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大部分谷庄子的人还都沉浸在几亩责任田、一辆拖拉机、攒钱给儿子娶媳妇的美梦时,谷祥瑞有了更高的目标,他要把三个儿子和一个闺女都培养成响当当的大学生。
天遂人愿,谷祥瑞的大儿子谷雨考上了皮耳县
中等师范学校,这在当时是很了不起的。谷祥瑞特地摆了两桌酒席,一桌请了大队的几个领导,另一桌请了谷雨的初三老师,两桌花费在一百元左右,虽然借了点债,但谷祥瑞觉得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情。
谷雨读师范时,二弟谷雪正读初三。谷祥瑞希望谷雪能够读高中,将来考大学,要比谷雨更有出息。
谷雪临近毕业时,谷雨通过师范学校老师的关系从县重点高中搞来一张“县中学高一招生报名表”。报名表不是谁都搞得到的。
原来,谷雪在学校重点高中预选中落榜了,五个升学指标,他考的是第六名。其实他发挥还算正常,只是他自己觉得还能再考好一些,才想着让谷雨找关系再冲一次。
谷雨的美术老师向谷雨伸出了援助之手。美术老师对谷雨很好,不仅是谷雨当班长的缘故,更主要的是喜欢这位学生。巧了,美术老师的老师是县中的教务主任,没费什么劲,就搞到了一张报名表。
谷雨又坐车到他同学父亲所在的学校加盖了公章。
谷雨的同学是个讲情义的人,他当总务主任的父亲也热情得很,二话没说,就让校长给盖了一枚鲜红的校印。
一切总算弄齐了,谷雨坐车赶往县城。在汽车站下车后,匆忙间,谷雨的肩膀触碰到一个年轻女子的肩膀。年轻女子的男友截住谷雨,不让他走,说他是故意的。谷雨解释半天,对方不听,看架势要揍谷雨一顿。谷雨也不是好欺负的,他年轻气盛,迅速拉开阵势,准备迎战,早把报名的截止时间忘干净了。
那女子觉得就是碰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及时制止住了男友的鲁莽行为。亏得这女子谅解了谷雨,要是真打起来,吃亏不吃亏在其次,报名的事准黄了。谷雨赶到报名处时,就差一刻钟时间,工作人员准备下班了。好说歹说,总算给谷雪报上了名,谷雨这才舒了一口气。
三天后选拔考试。谷雪拼了命,最后还是以三分之差与重点高中失之交臂。
谷雪参加中考前,谷祥瑞托熟人关系,让谷雪进了县里排名第二的普通高中。这所高中的教学质量不错,就是离家远一些,大约四十几里路。谷祥瑞仍希望谷雪三年后能打个漂亮仗。
那一年,物价一直在上涨,慢一步,就可能挣得不够花的。在形势越来越严峻的情况下,谷祥瑞把精力都放在自己的冬瓜地里,希望那些冬瓜快快长大,卖出个好价钱,好为孩子们交学费。
暑假期间,冬瓜快上市时,为了让冬瓜长大个,谷祥瑞不怕辛苦,从二百米外的小河担来水,一株株地浇灌,二亩半地浇一遍要花费一整天。灌溉两遍后,冬瓜的个头长大不少,一个个像养肥的山羊羔子,很让人心里滋润。
时值酷暑,烈日炎炎,丰产,也要丰收,谷祥瑞是这么想的。一个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男人,再苦觉不到苦,再累不感到累,逃荒要饭的日子都挺过来了,还会有他惧怕的事吗?
