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这就赶来抢夺传国玉玺了。
宫人们惊慌失措,跪了一院子,皇后把宋小满喊进里屋:“你把玉玺和航儿带走。”
皇后喂了半颗安神丸,两岁半的小皇子路远航睡得正熟,他的生母岑贵妃搂着他垂泪不止。皇后有一瞬黯然,她的儿子路顺祺是太子,已被囚禁,她是救不了他了。
密道就在荷花池下,皇后刚搬进北宸宫那年,就密令匠人挖建,奈何势比人强。宋小满哭着求皇后一起走,他水性好,拼死也会护她周全。皇后笑笑:“你见过流落民间的皇后吗?身在禁宫,要有横死的自觉。更何况——”
明诚皇帝已经遇刺身亡了,皇后透过窗棂看院落外的宫人:“我逃了,所有跟我有关的人都不得善终。”
宋小满抱着路远航,倔强地不肯走,皇后笑着拍拍他的头,突然眉一皱:宋小满的穿戴会被人轻易看出他是宦官,可他没出过宫,一件常服都没有,仓促间,皇后翻出她惟一一身不那么华丽的衣裳——前年在太后冥寿上穿过的孝服,亲手为宋小满穿好。
换上女装的宋小满像神话里的金童子,雪白纤幼,雌雄莫辨,皇后飞快打了一只小包袱塞进他怀里,掀开青石板,把宋小满和路远航推入水中:“我知道你一直想走出这里,去吧。”
水声入耳,宋小满将婴孩抱得再稳当些,竭力推开水流,向前划去。包袱里有首饰、良药和……传国玉玺,皇后的语气轻描淡写,只说自己既然是皇帝心腹相托之人,皇帝不想给出的,她就不能被人轻易拿到。皇后让宋小满带路远航走,也出于同一目的:“我舍己为人?算了吧。我和岑贵妃又不熟。皇叔当皇帝没悬念了,但我偏要叫他如鲠在喉。”
玉玺在皇后眼里,不过是随时可丢弃之物。她说:“宋小满,能保住就保住,一旦成了你的麻烦,就不要强留,明白吗?”
宋小满钻出密道时,浑身都湿透。他摘下斗笠,把襁褓中的路远航遮一遮,然后从包袱里捡了一支简洁的蝴蝶钗衔在口中,剩下的统统埋在树下,用力夯实。皇后的珠宝首饰太贵重,他随身携带多有不便,必须暂时埋存。
不远处轰然响起巨大的爆炸声,北宸宫火光冲天。宋小满眼含热泪跪倒在地,拜了三拜,随后,他将湿润的发丝捋顺,结成两根发辫,插上发钗,起身整了整衣领的花边,怀抱婴儿消失在夜色中。
这美少年已决意以女子的身份在世间存活。
明诚九年秋,逼宫之夜,皇叔路恒昀和皇后有过密谈,内容不为人知,但在外等候的所有人都听见了那惊天的一声异响。羽林卫疾速闯入,路恒昀捂住流血的手腕,铁青着脸怒视皇后,皇后温言道:“皇叔,请回吧。”
路恒昀愿意解除对太子的监禁,放他们母子团聚,并承诺双方相安无事,他确信表达了足够的诚意,皇后却说:“你夺位,是不想仰人鼻息,我和祺儿也不想。”
路恒昀咬着牙问:“你情愿赌上你和顺祺的命,也要和我赌气么?他才十五岁!你忍心吗?”
皇后笑而不答,吹了一声唿哨,火苗登时从屋顶各个角落阴狠窜起。宫人混乱的惊叫中,皇后轻松引爆了脚底踩住的机关,路恒昀被护卫保护着,仓促逃至门外。巨响过后,皇后的身躯飞起来,溅落四散,被惊惧的人群踩踏——她料到了,她不在乎。
她不想仰人鼻息,她不苟活。新君路恒昀撤到外围,被浓烟呛得直咳嗽,右手已由御医包扎了,仍不断有血渗出。他是如此恐慌于传国玉玺被炸得粉碎,不会的,她不会的,她一定命人带走了它,等到某个盛大的时刻再公示于众,甩他一记凶残的耳光。
皇后甚至来得及逃,但她不。火炮声密集,并且耐心,路恒昀由近卫军搀扶着奔回东宫,半路上,宫人来报,太子路顺祺已服毒身亡。
太子被搜身,被绑缚,被人寸步不离地紧盯,竟也能和他的母亲一样,从容赴死?烈火四起,新皇帝路恒昀体会到羞耻的挫败,弯下腰去。
“记住,以后改头换面。”这是皇后对宋小满说的最后一句话。即使是诀别,她也没说感谢的话,这让宋小满很感激。自始至终,皇后都待他亲和,不当他是外人。
一个嗓音柔婉、举止细腻的少年,在禁宫之外的场合会显得怪异,皇后的叮咛,是为保护宋小满。从此他是年轻的小寡妇叶小曼,身世来历信手拈来,回忆到动情处眼圈发红,张二婶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
宋小满在张二柱家的柴垛睡了一晚,天亮时,路远航的哭声吵醒了这户农人。张二婶一边听宋小满哭诉苦命遭遇,一边给路远航熬米浆,张二柱瞅瞅路远航,又瞅瞅宋小满,呵呵笑:“这孩子生得俊,一看就随你。儿子像娘,金砖砌墙,富贵命啊!”
张二婶没好气,揪她男人的耳朵:“你也像你娘,大富大贵了吗?”
张二柱夫妇人已中年,女儿大前年嫁了个小生意人,跟男人北上打货了,这两年都没回;儿子是游方郎中,下个月底也该往回走了,他沿路换些野味,到家就能过个像样的年了。
寡妇叶小曼羡慕张家过得有盼头,触景生情,叹息连连,她被大房打怕了,逃得慌不择路,连发钗都只剩了半截,但好歹是金货,等风声过了,二婶再拿去变卖,权当她和孩子的一点谢意。
“嗐,小孩子吃的能算口粮嘛,不就多添你一双筷子嘛。”张二婶咬了咬半截钗,揣进围裙兜,搂着宋小满的肩,“妹子,瞧你这小身板,奶水不多吧?”
宋小满一呆:“啊?……嗯。”
“啧啧,月子没坐好吧?你这年纪该是头胎吧,谅你也不懂。”张二婶麻利地剁猪草,瞥了张二柱一眼,“唉,也难怪,做小难免命不好,作孽哦!”
寡妇叶小曼低眉耷眼,搂着儿子路远航坐着:她本是卢员外的小妾,进门后很受宠,被大房嫉恨。卢员外一死,大房欲将她转手卖入勾栏,她不堪受辱,趁葬礼之日,怀抱幼子逃离家门,若不是好心人张二柱夫妇收留,她已无路可走,过几天她就出去给人当帮工,再落魄也要养活孩子。
张二婶把男人赶到外屋,唤过宋小满和自己同睡,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话。宋小满把零零星星的传闻拼凑起来,跟预料的差不多:明诚帝突发恶疾驾崩,遗诏传位于皇叔路恒昀,皇后当即殉节,众妃嫔为明诚帝殉葬,太子路顺祺自请为父母守陵三年,为国祈福。
守陵?呵呵,明面上的说法而已,路恒昀绝无可能让太子活下去。宋小满轻轻抓过路远航的小手,心很静,路远航和玉玺都被处理掉,才会让他更安全,可他做不到。小皇子睁着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地喊他公公公公,他就心软得入口即化。
“哦,我病了很久,他跟奶娘亲,见我只喊姑姑。”宋小满遗憾状,“教了好多遍,到现在还改不了口。”
张二婶上上下下打量他,笑眯眯:“喊姑姑就对了,你再嫁也方便。单看你这细模细样,谁不当你是未出阁的大姑娘啊?”
宋小满只当张二婶说笑,转天她竟领了王媒婆进屋,张口就道喜。一问,张二婶赶集碰到了王媒婆,说起远房表妹生得美,性子也好,想为她找户好人家。王媒婆问了宋小满的生辰八字,掐指一算,哟,配给柏家老爷正合适!
柏老爷四十有一,喘证缠身,眼见一日不如一日,柏家人急待为他娶一房小妾冲冲喜,重振雄威,一举再活二十年。宋小满拉下了脸,张二婶苦口婆心,劝了半宿,他闷声应了:“好吧,确实也算条活路。”
王媒婆里外一撮合,柏家的管家来看了人,很满意,彩礼直接交到张表姐手上。张二婶有点心虚,跟宋小满商量,这彩礼是按黄花大姑娘的标准给的,她帮宋小满做点手脚,糊弄糊弄柏老爷,反正他病歪歪的,老眼昏花估计也瞧不出破绽。
张二婶说:“妹子,你拖个孩子不好嫁,航儿我和你哥先帮你养着,你在柏家站稳脚跟,手头有了钱,等老爷归了天,我们再把航儿过继给你,就说是养子。”
宋小满明白张二婶的想法,无论是冲着钱财,还是要打消自家男人时不时偷看的那点小心思,她都必须把这个长了一双水汪汪桃花眼的女人弄走。
宋小满自己也不敢久留,这些天,新皇帝路恒昀派出密探,满天下搜寻路远航和传国玉玺,光是这座村落就来了三趟。虽然公公婆婆、儿媳孙子的四口之家看上去也合情合理,但只要哪个村人随口多句嘴……
是该换地方了,前提是要搞到一笔钱。皇后所赠的首饰一脱手,就可能被人查出,连样式最简单的蝴蝶钗,也是砸断钗头才送给张二婶的,不让人看出来历。但留在外人手上,总归不踏实,宋小满说:“表姐的好意我懂,但万一柏老爷识破了,把我往死里打不说,还会连累你和大哥……”
张二婶不以为然:“你哭一哭,哄一哄,病人舍得扒了你的皮?”凑近些,低道:“他一病好几年,早没女人近身了,你把他伺候舒服了,别说命保住了,敲点首饰戴戴,还不就是他发句话?”
