有了。
谷祥忠死后,谷六爷又推荐谷春根当一队队长。谷六爷毕竟和支书是一房人,兄弟又多,他的话当然是很有些分量的。
一时,谷春根成了谷庄子的风云人物,走路也和过去不一样了,就连他的儿子谷祥球也觉得来劲不少。但谷春根毕竟不年轻了,头脑也不灵活,面对队里一个个如狼似虎的壮劳力,他的话不好使,很少有人听他的调遣,他安排的工作几乎都被人当成耳旁风,这耳听,那耳扔。
那些壮劳力嘴里那些讽刺和挖苦的话,谷春根哪里受得了?壮劳力嘴里吐出的那些唾沫星子,谷春根哪里受得了?壮劳力那些愤怒的眼神,谷春根哪里受得了?壮劳力那几个卷胳膊撸腿跃跃欲试的动作,会让谷春根觉得风来了,随后雨也会来,不是和风细雨,是滂沱大雨,淋他一个落汤鸡,是不在话下的。
那些壮劳力只提出一个条件:一年内让全队的兄弟爷们、姊妹娘儿们都能吃上香喷喷的大米饭,哪怕是又细又长的杂交米。
谷春根不敢应允,所以不得不辞去了队长的职务。随后,谷春根的身体每况愈下,不久离开了人世。
他去世的那一年,也没有与兄长谷春齐和解;他送殡的那一天,谷春齐一家老小也没有一个人去嘘寒问暖。
谷春根死的时候是冬季,吃了一顿米饭后,他的眼睛永远地闭上了。送殡那天,谷庄子异常寒冷,头晚下了一场雨,夜间气温骤降,厚厚的冰凌压断了柳树,压塌了房子,全庄受灾严重。
出殡的那天,大部分人都抗灾去了,少数几个抬棺材的人冻得伸不出手,去湖里的路上,棺材掉下来两次。棺材下墓穴时,绑棺材的绳子突然断裂,致使槐木棺材的头栽了下去,在墓坑里翻了半个身子,好不容易才被人弄稳固。赶早不赶晚,众人冒着越下越大的雪,用洋镐一个劲地刨土,又一个劲地铲,费了不少力气,才把棺材盖严实。
奇怪的是,众人在暴风雪中艰难地做完一个又一个的程序后,大雪在半空中停滞了,随后天空竟浮现出一缕缕绚烂的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