这是谷祥瑞第一次种冬瓜,他对前景却很乐观。他准备把冬瓜卖到离谷庄子六十里地的煤矿区。那儿是煤炭生产基地,聚集了大小煤矿二三十家,八九万名工人在那个地方安家,需求量应该很大,价格也应该可观。
矿区建有三处农贸市场,都很大,青菜、肉类、鱼虾的销量都不错。大部分矿工喜欢吃冬瓜炖肉,香而不腻。他们都说,冬瓜富含维生素,能治百病。
人勤地不懒,同样,种冬瓜也要技术,选种、播种、除草、间苗、补苗、施肥、浇灌、晾晒、摘瓜、运瓜、卖瓜,等等,既要实干,也需巧干,哪一样做不好,冬瓜就长不大,没有重量,就谈不上卖个好价钱。
谷祥瑞的冬瓜的确丰产,亩产达二千五百斤左右,按行情,亩收入在三百五十块钱上下不成问题。
尽管冬瓜产量高,价格不菲,一般的农户却不愿意种,一是因为种冬瓜的工序多,再加上青菜无正价,怕亏本;二是因为冬瓜笨重,运输难。小地方的人不识货,没有大食堂,大地方虽然食堂多,但路途太远,一来二去要两三天,太辛苦,划不来。
越是别人不愿做的事情,就越有前途,谷祥瑞觉得日子越来越有奔头了。煤矿区的工人是老大哥啊!口袋里有的是钱,各个煤矿都有食堂,矿工只需花少许餐费就能吃到精美的饭菜,肉自然不必说,冬瓜更是个好配头。
说是矿工们酷爱吃冬瓜,其实是酷爱吃肉,那五花肉,有肥有瘦,肥的油大,瘦的筋道,肥瘦相合,以肥为主,才让冬瓜有了用武之地。是的,光有肉哪行?好马配好鞍,比较来比较去,也只有冬瓜是肉的最佳搭档。
冬瓜吸附性强,再多的油搭配绵软的冬瓜都让人觉不到腻,肉香,冬瓜也香,有肉有汤,神仙不当。再稍放一些山芋粉条,就更香了,怎能让人吃得够呢?
那个年代,农民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肉,狠下心买块肉时,绝不敢放纵地吃,要先把肥肉切下来卤一碗油,平时炒菜放一点,既省豆油,口味又好,跟吃肉没两样。
油渣也是好东西,但都舍不得一次吃完,一般要匀五六次,炖出来的大白菜或红心萝卜,那才是真正的美味,香得很啊!别说是油渣子,豆饼炖萝卜条,也是相当解馋的。
荤油是要藏在一个不易暴露的地方的。小孩子就像专门与大人作对似的,荤油无论被藏在什么地方,他们似乎都找得到。但孩子们一般不敢多吃,吃多了准挨顿揍。每人只能挖一平勺,抹在煎饼筒里,撒几粒干盐豆,或咬半块黑咸菜疙瘩,嚼成一个个碎块,整齐地摆在雪白的猪油上面。
这样的美味不是谁都可以品尝得到的,一般要具备四个条件:一是有荤油,二是找得到荤油,三是要有煎饼,四是大人不在场。很多时候是缺煎饼的,只要看到煎饼筐里的煎饼不多了,兄弟几个都会不动声色地各藏一张,以备不时之需。
煎饼是皮耳县一带人的主食,特点是干、脆、香,有山芋煎饼、高粱米煎饼、山芋干煎饼、玉米煎饼、玉米山芋干煎饼、玉米山芋干小麦煎饼、小麦玉米煎饼、小麦山芋干煎饼、小麦煎饼,等等,五花八门。
随着生活水平逐步提高,煎饼也在发生变化。小麦煎饼最好,山芋煎饼最差。
烙煎饼是一件费时费力的活,要分三个阶段进行:一是推磨磨糊子,二是在鏊子
上烙熟,三是叠好放在柳条筐里或高粱拍子上。磨糊子是个硬功夫,偌大的磨盘,二百来斤重,两三个人推正好,不用花太多力气,但需要配合。一人使劲大,其余人得跟上,跟不上就形成不了合力;实在没有人手,一个人照推,就是费点劲。小孩子不是推磨的主力军,但必须参与,出点力是小事,关键要让他们知道劳动的艰辛。
有的时候,凌晨三四点钟,小孩子们就被拽出被窝,和大人们一起推磨。他们迷迷糊糊地半闭着眼睛,不情愿地推着磨棍机械性地转圈。