宋小满顺着话,把半截发钗要了回来,它分量足,打成一支修长的花钗不成问题,算张二婶送的嫁妆。宋小满攀高枝了,指不定能沾光,再加上有路远航在手,张二婶还得很爽快。
传国玉玺象征着受命于天的皇权,被藏在一户农人的鸡窝底下,臭不可闻。宋小满抱着路远航,在渐渐涌起的晚风里,笑了笑。
六岁时,宋小满家乡遭遇旱灾,逃荒途中,父母饿毙;七岁时,他被两个芝麻烧饼骗走,几经转手,被卖进禁宫,受了那屈辱一刀;十六岁时,他从普通内侍升为八品太监;十七岁时,他拐了先帝遗孤,怀揣传国玉玺;同年初冬,他披大红嫁衣,扮成女子和重病的阔佬圆房。
命运荒谬,常常不值得一说。
宋小满对着镜子把眉毛拔得再细些,暗暗再把对策顺一遍,柏老爷人都快死了,色心却不死,那可别怪他不客气了,趁圆房时一拳击晕他,掳了财物逃回张二柱家,连夜带路远航远走高飞。
蘸了唇脂,细致地抹,镜中一张陌生的女人脸。宋小满换好嫁衣,听张二婶哄睡着路远航,跟张二柱感叹:“我先前老想,长得漂亮就会嫁得好点,但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命不由人。”
吹吹打打上了柏家的花轿,下轿时,宋小满咽下一粒药丸。皇后赠予的大内良药他都认得,也懂点药理,知道含有葛根和枳椇子能解酒。童年时,宋小满的父亲带他出席邻人的婚宴,新郎官被灌得闹出笑话,他还记忆犹新。
久远的回忆里,叶海冲剥开糖果喂他吃,嘴巴贴在他耳根说,等我到了十八岁,就跟你成亲。附近的大人们都听见了,哄堂大笑:“哎,宋家小子要是女娃,怕会抓进宫里当妃子!”
“哎哟喂,皇天在上,是选!选!”
“是是,选进宫里当个贵妃娘娘,我们一村老小都沾光!”村人摸摸叶海冲的头,“害虫,到时候你就当不成新郎官喽!”
叶海冲人小志气大,拳头朝桌上一砸,恶声恶气:“那我就上山当土匪!反了狗皇帝!”
童言无忌,别来无恙?饥馑荒年让他们失散,若叶海冲还活着,也早懂了,男人和男人是不能成婚的。宋小满在拜堂时分了心,多少年了,耳根处濡湿的感觉仿佛还在,宋家小子却终究和男人成了亲。命这回事啊,你不认它,它也会认你。
红盖头太厚,挡住视线,宋小满一走神,险些跌倒。柏家大少爷在身边扶住他,他低声道了谢。柏老爷一步三喘,下床都困难,婚姻大事,但凭儿女做主,柏家大少爷遂全盘代劳,牵着宋小满的手,替父亲拜了堂。
柏家看重老爷,家宴办得风光,光是二十年桂花陈就备了半间厢房,交杯酒送来了新房,宋小满一杯下肚,脚步很踉跄,头很晕。
趁大少爷为柏老爷喂药茶,宋小满掀开盖头偷偷看他,很清俊的背影,像读书人。他寻思,若失了手,对方会不会用严厉的家法惩治他。但他连皇法都不屑,早不怕死了,死了倒也干净,路远航的出身将是永久的秘密,张二婶是真心疼爱路远航,小皇子会安全地活下去,而传国玉玺被发现,恐怕就得有大机缘了。
宋小满想通了,心也定了,金妈给他倒了茶,很和气:“五奶奶,喝杯茶醒醒酒,老爷估摸着就快醒了,您服侍他用了药,好好歇歇。”
长烛高照,透过大红盖头看人间,人间朦胧,花月春风。宋小满观察着这间房,随手端起茶一饮而尽。柏老爷缓缓睁眼,用尽全身之力,将宋小满带进怀里,手抖抖索索,抚上他的胸膛。
宋小满倏然躲开。
红烛蚀魂,一室隐约的淫语浪声传来。
病人沉重浑浊的喘息声,床榻咿呀的晃动声……窗边偷听的人用眼神交流着,散去了。
柏老爷额上的汗大颗大颗滚落,把宋小满搂得紧,热气喘到他耳朵里,虚弱而急切的语声:“他们在茶水里给我们下了药,我说,你听,照办。”
宋小满惊得连后背都沁出绵密的汗,柏老爷贴紧他,小声指点,五斗柜最下面的抽屉背后,墙洞里藏了几锭金子。后门守夜的老张头最爱喝两口,这顿喜酒少不了他的,肯定已醉倒在地,钥匙就扎在茶叶罐子里,开了门就逃,别回头。
柏老爷瘦弱的身体烫得惊人,语音未落,呼吸声已紊乱得厉害,低吟声自牙缝间逸出,头一歪,陷入悄无声息。
月光如细蛇,从窗棂钻入。宋小满有片刻的怔忪,试着站起身,发觉双腿已酸软无力,寸步难行。他想了想,拂去脸颊汗成一咎咎的湿发,把脸贴上冷硬的玉枕,沉沉合上眼帘。
冷让人清醒。恶意,这昭然若揭的恶意。他们号称冲喜,却是在逼柏老爷一命呜呼,再将过失都推给新妇,说她需索无度,说她狐媚惑人,生生吸干了垂死病人的元气。
禁宫多凶险,民间亦是同等狡诈。所幸柏老爷宁可咬破舌头,迫使自己疼晕过去,也不欺辱他,还主动指点他拿些钱财逃出生天,朴素的言语断断续续,说得艰难:“要不……是……无路……可、可走了,哪、哪有大……大姑娘、娘家、舍、舍得……得糟……糟、践自己?”
宋小满借了月光看柏老爷,紧锁的眉头,眼角的纹路,令他想起禁宫的王公公。王公公很疼宋小满,在他的教导下,宋小满把月钱都攒着,托王公公在禁宫外买了一栋很小的房子。王公公说有个安身立命的地盘,心里踏实,等将来年纪大了,出了宫领养一两个孩子,权当给自己养老,在禁宫伺候了一辈子人,混到老了,总得被伺候伺候吧。
若能从老家过继一个就更好了,宗祠在,总不至于养出个白眼狼吧。宋小满为柏老爷擦去眼角滴出的泪,吸了吸鼻子。王公公亦是自小进宫,识得主子的眉高眼低,但很难洞察得了世相人心。自己人就不会是白眼狼?这昏睡之人,曾经挣来偌大的家业,待到身体衰败,被妻儿合谋算计家产。
柏老爷病体沉重,但他心里全明白,最折磨人的,就是这份明白吧。宋小满咬住牙,你们都想让柏老爷死吗?我不走了,你们等着瞧。他拔下发钗,狠命划过大腿,挤出几滴血,洒落在床单上。柏家人喜闻乐见吗?
第二天一早,宋小满盘起发髻,将发钗插得妖娆。门被敲响,柏夫人携一家人来给老爷请安,新妇叶小曼扶着老爷笑盈盈,看向众人。
黑压压的人,千山鸟飞绝的沉寂。宋小满的领口开得低,肌肤如雪,他很清楚他们心里在说什么,弹弹指甲,把落在他胸口的眼珠子们弹开,不期然和柏家大少爷的视线相撞。
大少爷的容貌跟宋小满的想象如出一辙,清朗眉目,站在梅树前,风中衣袂飘然。前人的词句蓦然浮上宋小满心头:斜风细雨不须归,他想不出还有哪句能比这七个字更配大少爷。
一树疏朗的梅树还未开花,大少爷不言不语,凝目看宋小满,浓眉拧起,眼中含义难明,说不上是疑虑、诧然,但竟像是……痛苦。
宋小满心一窒,大少爷莫不是看出了他是男儿身?是在发愁如何遮人耳目,将柏家丑闻捂住吗?正当他万念纷沓,大少爷上前作了一辑,笑如春风,打破了对峙般的僵局:“家父沉珂染身,恐怕要劳烦五姨多费心了。”
大少爷像教导太子路顺祺的那几位先生,面孔周正,言行端方,透着被诗文歌赋养出来的文气。宋小满放下心来,也还了一礼:“已是一家人了,大少爷别见外。”说罢一一扫过柏家的夫人姨娘,少爷小姐,嫡出的,庶出的,慢慢的将一缕碎发捋到耳后,浅浅笑,“嫁夫从夫,老爷是奴家的天,自然要分担二三,谈不上是费心,分内事。”
听者有心,他摆明了在宣示,好处嘛,是要捞的,十之二三是少不了的。柏夫人气得牙痒,偏生奈何不了,丈夫狠着呢,最少还藏了几处大产业,本打定主意,先吊着他的命,他痛得熬不住就逼他说,看他能犟到几时?没料想,那男人骨头很硬,一天天的竟也扛下来了。
死又死不了,还折磨活人,连下人们都不情愿服侍他,算了,给他纳一房小妾吧,花不了几个钱,就当买个大丫鬟。管家柏平登门看了,回来说张家表妹颇有姿色,但没啥风情,看着挺本分,也不多话——这就更妙了,本分的人好对付,日后打发掉也简单,只盼她能惹得老东西兴头一高,两腿一蹬,也算他的造化。死到临头还享了艳福,到那边可别找我们麻烦,阿弥陀佛。
哪知柏平看走眼了,这贱货能耐大着呢!姓柏的若被她连灌几碗迷魂汤,把小金库都交待了,岂不是便宜了她?哼!休想!
柏夫人和左边的二姨娘默契地交换了眼神,前所未有达成了一致。饭桌上的精彩自不用提,宋小满很乐意挑衅这帮人。六少爷最小,公然问他:你是我家花了五两三钱银子买来的?宋小满笑答:对,英雄不问出处,你爹爹十几岁时兜里就三个铜板,不也发了家?