烙煎饼是家庭主妇或“识字班”的工作,男劳力一般不干这活,也有个别干的,原因是家里的女人强势,出工是一把好手,家务活就落在了这家男人的身上。庄里就有这么一个男人,个头比女人矮半截,女人主外,他主内,两口子吵架,他打不过女人,有次竟带着俩孩子在麦地里躲了一整夜。
烙煎饼需要一只铁鏊子,每个家庭一般每两年换一次鏊子,鏊子的尺寸大小不一,有一尺八的,有一尺六的,最小的一尺四。尺寸根据家庭人口的情况变化而定。
后来,大家都觉得大鏊子烙起煎饼来省事,烙完还有时间去地里干活,就越来越喜欢买大鏊子了。
烙煎饼还需要另外两样工具。一是油絮子,是用破布缝制的,使用时在上面抹点豆油,轻轻擦在鏊子上,烙煎饼时就不打滑了。另一个是竹胚子,用它推赶面糊,推赶得越快越好,这样烙出来的煎饼就能又薄又脆。
烙煎饼的主力是“妇联”和“识字班”,“妇联”指的是已婚妇女,“识字班”是未婚成年女性的统称。小姑娘不能称作“识字班”,单个的“识字班”一般叫“丫头”或“妮子”,讲究的人叫“闺女”,如大闺女、小闺女;大人生气时就叫“死丫头”“熊妮子”。哈哈,都是自己的孩子,想怎么叫就怎么叫,但一般女孩子的地位还是比较高的,基本不挨骂,更不挨打,挨打的更多是调皮捣蛋的男孩。
“识字班”是怎么个由来呢?新中国成立后的二十多年间,妇女解放运动越来越表现在提高妇女的文化水平上,就诞生了“识字班”,又称“扫盲班”。大队办扫盲班,通常是把大家集中在小学校的教室里,请学校老师教认字。时间一般安排在晚上,不能耽误生产队干活。
“扫盲班”的学员不分男女,除了极个别不识字的男人不好意思参加,以及已婚妇女家务事多很少去学习外,那些未成婚的姑娘们就成了识字班的主力军。一来二去,就干脆称呼这些姑娘们为“识字班”了。
生产队长有创意,喊社员干活,就吆喝:“全体劳力、全体妇联、全体识字班,赶紧吃饭,吃完饭到南湖拾棉花去喽。”看,简单明了,任谁一听都明白。
那时候,社员的集体意识还是很强的,有时候不用队长吆喝都会主动地去北场屋前集中,也有个别社员代替队长吆喝上工的,谷春华就是其中一个积极分子。
曾经有段时间,看时候不早了,队长还没喊上工,谷春华就先喊起来了。社员们自觉性高,听到谷春华的吆喝声,也一样到北场屋前集中去了。
后来,谷春华不喊了,原因是他病了,他的神经出了问题。“绝不能让四老憨好过”,成了谷春华的一句口头禅。
四老憨常年单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与其他几个兄弟很少往来。
四老憨不算太憨,能吃能喝,没有别的爱好,就喜欢占些小便宜,趁没人的时候,扯一捆生产队的麦草是常有的事。
谷春华为啥对四老憨这么仇恨呢?很简单,四老憨在北场屋西边的小路边捡了一个憨女人,吃碗面条,就与这个女人好上了。憨女人吃完面条后,在床上一个劲地笑,笑声传遍了整个庄子。
四老憨有了女人后,谷春华的心态就失衡了。当看到四老憨屋里的煤油灯灭了又点、点了又灭时,他对四老憨产生了深深的敌意,心里的嫉妒也迅速地变成了愤怒。
看到谷春华疯疯癫癫的样子,谷春华的父母亲心里很是着急,他们知道儿子病得不轻,再不医治怕是连命都要搭进去了。
在那个漆黑的夜晚,趁谷春华熟睡时,谷春华的父亲喊来四五个壮劳力,不容分说将谷春华绑在床上,又连床一起抬上生产队的拖拉机。
经过专区精神病院一个月的精心治疗,谷春华总算恢复了平静。
三年后,经人介绍,谷春华和四老憨一样,也娶了媳妇成了家。虽然那是一个残疾女子,但好歹给谷春华生下两个健康的男娃。