六少爷的母亲四姨娘气白了脸,宋小满很享用。两天下来,柏家上下十八口人,他只剩大小姐和二少爷没见上。前者远嫁鲁南已四年,后者是柏家耻辱,一个眠花宿柳的浪荡子,长年累月不归家。
大少爷待宋小满客气有礼,对柏老爷更是晨昏定省,风雨不误,只是,宋小满用余光瞟他时,总能发觉大少爷也在注意他,他很不自在。
大少爷在犹豫该不该揭穿新妇是男儿身吗?宋小满连喝几大杯热茶,压下胸腔的燥气。暴露就暴露,自从他把路远航和传国玉玺都从张二柱家弄了回来,已百无禁忌。
那日趁回门时,宋小满在半路上弄坏了马车,打发车夫去修车,独自回了张家。他谎称处子之身被柏老爷识破,差点性命不保,冒死逃来给张家报信,让他们先去亲戚家躲一阵,为不连累恩人,他带路远航从后门走。
张家夫妇被糊弄住,逃了。宋小满从鸡窝底下摸出传国玉玺,背着一兜价值万金的良药,像个寻常的父亲,让路远航骑在他脖子上,去了自己的小院子。
小院子是宋小满还在禁宫的时候,托王公公置下的,很破,但住三四口人不成问题。他雇了两个孤老太太代为照顾路远航,他给她们养老送终,孤寡老太感动得泪水涟涟,口风比谁都紧。
回柏家的路上,宋小满想好了接下来看望路远航的借口:识得药客,给老爷求些奇药,就当尽人事了。五姨娘比大少爷还小两岁,但也顶了长辈的名头,大少爷应得爽快,亲手把银两交给他。
药客生性孤僻,还有着世外高人的怪脾气,喜静,不好客。五姨娘让车夫在门外等,车夫照办。剩下的事儿就好办了,走后院,抄近道,多来几趟,五姨娘要做的事,都在暗中做成了。
刚进冬月就落了雪,比过去几年都冷得早。
宋小满一早就生起了火炉,还在旁边煨了一圈橘子,满屋子都香。
柏老爷刚起,大少爷就来请安了,宋小满递一只橘子给他,自己也拿了一只,吃一瓣,给柏老爷也喂一瓣。这还是叶海冲的父亲老叶教的吃法,老叶是赤脚医生,宋小满小时候身体很差,一变天就生病,但吃上三两日烤橘子,他就不咳嗽了。
宋小满想,叶海冲若还活着,还会帮他剥橘子吧,胖胖的一整只,捧在手心给他。橘皮被叶海冲拿回去晒在窗台,过个小半年,老叶把橘皮制成陈皮,宋家和叶家小的当零食吃,老的泡水喝,能从夏天吃到深秋。
早些年还梦见两家人围在一桌吃野味,这三四年就再没梦到过了,该是去了下一世吧。叶海冲却时时入梦的,宋小满前天又梦了一回,失散时,宋小满六岁,叶海冲九岁,所以在梦中,仍然都是小孩子,常常在逃荒,叶海冲把他摁在石板上坐好:“现在就剩我最大了,我去找吃的!”
刨来刨去的,就几棵干巴巴的野菜,鼻青脸肿地回了,不用问也晓得是跟人抢,受了欺负。宋小满抖抖叶子的泥土就要下肚,被叶海冲抢回去,在衣摆上使劲擦了擦再还给他。喂,你那破衣烂衫不比野菜干净好吗,宋小满想笑,但看到叶海冲的包子脸,一下子哭出声来。叶海冲慌了,连声问:“怎么啦,怎么啦?”
宋小满说:“太涩了,死也吃不下,你吃吧。”叶海冲接过,胡乱往嘴里一塞,三下两下吞进肚,宋小满为他揉脸,揉了又揉,叶海冲不高兴了,“我要去少林!去武当!去嵩山!谁厉害就拜谁为师,学好武功,看谁再敢让我磕头喊他爹!”
还能梦着他,他还活着吧,一转眼,他整二十了,娶亲了吗?做了谁的新郎官?
柏老爷口渴,碰碰宋小满,宋小满为他添了茶,却察觉大少爷好像在看他。他转脸,大少爷笑了笑:“五娘是细致人,比陈妈她们还有样子。”
从五姨到五娘,自己竟像一步步为大少爷所接纳呢。宋小满也笑:“奴家做人凭良心,老爷待奴家好,奴家也要待他好。”
柏老爷病得重,请遍良医也没治好,新婚夜过后,宋小满和他再没多少交流,但结盟这回事呢,境遇相仿更有力。
宋小满来柏家快十天了,对柏老爷服侍得尽心,外加大内奇珍不同凡响,才服下两颗药丸,柏老爷就比往常精神了些许,能从床上坐起来了,柏家的贤妻美妾孝子乖女遂来得颇勤了,柏老爷不动如山,宋小满冷眼旁观。
大家围着柏老爷说了些吉利话,对宋小满也客套两句,各自走了。背地里嘛,鄙夷者有之,窃喜者亦有之,宋小满有数的:那贱货以为自己是功臣吧?让她美去!枯木逢春?回光返照还差不多!
大少爷和宋小满合力把柏老爷扶到躺椅里坐着,略站了一会儿,出去了。柏老爷闭目养神,宋小满帮他捏肩,不经意一望,大少爷走到门边又回转头看他们,神色颇复杂,流露出欲言又止的克制和……沉郁。但只停了这么一小下,就掉头而去了。
宋小满疑心大少爷有话跟他说,晚饭后,他服侍柏老爷睡下了,特地在庭院里赏起了雪,还沏了一壶茶慢悠悠喝着,但大少爷匆匆而来,听他说柏老爷用了药已入睡,就隔着窗站了站,对他说了句五娘早些休息就告辞了。
大少爷年已十九,未婚妻是柏老爷世交之女,两家已定了日子,明年开春就为他们完婚。下人都说,柏家长子不如老爷威严,在生意上也不太强悍,但他英俊、能干、谦和,还长于丹青,更让人心折。
夜来风凉,腊梅很香,宋小满将杯中茶喝到尽头,大少爷跟他的母亲柏夫人一样,也是居心叵测的人吗?洞房夜下媚药的人是他亲力而为吗?或者,是他授意的?还是知情默认?他和他拜过堂呢,初次望见彼此容颜时,他眼中何以会有痛苦?宋小满对大少爷满怀疑问,暗里探究不已,却一无所获。
柏家书房挂了大少爷的画,宋小满去看过,大少爷似乎偏爱画鹤,丹顶鹤,白鹤,蓑羽鹤……全是高洁而伶仃的仙禽。宋小满画技平平,但在禁宫也见得多了,大少爷的画功不输于翰林书画院的文人雅士们。
雪落得急了,宋小满起身回屋,墙边传来动静,他一边走,一边扭脸看向那边。一道人影在院墙上单手一撑,旋身落地,拍了拍手掌的碎雪,抬眼望见宋小满,淡淡道:“哦,是你。”
宋小满短促一愣,反应过来,柏家二少爷,哦,你是这样的。宋小满略略欠身,算是见过了,回身向房间走去,柏纨绔跟在身后进来,身上酒气扑鼻,步伐却不见乱。
柏老爷已入睡了,二少爷的脚步放得很轻,坐下来俯身看他。宋小满给他奉茶,二少爷接了,却顺势站起,把茶杯搁在桌上,朝宋小满微一点头,走了。
宋小满跟到门边送客,二少爷扬起唇角看他,双目如星。两两相望,宋小满又想起那些闲言碎语:柏家二少爷,好赌,好画舫,沉迷于醇酒妇人,声名狼藉,是家族中最不成材的子弟,但众多良家女儿和勾栏姑娘都为之倾倒。
二少爷和大少爷五官很相似,身形亦清瘦,但他是酒色之徒惯有的瘦法,很有一点懒漫和落寞的样子。宋小满想,腿真长,腰也细,真像个长蜂,成天趴花上,喝喝蜜,唱唱曲,无聊就飞着玩一玩,惹毛了就刺人一剑。
童年时和叶海冲被长蜂追得漫山遍野乱窜,真狼狈啊,宋小满扶着门槛,怅惘地笑了一笑。
二少爷眼廓一睐,蓦地欺身到近前,轻佻地在他胸上揉一把,刚碰到,宋小满立刻躲开了,攥紧了拳头。
二少爷蹙眉,颇意外地看着宋小满,忽地笑了:“果然是六两银子买回的白璧。”他趁了酒意仍想戏弄宋小满,宋小满跳起来,大力踢了他一脚,“是五两三钱。”
这一脚力道很猛,堪称宋小满毕生武学精华,二少爷痛呼一声。宋小满颇自豪,双手抱胸,走到一边,镇定迎向二少爷的眼神。
在禁宫时,宋小满一心想学了功夫保护皇后,跟近卫军头子学了两年,学得将军大人请他喝了几十次酒,最后是王公公看不下去了:“小满啊,别难为人家了,你就……唉,这么说吧,你就、就没生那根根骨啊!”
宋小满五雷轰顶。每次酒罢,将军都拉着他的手唉声叹气:“宋小公公,我真想掏心窝子跟你说话啊,唉……”宋小满拍着将军的手,压低声安慰,“我明白,我明白,禁宫耳目太多了,哪天我和大人约出宫门,寻一间清净的馆子说个痛快!”
将军大人的叹息更沉重了,宋小满目送他踉跄的背影,生出万分同情,武功过人,身居要职,却连说话都得小心翼翼,禁宫凶险啊!他回了北宸宫,见着皇后,油然对她更亲,跟前跟后嘿嘿傻笑,皇后道:“小满,你总算赢了一回?”
“咳,我好久没去赌钱了!”宋小满说,“奴婢是越发明白,在娘娘的北宸宫,奴婢们口无遮拦,娘娘也不怪罪,是天大的福分!”
皇后笑了,宋小满忘形地想,北宸宫比天庭还美,每天干活少,不累,衣裳好几套,吃得也好,还常被打赏,等再过些年,品阶再升两级,就能出入禁宫了,到时,就把玉器绸缎之类的赏赐换成金银,想方设法查找叶海冲,是死是活,死在何方,活得怎样,都要查清楚。
若叶海冲还活着,那他宋家小子可算找着了人世间的骨血至亲,人生就没遗憾了,十全十美!
可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恶人当了道,好人送了命,宋小满没能保护皇后,查访叶海冲也得挪后若干年,更要命的是,眼下在过难关:二少爷直把宋小满逼到墙角,身贴身,脸对脸,酒气喷得呛人:“想也是,只有白璧才这么不识逗。但我劝你一句——”
二少爷朝柏老爷的房间努努嘴:“那就一棵歪脖树,你讨好他,不如跟了我。”
“我是你五姨娘。”话一出口,宋小满就心知这没用。二少爷赶忙表态,以示体贴,“你放心,我不介意,我这人是很开明的。”
宋小满气笑了:“我介意!”
二少爷奇道:“那你冲我笑做什么?你勾引我在先,别不认账。”
宋小满哭笑不得,二少爷恍然大悟:“我懂了!哎,你们良家妇女脑袋里都绷了根弦,迈不开最关键那步,没事,我们慢慢来。”
二少爷说着,手在宋小满肩背停一停,附耳轻言:“我下次带点酒来。”
因酒之名,放纵沉沦,醒后装傻充愣,死活不认。二少爷拢一拢黑衣轻裘,转身走入纷纷扬扬的大雪,完了,宋小满心灰意冷地想,此乃劲敌,我在柏府虚张声势,糊弄得了别人,对他好像不行。
宋小满和柏老爷朝夕相处,但各想各的,彼此没话说。柏老爷多数时候都躺在床上有一阵无一阵的睡,醒了就冷眼瞧着柏家陆陆续续来请安的人,众人照例讲讲废话,忙不迭的一一散去。
里子破成这样了,面子顾给谁看?外人?宋小满恨不得大笑三声,柏家人不把他当自己人看,却也不把他当外人看。若说敌人呢,也没见着对他有像样的攻击,他觉得马步摆了半天,可对方还在屋头挑兵器,倒显得自己很滑稽。
柏老爷畏光,房间常年阴黑,宋小满没法看书消磨时间,待柏老爷睡了,他就暗自想些有的没的。若那天豁出去打晕皇后,带她从密道走,以她的睿智,有路远航和传国玉玺在手,东山再起大有希望。她是皇后没错,但宋小满心里是偷偷把她当亲人看待的,亲人大祸临头,又是女人,他宋小满再孱弱,也有能力护着她的啊。
恩宠难回,痛彻心扉,宋小满呆呆地掉眼泪,凭什么,凭什么好人冤死,不得伸张,坏人做了皇帝,作威作福?!
柏老爷的病比意料的沉重,服了宋小满的药,着实旺健了些,但痊愈的可能不大,宋小满想好了,尽心到底,给柏老爷送了终就走,带路远航回家乡,隐姓埋名过一生。叶海冲若活着,早晚会回去探亲吧,不就见着了?
晚饭后,柏家人又来了,宋小满从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中,得知皇宫出了大事,路恒昀在登基大典上遇刺,虽有惊无险,但大快人心。
皇叔路恒昀承国不正,天下皆知,老百姓不敢直言,关起门谁不骂上几句?莫说皇位了,柏老爷藏着掖着的几处产业,都该归长子大少爷的,若二少爷跳出来抢……
抢得到是本事,但骂名是必定的。二少爷的生母三姨娘走得早,他又生就了浪荡性子,十五岁就去外头混,如今柏老爷病入膏肓,他回来了,还命下人把他从前的厢房收拾了,一副长住的架势,敢说不是为了家产?
宋小满把话头绕回新皇帝路恒昀遇刺,六少爷得意洋洋地说开了。话说那皇帝前簇后拥好不威风,斜刺里猛然杀出丁老将军,率领十二条好汉,不,十一条,二话不说拔弓就射。羽林卫也不是吃素的,大喊着保护皇上,跟丁老将军斗上了。
好个丁老将军,临危不惧,嗖嗖嗖连发几箭,若不是他那十二条好汉里,突有一人在关键时刻反水,用身体将他的箭撞飞,新皇帝就做了箭下鬼了。
丁老将军看错一人,功亏一篑,他被羽林卫拿住,和路恒昀对峙。路恒昀很困惑:“将军七年前卸甲归田,不问世事,朕继位后并未为难将军……”
丁老将军白发飘动,直视着路恒昀:“天下多有趋利避害者,老夫可不屑与他们为伍。”眼朝那背叛者一瞪,利索地以掌劲劈断了自己脖子,“告诉他们,老夫陪护国公下棋去了。”
丁老将军口中的护国公是路远航的外祖父岑百川,两人的友情绵延数十年,堪称佳话。路恒昀夺位后,岑家交不出路远航,岑百川被逼得以死明志,岑家男丁被流放,女眷贬入贱籍,丁老将军岂会袖手旁观?
丁老将军戎马一生,在民间威望甚高,悲壮赴死更添厚重一笔。说书先生把这一节讲得有鼻子有眼的,茶楼里坐满了人,六少爷从早听到晚,光是山楂汁就喝了三壶,点心吃了八碟,学给宋小满听,顺嘴感叹:“大丈夫,真英雄!”
六少爷的娘亲四姨娘一巴掌甩来:“别乱说话!被皇帝的人听去了,一家子都活不成!”
六少爷犟嘴:“我说一句话,他就杀我全家,这皇帝不该杀吗?丁老将军杀得对啊!”
四姨娘被噎住,宋小满拿了毛巾给六少爷敷脸,四姨娘拖过六少爷就走,大少爷进门时撞见这一幕,冲宋小满莞尔一笑,颇为嘉许。宋小满接过他拎来的几盒糕点放到桌上,转而给他和柏老爷沏茶,自己也捧了一杯,缩在火炉边烤火。
大少爷照常对柏老爷汇报商铺的收支进项,柏老爷照常不出声,闭着眼似听非听,但这不妨碍大少爷有条有理地讲完。宋小满想,那位二少爷会和他父亲说些什么呢,他一整天没出现了。
大少爷为父亲掖好被子,起身欲走,宋小满看过去,大少爷立在灯影里望他,很快转过脸,着意看了桌上糕饼盒一眼,出去了。
宋小满拆开来看,椰子酥,芒果干,桂圆肉……全是岭南的小吃。柏老爷忌甜食,宋小满明白大少爷是捎给他的,他是张二婶的表妹,张二婶祖籍是岭南,所以他在柏家说的是一口夹杂岭南口音的官话。这难不着宋小满,王公公是岭南人,宋小满在禁宫最爱学他说话,宫女碧螺说像画眉鸟叫。
宋小满剥一颗椰子酥含在嘴里,说不清心里是何种滋味。无论如何,今天是痛快的一天,他在灯下等了片刻,柏老爷的鼻鼾响起,他便换了一身短的,打个小包袱,从后门溜出了柏府。
丁老将军弑君虽不成,仍让宋小满有痛哭的喜悦,茫茫人海,竟有人和他一样,对龙椅上的人恨之入骨。他急于找人分享这饱含辛酸的欣慰,一刻都坐不住。可是,找谁呢,惟有路远航。
小院子离柏府很近,拐几条街就到。路远航一见换回少年装束的宋小满,分外亲切,一头扎进他胸口喊公公公公,宋小满亲亲路远航,鲁老太瞧了瞧他,对邓老太说:“像不像个俊俏的后生哥?”
是后生哥啊,宋小满说:“走夜路,男装方便。”
鲁老太说,官兵又在挨家挨户查人了,她抱路远航去开门,又被追问:“孩子多大?家里还有谁?”
月初官兵查过三四次,中间有半个月没来了,鲁老太照例眼皮都不抬:“隔壁夫妻的孩子,上个月进三岁了,他们看摊子,让老太婆帮着带。”
再问到肉摊去,袁家婶子说:“老爷,我们起早贪黑做生意,实在是顾不上孩子啊!”
鲁老太有地方住了,干活的热情高,拿着宋小满给的铜板,托袁家婶子买了些高粱杆,编成扫帚让夫妻俩扔在肉摊搭着卖,收入对半分。夫妻俩把大头给鲁老太,鲁老太推了:“你们年轻,今后用钱的地方多,我黄土埋到脖子了,还能花几个钱?”
夫妻俩过意不去,袁屠夫收了摊,有时送点下水或大骨头来,熬一锅汤,很补人。两户人家一来二往,又是街坊邻居的,处得很亲,官兵来查,夫妻俩必然是护着两个孤老太的。
袁家婶子回了,鲁老太跟她道谢:“我和邓老太婆见这孩子被人丢马路边了,忍不下心,就抱回了,要被官老爷抓走,他哪还有活路……”袁家婶子逗弄着路远航,“鲁妈放心,我们心里有数,这么俊的孩子,疼他都来不及!”
第一次刚被查的时候,鲁老太跟宋小满说:“官老爷可不管那么多,他们想冤枉谁就冤枉谁,孩子被抓走,铁定有去无回,抓错了也不会跟我们赔不是,我老太婆人老了,还没老糊涂呢!”
宋小满感动,悄悄给孤老太一人订了一口棺材,让她们再无后顾之忧。柏老爷的棺材也早打好了,有一晚他被噩梦魇着了,醒后特意让宋小满扶他到偏房里,手摸到棺材才安心。宋小满小时候,常见村里的老鳏夫宋五拄着拐杖在自己的墓地边转悠,弯下腰拔拔杂草,抚着黄土坐一阵,晒晒太阳。宋小满觉得瘆人,问父亲:“五老伯不怕吗?”