等孩子们长大了,谷春华也老了。不光谷春华老了,四老憨也老了。
对于谷春华当年对自己的嫉恨,四老憨早已忘记,两个人相处得很融洽,每到节日都会聚到一起喝两盅。虽然他们说的话,很少有人听得懂,像暗语似的,但并不影响两个人的感情交流。他们相处得像一对同胞兄弟似的,只要见了面,总是开心得要命。
那年大年初三的晚上,四老憨提着一瓶酒,只身来到谷春华家。四老憨嘴里嘻嘻哈哈的,祝贺谷春华两个儿子长大成人。
谷春华心里高兴,炒了几个菜,还让两个儿子上桌,陪四老憨喝两盅。
谷春华的两个儿子不想耽误两位老人之间的感情交流,谁也没上桌,提着两挂鞭炮,找庄里的人玩去了。
两个同样的苦命人推杯换盏,喝得好不痛快。那瓶酒很快见底了,四老憨觉得没过酒瘾,又到商店里打了一瓶散酒,不多会儿又被他们喝得一点不剩。可能是太兴奋的缘故,四老憨醉了,已经说不出话来,躺在地上不省人事。就这样,一个连读五个一年级也写不出自己名字的四老憨,吐完一串白沫后死了。
四老憨死后,他捡的那个憨女人也跑了,没有人去寻,谁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死是活。
四老憨没有留下一个子嗣,死后自然也没子女给他送终。
他的兄弟们也都觉得脸上无光,把他草草埋在北场屋东头三十米的盐碱地里。
巧合的是,谷春华没几天也死了,他是伤心过度死的。
四老憨没有坟头,只是埋在一块稍高的地方。谷春华每天都要去埋葬四老憨的地方大哭一场。
按照谷春华的遗愿,他的家人把他的尸体埋葬在四老憨相距不远的地方。这样,一南一北,仅隔一道小沟,两人还可以喝点小酒,叙叙家长里短。
四老憨、谷春华二人的死亡,并没有给人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但他们生前养的羊和狗却没有忘记他们。
四老憨喜欢养羊。过去,他的羊每天都顺着这道小沟吃草、喝水。四老憨在十九年间,养了三茬羊,一茬只养一只母羊,三只母羊共下了三十八个崽子。就是这些小羊崽儿,养活了他,养活了他的憨女人。
四老憨死后,他的那只老母羊带着两只小羊在埋葬他的地方守了一夜。谷春华不喜欢羊,他养了一条狗,是条公狗。他死后,那只老狗在他的坟头趴了一整夜。
也是那夜,公狗死了,还有四老憨的三只羊。四个小生灵像约好似的,齐刷刷地躺在那道无水的小沟里,要永远守护它们各自的主人。
谷春华的两个儿子长大后,两个年轻人给谷春华上坟时,还跨过小沟,在埋葬四老憨的大概位置上焚烧一把火纸,算是给这位无依无靠的人祭奠了。
算下来,谷春华的大儿子到现在也该有三十八岁了。他人长得不赖,白白净净的,但就是没人给介绍对象,一直单着。他的母亲因病去世后,或许是出于对当时生活状态的不满,他在三十岁那年离家出走了,再也没回去过。听说,有人在艾山上的一个寺庙里见过他。他的弟弟第一次去寻找他时,只恍惚看见了他的背影。再次去找,那个叫焚火的和尚已离开艾山四个月了。住持说,艾山庙小,焚火云游四方去了,他走前没说什么,大致是到山西五台山去了。
谷春华的二儿子赶上了好时候,他会过日子,也想挣钱,就在睢宁县转包了二百亩地,连续两年种的大蒜赶上了好行情。这一算下来,他净赚了一大笔钱。他用这些钱在皮耳县城里买了套商品房,还把自己家的宅院翻建一新,接着娶了媳妇,虽然媳妇是二婚,还带俩孩子,但也算告慰了谷春华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