父亲回答说:“死无葬身之地才可怕。”
后来,饥荒就来了,再后来,宋小满和叶海冲合力在树下刨了坑,几抔黄土掩埋了饿死的亲人。人小,力气也小,坑那么浅,之后的一个暴雨天,叶海冲睡梦中大哭不止,被宋小满摇醒了,叶海冲说梦到雨水把泥土冲刷得一道道的,死去的父亲抱住胳膊,坐起来说好冷。
一个人知道自己将埋骨何处,心里踏实。宋小满想,但我不介意曝尸于野。
邓老太说,官兵和前几次一样,还是在查出逃的宫女,侍卫或宦官,以及一个小孩子。宋小满抱着路远航沉思,看起来,路恒昀误会丁老将军和路远航有关联,但也没放弃在民间查找。宋小满把路远航抱到另一间屋,为老将军烧了纸,上了三炷香,两人一起磕三个头,路远航舔着他带来的芒果干问:“公公,他是谁?”
宋小满倒酒喝,满满一碗下去:“航儿,你要记住丁至南这个名字,他是大英雄,卒于明诚九年冬月初九。”
路远航不懂,但有一天他会懂。宋小满哄他睡下,在房间里坐了好久。天地虽大,能说一说话的,竟只剩怀中呀呀学语的稚童。皇叔路恒昀的狼子野心,摧毁了宋小满至为珍惜的一切……近乎是一切。
若叶海冲早不在了,那便是一切了。
又落起了雪,极冷,宋小满换回女装,奔跑着回柏府。路恒昀遇刺,他们愈加迫切想揪出漏网之鱼,风声只会更紧,柏府为他树了最好的屏障,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妾。
官兵来查线索,问起有没有可疑人员,六少爷说,柏夫人私底下跟他娘亲四姨娘抱怨,真想把宋小满推出去交差,眼不见为净。宋小满哈哈笑:“她们不会心软了吧?”
“占不着便宜啊。”六少爷故作老成,叹口气,“你真有问题,柏家就完蛋了;你没问题,却被送走了,张二婶闹到官府去,柏家就犯了欺君之罪,也完蛋了。”
宋小满愉快得很,回屋睡觉时,他先去看柏老爷,却听到里头有人在争吵。宋小满疾步进去,二少爷倏地站起,一口饮尽杯中酒,取了大氅往外走,带得一阵风起,烛火暗了一暗。宋小满连忙去看柏老爷,柏老爷怒容满面,把头侧向一旁。
二少爷怒气冲冲,摔门而出,宋小满似乎听到他咕哝了一句:“各扫门前雪。”他来不及多想,追了上去。
二少爷走得极快,扬手将细长的玛瑙杯砸向墙壁,清冽的脆响。宋小满在他身后说:“你父亲纵然千错万错,又能活几天呢,你不能让让他吗,顺着他的话敷衍敷衍,就那么难?”
二少爷拢起氅袍披了,回向宋小满,整个人都散发着余怒未消的气息:“还有呢?”
宋小满絮絮叨叨又说了些劝解的话,二少爷不置可否,皱眉听完,斜眼看他,声音一低:“自作聪明。”
宋小满讨了个没趣,回屋在柏老爷床边坐了坐,想象那锦衣少年和老父亲独处的时候,只怕想了些童年欢笑吧,但老父亲一醒,便只剩针锋相对,寸土不让。宋小满知道柏老爷没睡着,悄声说:“他发完火就后悔了。”
柏老爷不说话,如死亡般沉寂。宋小满也不说话了,回外屋合衣睡了。
隔天一大早,六少爷奉他娘亲四姨娘之命,把宋小满扯到角落问:“二哥和我爹吵起来啦?”
“你娘认为呢?”宋小满教的雪球战术很管用,六少爷大杀四方,心里对他亲近了不少,实话实说,“我娘猜,二哥是让父亲把剩下的产业交出来,父亲不允。二哥也不容易,父亲一病,大哥当了家,但二哥什么都没有。”
宋小满颇意外:“你不讨厌你二哥。”
“二哥的新鲜花样多,我经常去找他比划,弹珠子,小弓箭,八哥……都赢到手了。”八岁的六少爷虚怀若谷,面目诚恳,“二哥虽然是我手下败将,但我们要尊重对手,不能当成敌人来讨厌,对吧?”
宋小满忍笑:“做得好!”
大少爷来了,素衣飘扬,望住宋小满:“父亲这几日状况颇差,要劳烦五娘了。”
柏老爷大限将至,宋小满也有预感,点了点头。大少爷对着柏老爷古井不波的脸说了句:“父亲,我晚上再来。”他携了六少爷的手就走,宋小满坐到柏老爷床畔,帮着舒活筋骨。
屋内没动静了,宋小满向窗外望去,清冷的庭院里,大少爷回望着他,面容像被窗棂一格格地割裂,眼角眉梢俱是痛苦。他秘而不宣的痛苦,究竟所为何事?宋小满揣测着,稍稍分神,柏老爷冷不防睁眼,诡异一笑:“你们这些人,在打什么主意,我都知道。”
宋小满一愕,柏老爷混浊的眼睛像穿透了他,落在某处不可名状的所在,未等宋小满回答,柏老爷已合上眼,再度陷入昏沉沉。宋小满握着柏老爷的手顿住,这人心里一定有恨,恨这不能自主的肉身,恨这惺惺作态的所有人,他们都盼着他死,但他偏要忍痛死撑,不教他们那么快就如愿以偿。
大宅门人心晦暗,超过了宋小满在禁宫十年所见,让他更加明白,进宫后,被皇后挑了去,是生命中的大幸。
才七岁,不懂事,对净身没概念,也体会不到残缺啊悲凉啊孤伶什么的,宋小满只晓得很痛,但很快被禁宫的亭台水榭吸引住了,一双眼睛骨碌碌看个没够。
皇后驾到,众人都趴着,大气不敢出,宋小满眼角那么一瞟啊,就望见皇后的鞋头,墨绿色的荷叶,好看,再朝上,是深绿的裙摆,用银丝线绣了小朵山茶花。
吃了好多苦,才熬到快有口饱饭吃的时候了,一定要把宫里的事都记在心里,将来好说给叶海冲听。宋小满想,他比我结实,我都活着,他也饿不死。
那一天,宋小满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叶海冲去找吃的,千叮万嘱让他猫在背风的山坡,哪儿都别去。宋小满都听进去了,但来了一个人说:“半里地外,有钱的老爷在施粥,你怎么还不去?小孩子能额外领到两个烧饼呢。”
两个烧饼!和叶海冲一人一个,又能活几天了!宋小满说:“你快去,我要等我哥,他也是小孩子,我们就有四个烧饼了,分你一个。”那个人抱起他就跑,急得不得了,“去晚了就没了!能抢两个是两个!”
洒了芝麻的!香!宋小满没吃上。从这家卖到那家,从小半袋高粱米到两吊钱,他被转了几趟手,进了皇宫。芝麻烧饼还是没吃上,但西葫芦饺子管饱,宋小满喜出望外。
皇后连鞋子都穿得阔气,她每顿都吃些什么呢?宋小满把眼睛一点一点往上抬,抬啊抬,抬啊抬,冷不防听到皇后柔和的声音:“那小孩儿,过来。”
小孩儿宋小满穿宫里分配的小短褂,白白的脸,小尖下巴,眼珠子黑溜溜的,用宫女碧螺的话说:“就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小娃娃,跟寿星图的仙童一模一样,一笑一开花。”想想又说,“就是太瘦了,是仙鹤变来的吧?”
多年后,宋小满翻看大少爷画的仙鹤时,碧螺的话又回响在耳边。他管碧螺叫姑姑的,碧螺姑姑,兴许真是你说的,白胡子老头儿折梅为妻,化鹤为子,深山就不那么寂寞了吧。
书房里墨迹未干的画作,是大少爷的梅妻鹤子吗?这深宅大院,也令他感觉寂寞吧。
皇后挑了宋小满和另外两个小内侍,让碧螺给他们安排住处。碧螺很喜爱宋小满,总是单独塞些点心给他:“这孩子,瘦得让人心疼。”
宋小满说:“姑姑真好,那些人说,我瘦得让人嫌弃。”他被两个没吃着的烧饼骗走,卖给一对无儿无女的老人,二老的儿子溺水身亡,女儿嫁到邻村,生第三胎时死于难产,他们急需收养一儿半女供将来养老。宋小满太瘦,瞧着像养不活的,二老很犹豫,一通讨价还价,小半袋高粱米成了交。
宋小满饿了好几天,虚不受补,一碗清粥喝完,就闹起肚子,上吐下泻,好容易止住了,又打起了摆子。几个郎中来看,都说能治,但得花点钱,二老一合计,治吧,不合算,治病钱能买两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子呢;不给他治吧,死了还得办葬礼,又费事又费钱,就趁天黑把宋小满扔到后山了。
也该宋小满命大,奄奄一息时被过路人捡走,两吊钱卖给了县丞家。县丞的女儿出天花死了,县丞婆娘把宋小满寻来,给女儿结了一门阴亲,黄泉路上不孤苦。宋小满还剩一口气,被搁在县丞女儿的灵堂,那边已做起了法事。
宋小满迷迷糊糊,又饿又渴,闻到瓜果香,摸到一只香梨两口吃完,又摸了个橘子吃着,县丞老婆以为是老鼠,跑来一瞧,吓得两眼发直。
皇后问:“然后呢?”
宋小满笑嘻嘻:“他们连法事都做了,就差把我送去了,我是活的也得弄死,我就跳脚开跑,没跑多远就被另外的人捉住了,又倒了两次手,进了宫。”
皇后没说话,一个人在花园里坐了许久,到了晚间,她让碧螺赏个小物件给宋小满,碧落问:“你会讲故事,娘娘很满意,想要什么?”
“笔和纸行吗?”宋小满又笑,他和叶海冲分开这一路,瞧了很多热闹,都想讲给他听。用纸笔写下来最稳妥,哪怕三十年后才见着面,翻一翻记事簿就能想起,不会忘。
碧螺吃惊:“你识字?”
“会啊。”宋小满说,“我爹爹考过秀才,村里的孩子都找他学写字。”
不光是写字,谁家生了儿女,都抱来求名赐字。叶海冲的名字就是宋小满父亲取的,叶母临盆前梦见自己走在黑漆漆的海域,如履平地,天边一道白光闪过,一片柳叶从天而降,飞速坠向大海,像箭,像钉子,像飞刀,扎在了海中央。叶母只觉海面抖了几抖,失足掉下海,骇然醒转。
依叶父叶母看,梦颇不祥,宋父却说:“这孩子将来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伟业,这样吧……”他沉吟着,给孩子取名为叶海冲,柳叶冲入深海之意,还搭配了同音的小名,“名字太大了,喊个贱名好养活,就叫害虫吧。”
害虫古时就有,未来亦不会灭绝,贻害万年。宋小满想,害虫怎么会死呢,他肯定还活着。分开那天,叶海冲弄到吃的了吗?他回来不见了宋小满,会急得直哭吗?叶海冲一向不爱哭呢。
宋小满爱讲笑话,自叶海冲处学来。在北宸宫,他为皇后磨墨,顺口讲些道听途说,加以发挥,活灵活现,皇后感慨:“宋小满七岁走天下,我不如他。”
娘娘,禁宫深如海,我想代您去看天下。
柏老爷的状况很糟糕了,宋小满守到后半夜才去睡,但睡得不安生,干脆披衣起来守着,藉了蒙蒙天光,他看到床前坐了一个人。
二少爷双手合拢,把父亲的手攥在手心,一言不发地枯坐。宋小满挨着他坐了,一同注视着柏老爷的睡容,并无交谈。过了很久,天大亮了,柏老爷睁开眼,宋小满和他互相凝视着,心里都明白,柏老爷将走向死亡。
“爹爹,爹爹。”在二少爷如孩童般的轻唤中,柏老爷撒手西去,未留遗言。两天前,柏老爷看定宋小满,阴测测地笑,“你失望了吗?”此后他再无任何言语,至死都未说出另外几处家产的秘密。
二少爷点亮了一排蜡烛,照在柏老爷脸上。他白天瞧出柏老爷面色不对,母亲临终时也是那个样子的,他心知父亲的大限到了。宋小满将灯芯拨得更亮,二少爷使他意外,他不无情,至少,陪伴柏老爷度过最后辰光的人是他,而不是那些礼数做足的妻妾子女。
烛火映照,犹如幻梦,二少爷拿起火石,一次次击出轻响,望向宋小满:“那边是黑的,他会怕。”
这走马章台的风流客,是在伤心了。宋小满说不出话,握住了二少爷的手,二少爷眼里泪光闪烁,笑了一下:“麻烦来了。”
不到片刻,宋小满就搞懂了二少爷在说什么,柏家人来请安,看到柏老爷已归天,狐疑的眼光齐刷刷落在他和二少爷身上。他俩是柏老爷生前最后接触的人,极可能获知了那几处家产。柏夫人逼问二少爷:“他什么也没说?”
二少爷将她一军:“您说呢?”
柏夫人气结,问宋小满:“五妹也不知情吗?”
大少爷皱起眉,制止了母亲:“娘亲,别问了。”
宋小满忽觉难过:“老爷什么都没说。”
大少爷深深看宋小满,眼神瞬息千回百转,终是垂下眼帘,一语未发。你不信我是吗?宋小满更难过了,掉头走开,六少爷追上来说:“我娘说,早料定你们一个字儿都不会吐。”
二少爷冷笑着,对幼弟喝道:“去跟你娘说,早料定了还问什么问,就这么爱自取其辱吗?”
“你——”六少爷怒吼,“你欺负人!”
“是啊。”二少爷往躺椅一靠,舒舒服服伸着长腿,“快去搬救兵。”
六少爷跑走,宋小满蹲下来,问:“说不清了吗?”
二少爷闭目,浓黑长睫在颧弓上覆下阴影,宋小满闻见他衣衫上的酒香,仿若听到他心里在哭泣,轻轻地说:“别太伤心了。”
二少爷揉揉眼,眨一眨,睁开,对上宋小满的眼睛:“你睡着的时候,他把那几处家产都告诉我了。”
少年衣白如雪,黑眼睛流淌着哀伤,宋小满摇头:“不,他恨每一个人,绝不肯成全谁。”
二少爷笑了:“你都看得清,他们却死不了心。”
“是不甘心吧。”四目交投,二少爷双肘撑在扶手,借力搂宋小满入怀,宋小满心下惊窒,耳根一烫,使劲挣脱,二少爷却将他抱得更紧,僵持中,宋小满余光望见大少爷骤然出现在庭院,又骤然离开的身影。
那人广袖轻衫,容颜沉静,似雾气般走远。宋小满顷刻间明了二少爷的用意:“你在诱导他,让他误会我是你的同谋。”
“五娘用词真雅致,一改‘姘头’带给人的恶感。”二少爷双眸闪亮,把宋小满往胸膛摁了摁,“你很上道,合作愉快。”
宋小满猛力挣开,怒极反笑:“你在利用我……但你明明一无所获,为什么要误导他?”
“他是柏家的少东家,如今的当家人,我嫉妒他不是一天两天了,现在想让他也嫉妒嫉妒我,你理解了吗?”二少爷斜丢一个“这都不懂”的眼神给宋小满,十分抖擞地走了,一扫父亲逝世的颓唐。
宋小满有冲动去找大少爷,又一想,千言万语都枉然。柏老爷一死,他宋小满还了人情,已是仁至义尽,只等葬礼结束,就不告而别,雇一架马车,带路远航回家乡,自自在在当男儿汉,他误入柏家门庭,过客罢了。
对了,要教会路远航喊他爹爹。此时还能以孩子太小,口齿不清糊弄人,再大一点,明白人从“公公”两字就能猜个大概,把他们告到官府拿赏钱。
宋小满把前路想得透彻,连守灵都镇静自若。除了柏夫人头痛没来,二少爷神龙见首不见尾,柏家人都到了,六少爷嚷嚷害怕,直往他娘亲身后躲。
三更是最犯困也是阴气最盛的时辰,柏家人都盹着了,宋小满也迷瞪瞪的,大少爷在黑暗中沉默地探索他的手,示意他别怕。其实,宋小满不怕,他自问不亏欠柏老爷,用不着怕。
大少爷的手很凉,像玉一样。宋小满的手和他的手在衣袍下隐秘相握,背靠背打着盹,撑到了天明。家丁们准时到齐了,抬着棺材上了山,柏家人沿路洒着纸钱,哭声响了一路,路人见着了,众口同声感叹着柏氏后代孝心可嘉。
病歪歪的柏夫人大放悲声,大少爷扶着她,眼圈发红,但情绪很克制。宋小满数次望他,他皆不和宋小满对视,只关注柏夫人别被石头硌着绊着,如一湖凝冰的水,无波无澜。
宋小满落了单,二少爷人前做了场戏,让他和柏家人交了恶,连六少爷都被警告不许和他接近,那孩子愁眉苦脸,不时向宋小满瞥来。宋小满很难受,在他走后,六少爷会长成一个怎样的少年呢,他看不到了。
柏老爷的墓地是他自己早看好的,在向阳的山坡,荒草凄凄。他下葬时,柏家人哭声震天,保住了贤孝的好名声,和气生财。
一锹锹黄土洒上棺木,缺席的二少爷飓风般赶来,宋小满还不及跪下给柏老爷磕头,二少爷已快步掠到他近旁,拽过他的手,转身就走。
宋小满愣住了,柏家人也都愣住了。二少爷手腕用了点力,宋小满想甩脱他,拉扯间,大少爷越过人群,三两步奔来,语声低抑,但有怒意:“二弟!”
二少爷抬眸,闲闲地笑,双手突一发力,宋小满跌到他胸口,他微低了头,在众目睽睽之下,潦草地亲了亲宋小满的脸,贴着他耳边说:“我知道你是男人,不想被他们知道,就跟我走。”
柏家二少爷,臭名昭著的逆子,在父亲的葬礼上,罔顾伦理纲常,拐跑了五姨娘。
宋小满被二少爷拉着,很懊恼:“你几时发现的?”
二少爷笑意漾开:“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若连你是男是女都分不出,岂不有愧摘花圣手之名。”
初相见时,宋小满将二少爷送到门口,二少爷看出蹊跷,佯作调戏,一试即知。宋小满的脸孔再秀美,四肢再纤长,身段也不及女儿婀娜,亦不似女儿情态。他甚至……青涩。二少爷在脂粉堆里混,见多识广,宋小满焉能瞒过他?
二少爷离家两年,只在母亲祭日时回来,闭门为她做场祭事,不料正碰上来历不明的宋小满,他以为宋小满是柏夫人的人,想搞清楚他们的目的,遂在府上多住了几日。
二少爷探望柏老爷的时候,柏老爷盯着他钟爱一生却痛恨一生的儿子,一脸的专横:“若你能搞垮大房,我就修书一封,把你母亲编进族谱。”
二少爷怒极,和柏老爷不欢而散,被不知就里的宋小满劝慰。二少爷抢白了宋小满,但隐约意识到,自己误解了他,因为一个心性赤诚的人很难被柏夫人差遣。
宋小满愣了:“我听六少爷说,你娘亲对不住你父亲,你父亲对她不满,但他怎么对大房也有意见?”
有一次,六少爷为了多吃两包芒果干,把见不得光的家事抖落给宋小满知晓。他娘亲四姨娘说,二少爷继承了生母三姨娘的聪慧,三岁即会背诵《逍遥游》,柏老爷重金请来先生教导他。二少爷五岁时,三姨娘收拾了金银细软,抱上熟睡的他,和先生私奔,在二少爷的哭声中,他们东窗事发。
教书先生向柏老爷求饶,柏老爷扔掉防家贼用的铁杵,冷淡地问三姨娘:“你还走吗?”
为保全情人和儿子的命,三姨娘留在了柏府。没人知道教书先生去了何地,柏老爷当年就纳了四姨娘,即六少爷的母亲,此后再不去三姨娘和二少爷的厢房。三姨娘独力把二少爷拉扯大,度过了她人生的最后十年,临终前说:“将来能帮娘去看看他吗?”
二少爷发出孤狼般的痛嚎声,四姨娘远远望着,跟年幼的六少爷说:“别惹你二哥。”
二少爷合上母亲的泪眼,痛心地领悟到,五岁时他那不合时宜的哭声,葬送了母亲的幸福。他恨自己,已无法弥补;他想靠近父亲,已无法修补。他安葬了母亲,远离家门,流连花丛,逐渐不被柏府提及。
柏府的秘辛让宋小满久久无言,他想过的,凡事皆事出有因,柏老爷晚景凄凉,得不到妻妾子女的真心,必定是狠狠撕裂过他们的心。二少爷讥诮地笑:“大房伤了我父亲的心,我父亲逼疯了大房。”
柏老爷年轻时是穷小子,庙会上对吴乡绅家的大小姐一见倾心,发狠挣钱,吃尽了苦头,坐拥三间铺面。他托媒人向吴小姐提亲时,却听闻吴家正在为大小姐和陈员外的儿子筹备婚宴。
柏老爷正心灰意冷,媒人告知喜讯,吴小姐感念“柏郎情深意重”,力排众议,悔了和陈家的婚约,毅然嫁他为妻。
柏老爷对吴小姐百依百顺,第二年,他们的儿子出生,夫唱妇随,堪称佳话。两年后,柏老爷携妻儿回吴家拜年,酒桌上多喝了几杯,被扶去歇息,半醉半醒时,从下人的闲言碎语里得知,吴小姐当年嫌他三间铺面也洗不脱一身穷酸气,但老爷看准他脑子活,将来能成大器。
“小姐别别扭扭地嫁姑爷,风风光光地回娘家,我看啊,功劳一大半要记在老爷头上,看人准,不服不行!”
过完年,柏老爷娶进第二房,吴家小姐和他闹,他指着门说:“两条路:要么你带儿子改嫁,要么你继续当柏夫人,吃喝不愁。”
吴小姐无奈,眼睁睁看着柏老爷先后纳了两房妾,子女生了好几个。吴小姐用父亲的话来安慰自己,不要紧,再怎样,我是柏夫人,儿子是大少爷,将来是要当家的,但随着二少爷一天天长大,形势不妙了。
二少爷甚得柏老爷欢心,远胜于对长子的喜爱。柏夫人慌了神,她父亲已过世了,兄长想了个主意。
宋小满问:“教书先生是他们的人吧?他引诱三姨娘带着儿子离开柏家……是这样吗?”
二少爷点头,他的母亲血肉之躯,抵挡不了别有用心的勾引,上了钩。一切皆在柏夫人的控制中,惟一不受控制的是,私奔当夜,二少爷放声啼哭,惊动了柏府上下。
三姨娘和二少爷没走成,但柏夫人依然达到了目的。三姨娘的不贞使柏老爷震怒,二少爷被迁怒,母子俩被发配到偏房,备受冷落。
二少爷十五岁时,母亲三姨娘过世。他为母亲烧纸钱时,惊遇教书先生也来上坟,一别十年,教书先生内疚地将前尘往事细说分明。
柏老爷的阴狠和他的刻薄寡恩同样出名,教书先生自问没把握顺利带着妇孺逃之夭夭,于是在最关键的当口,他怯了,偷偷掐醒了熟睡的二少爷,葬送了三姨娘对未来的希冀。
“我骗了她,没脸再说情情爱爱,但我这一生,惟有她待我真心。”按大夏朝的习俗,人死之后,灵牌要进入宗祠,被后代奉香上供,否则将沦为游魂,入不了轮回,教书先生说,“我愿以发妻之礼,带她入我故土。”
二少爷答应了。当柏老爷以三姨娘孤魂在外威胁他,二少爷倨傲走人:“爹爹,您大可算计您的儿女,但我不想算计我的兄弟。”
二少爷不想算计兄弟,亦不觊觎家产,他从给人打零工做起,用了两年时间,在薄刀山南麓拥有了几亩地的玫瑰园,沅京勾栏不少姑娘都在用他提供的胭脂水粉和花茶。
二少爷带宋小满去看被深雪覆盖的花田,笑问:“五娘,要不要帮我?”
宋小满横眼扫来:“我已被你掳来,想当五娘也当不成了。”
“我以为守灵的时候你就跑了,哪知还跟上了山,害得我牺牲名节,冒死救你。”
宋小满挑起眉端:“你有名节可言?”
二少爷问:“比你何如?”
宋小满笑:“你劫走我,是存心的,你就是想让他们丢脸,当我不知道?”
二少爷居然面有惭色:“这事的确是我理亏,一辈子都管你吃饭,怎么样?”
宋小满斜他:“一辈子?”
“我的一辈子。”二少爷嬉皮笑脸说,“我死得早,你就得自力更生了。我做人就是这么诚恳,不拿花言巧语哄你。”
宋小满笑了起来:“一开始我可没料到,你竟然是好人。”
二少爷要管一辈子饭了,煞是惆怅:“一开始我也没料到。”
葬礼上一场闹剧,二少爷顺理成章跟那个家庭再无瓜葛。流言也随之飞遍了茶馆酒肆,都传闻柏氏一门两代三个男人,为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反目。有戏班子打算以此为蓝本,排一出《出阁记》,是祸水女子出阁,更是人伦道德出格。
按普遍看法,柏老爷是被气死的。柏家人没能保住苦心营造的好家风,更没拿到柏老爷的那几处家产。柏老爷恨他们每一个人,情愿死后将家产落入不相干的人之手,也要让他们希望落空。
宋小满明白,二少爷也恨他们,为此不惜拿他做戏,增强可疑程度,让他们一想到二少爷凭借那几处家产富贵逍遥,就会心生挫败,不得安生。
夜阑人静,二少爷手枕在脑后,良久才冒出一句:“你可能不相信,我是真的敬重过父亲。”
雨水落在青瓦上,一声,又是一声。宋小满说:“我信。”
那时候,午后阳光如黄金般迷人,柏老爷喝着好茶,注视着他心爱的二儿子背诵《桃花源记》。空气中弥漫着书香、墨香和三姨娘的发香,亭台外,落英缤纷。
多年后,人们所熟知的柏家次子是一个丧尽天良的孽子,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
二少爷在薄刀山脚建了一栋木屋,宋小满把路远航接来,三人在一起住了三年四个月。
二少爷帮宋小满弄了几副败嗓子的药,戏子们背地里会拿它害同门,很灵验,宋小满分三次服了,从此一开口,低沉沙哑,像老谋深算的奸臣在说话,这和他少年人的容貌不符,因此寡言少语,却分外让人信赖。
二少爷奔走街头巷尾,经营花草买卖,宋小满则在花田劳作,把路远航抱到腿上,一碗白粥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入夜,宋小满和二少爷总是一人抱一坛酒,跃上矮矮的屋顶,微风送来花香,二少爷喝得极快,一坛见底,去抢宋小满的喝,宋小满松开手,酒坛坠地,又响又香,二少爷说:“孩子在睡觉,别吵他。”
二少爷让路远航也管他叫爹爹,宋小满很反对:“你以后是要成家的,可不比我。”
“以后?”二少爷笑笑看他,“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柏老爷下葬后,柏家人上天入地寻找二少爷和宋小满,问到张二婶头上,张二婶倒打一耙:“你们把我表妹撵走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怎么给她父母交待?他们年纪大了,你们管养老吗?”
宋小满初进柏家门,柏夫人被他气病了都没敢明着整他,亦是顾忌他的泼妇表姐会闹得家宅不宁。张二婶这一闹,柏家于是相信宋小满是跟二少爷走了,把沅京的勾栏翻了个遍,堵住了二少爷。二少爷撂下话:“她水性杨花,我看得住她?”
柏家人问不出那几处去向成谜的家产,都很失落。柏夫人日思夜想,苦捱了大半年,郁郁而终。宋小满说:“典型的占便宜没够,吃亏难受,她本可以过得很好的,心太窄了。”
二少爷问:“她坑了我娘亲,我坑了她,太不择手段了是吧?”
宋小满摇摇头:“若我有办法手刃路恒昀,绝不放过。”
便都想起了丁老将军,若非那可耻的叛徒,他怎会功败垂成?恨,真恨。二少爷无以为对,宋小满猛喝了几口酒:“今天在集市和你大哥迎头碰到了,他没认出我,看了两眼,走过去了。”
二少爷久久怅然,忽道:“也许认出来了,但相认又能怎样?”
宋小满单手抚着下巴,些微出神:“每次见了,他看我的神情总显得很痛苦,我一直没搞明白他想说什么。”
二少爷闻声,眉间含着忧色,凝神瞧宋小满,却不言不语。宋小满被他瞧得一凛,敲他的胸膛:“喂!”
二少爷忽倦极一笑:“五娘……”
这声“五娘”十足是大少爷的口吻,宋小满扑哧笑了,二少爷霎了霎眼,问:“他是不是这样看你?”
“对。”
“那就是了,他也这么看我。他想不出怎么对付你我,肯定会忧心忡忡,十分烦恼。看在你眼里了,就当成痛苦了。话说回来,力敌很悬,智取不易,他当然痛苦。”
宋小满不信:“瞎说!我不相信那样高洁的画作,出自一个小人之手。”
二少爷大笑:“你是说,松鹤图吗?”
宋小满呼地喝道:“乱笑什么?”
“是不是还搭配着松树?”二少爷端详着宋小满,笑眉一展,“鹤好卖钱,松鹤延年嘛。你问问柏夫人,她儿子八岁至今画的松鹤图上哪儿去了?平时的消遣,也要全部换成钱,这可是吴家小姐柏夫人的家训。再加上我大哥自幼就被当成柏家的少主人培养,早不知不觉活成商人了。”
大少爷对柏老爷晨昏定省,是出于真心,或是想用温情打动父亲,从而套出那无迹可寻的家产,已无从得知。二少爷幸灾乐祸:“我无法确定大哥是在拉拢你,还是情不自禁,但他已和钱小姐完婚了,再情非得已,苦衷一箩筐,你也没想头了。就算你肯从五娘变成他的二姨太,他说不定还惊讶你是男人。要知道,不是人人都像我这么海纳百川,他循规蹈矩惯了,不会为你离经叛道。”
宋小满紧抿着唇,不吭声。他还记着,守灵的夜晚,天光最阴晦时分,大少爷在众人的眼皮下,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然而,温情时刻,一去不返,他们终成陌路。
片刻静默后,二少爷叹:“我对我大哥是不是挖苦得太过分了?我大概是不希望你喜欢他……因为他不会为你改变,我对你挺善良吧?”
宋小满正色,屈起一指,在二少爷眉心点了一点:“叶海冲这里有颗小痣,你大哥也有。我明知他不是叶海冲,但总忍不住看他。”
二少爷郑重其事地点头:“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嘛,同为浪子,我很懂你。”
宋小满笑着:“他们年岁相仿,我总想,叶海冲和你大哥一般高了吧,但一定没你大哥文气吧……”
叶海冲还像小时候那样虎头虎脑,遇事就瞪圆眼睛吗?宋小满不胜唏嘘,二少爷下意识地用指腹划过眉毛纹路,停在被宋小满点过的地方:“我会留意。”
长沟流月,岁月无声,宋小满依旧没找着叶海冲,但日子照常过。二少爷的生意做大了些,宋小满也帮着送送货,一来二去的,宗人府丞家的四小姐看上他了,羞答答作诗相赠,宋小满歉意奉还:“小可自亡妻去世,心如死灰,愧对小姐错爱。”
千金不信,宋小满抱出路远航,千金泪流满面,坚称不介意当续弦,路远航说:“姨姨没我爹好看,字也没我娘写得好。”
路远航的生母岑贵妃写一笔秀丽小楷,宋小满在禁宫时,就照着她抄写的诗歌临摹,学得有六七分相似,颇能唬人。路远航随他姓了宋,宋小满在纸上写出他的名字,特地说:“航儿记好了,你娘亲是这么写字的。”
千金以为这话是宋小满教的,痛哭离去。宋小满罚路远航在丁老将军的灵位前反省,路远航苦着脸,勾住二少爷的脖子讨饶,二少爷说:“要像丁老将军那样,懂得尊重女人。”
丁老将军在老家听闻路恒昀篡了位,怒发冲冠,他两个儿子都战死沙场,膝下无人,遂问老妻:“我去得,去不得?”
老妻反问:“不去,你忍得,忍不得?”
丁老将军心中早有主张,他个人生死置之度外,但不忍连累老妻,见老妻也和自己一样,作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杂念就都抛开了,老妻说:“活到六十三,还是六十五,有区别吗?去吧,地下见。”
不贪生,不怕死。丁老将军舍生取义,老妻以一把短刀殉了节。路远航说:“老将军没想过能活着回去,但没有那个叛徒就好了,他弑君功成,更会是英雄吧?”
宋小满说:“不对,不以成败论英雄。”
路远航似懂非懂,宋小满隐瞒了他的身世。他手无寸铁,举目无亲,路远航想为父皇母妃复仇,实属无稽之谈,不如让他永不知情。世道再乱,也容得了一对平平凡凡的父子。
宋小满把逃出禁宫那天视为他和路远航共同的生辰,每年都慎重对待,下馆子,放孔明灯,为路远航囤十石粮食,来年有饥荒也不用怕。饥荒没来,就送去寺院作布施用,年年如此。
路远航五岁的生辰,宋小满驮他去赶集,路远航在零食铺子拆了一包芒果干,往宋小满嘴里一塞,宋小满所有的回忆便一齐涌来:柏老爷死去的第一夜,风雪扑头盖脸,迷住他的视线,大少爷为他拂开乱发,旧梦霎时逆回,像走在相依为命的逃荒路上,宋小满脱口而出:“害虫……”
大少爷靠门站着,迎视宋小满的目光,宋小蛮陡然回神,讪讪笑:“……芒果干很好吃。”
大少爷长身玉立,鹤般风度,淡静一笑:“我也喜欢。”
分别后,宋小满只见过大少爷一次,隔着飞扬的雨雾,大少爷向他看来,他的脸宁静忧伤。宋小满张了张嘴,还来不及喊他,他已走进滔滔人海,撑一把黑伞,背影挺秀。
桂树如盖,过路女子鬓边的小花散发着清香,宋小满拉过路远航的手:“走吧,你义父在等我们呢。”
树荫下,有个短衣夹袄的男人等没什么人了,快步朝这边走来。夜风里,宋小满抬眼看他,他低唤:“小蛮。”
小蛮,再过三十年,叶海冲都叫他小蛮。
小时候,叶海冲拿树枝在沙地上划下“蛮”字:“亦虫,合为蛮,也是虫!”宋小满没好气,“千年一条虫,御风化为龙,你我可不同!”
路远航对高大黝黑的陌生男人很好奇,因为他从未见过养父绞着手指呆若木鸡,元神像去到千里万里。
叶海冲单手一捞,把路远航扛上了肩膀,大步流星走开去,路远航下不来,急得哇哇叫,宋小满跟上他们,低哑唤道:“哎,害虫!”
叶海冲稳稳当当地托着路远航,掉头看宋小满,咧嘴笑开花,明显松了口气:“我真怕你认不得我。”
沅京最好的酒楼里,叶海冲和宋小满争先恐后颠三倒四地把这十几年说给对方听。叶海冲上了嵩山,跟人学了武功,如今给大户人家当护院,他始终在找宋小蛮,还一趟趟往家乡跑,但宋小蛮从未出现过。
宋小满诉说了别后遭遇,他隐姓埋名,在柏家叫叶小曼,现在叫叶小满,路远航倒随了他本姓宋。
近两年来,路恒昀似乎放弃了对路远航的搜捕,父子俩外出不用再草木皆兵。宋小满找回了叶海冲,就只剩一桩心病了——路恒昀还活着。
世人皆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为什么事隔三年,路恒昀竟然还狞笑着活着?为什么有人无耻到卖主求荣,害得丁老将军壮志难酬?为什么他身无长物,不能当个刺客,痛饮仇人血?
宋小满拽住叶海冲的衣袖哭哭笑笑,倒头醉过去,二少爷叹气:“他和航儿的睡眠都很差,总在梦里拳打脚踢,醒时惊悸难安。三年了,还这样。”
杯中残酒闪着零星的光,忽忽掠过路远航惊异的脸,二少爷拉着他走出屋去,在外面如水的月色下,站了很久很久。
叶海冲呆呆地看小蛮,他醉得很深,但睡得浅,容色苍白,眉宇间有一种强烈的惊惶,叶海冲试着为他抚平眉心,他没一会儿就又皱起来,齿缝迸出嘶嘶的叹息声。
这少年已是身世畸零人,今生今世,他身心残缺,再难拥有贤妇温酒,娇儿背诗的美满生活。叶海冲只觉得愧疚,多年前,若他有力气背着小蛮去找食物,若小蛮没被卖去皇宫……这一生,命运又会是怎样?
往事如一头凶猛的野兽,咻咻地跟了一路,口口声声说放下,但不找到小蛮,怎能罢休。叶海冲低头看小蛮,小蛮从小身体就差,十几年了都没养好一点,瘦骨支棱,触目惊心,当时他看了又看,才敢上前和他相认。
宋小满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叶海冲守了他一夜,想出了对付路恒昀的办法。他想拿着传国玉玺去见卫王,卫王是先帝的胞弟,他十四岁就离京就藩,王妃是路恒昀的外甥女,因此侥幸逃过一劫。
数年来,卫王偏安皖南不问世事,但叶海冲深信,当传国玉玺摆在眼皮下,卫王不可能不动心。路恒昀不得人心,朝野多有腹诽,而卫王是大夏民众公认的圣主神宗路长河的嫡子,形势大好,显而易见。
宋小满制止叶海冲:“玉玺扔了可惜,本想它能证实航儿是皇室正统,留着无妨。可我们平头百姓,光有玉玺造不了反,复不了辟,把航儿一瞒到底,倒还好些。”想了想,又说,“我是恨路恒昀,但不能让你去送死……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不多这一件。能再见到你,我已然觉得此生不枉了。”
叶海冲低叹:“你做了噩梦,喊着‘老将军,快逃’……我听不得。”
叶海冲不愿小蛮有心病,宋小满也不愿自己的心病梗在叶海冲心上,两人扯了二少爷商量了对策,推敲到晌午,才胡乱吃了点东西。叶海冲在嵩山学武时的小师弟在卫王府当差,托小师弟引荐,探出卫王的口风,呈上玉玺再动之以情,不愁举事不成。
宋小满很谨慎:“若卫王假意答允,却将你绑了,向他的皇帝岳父邀功,表明心迹?”
叶海冲成竹在胸:“皇帝猜忌心重,卫王邀功反倒会引火上身,百害无一利。况且,就算卫王合作,要杀我灭口,也将是事成之后,但我会把条件谈在前头。”
宋小满不舍叶海冲涉险,劝他断了念想,但叶海冲去意已决,他给丁老将军上了香,正色拥住宋小满的肩,令他看向自己:“放心吧,饿都饿不死的人,出外谈个事会死?”
宋小满仍在担心,叶海冲扭头再看一眼丁老将军的灵位,不疾不徐道:“我做不到那么伟大,不会硬来,我会跟卫王府的门客攀些交情,让他们指条全身而退的路。”
叶海冲一过冬至就动身去皖南了,宋小满牵着路远航,和二少爷把他送到路口。许多年后,路远航亦难忘这一日,叶海冲骑一匹黑马,猩红的斗篷飒然掠过黄昏。
叶海冲扬鞭远行,二少爷默不作声,伸手给宋小满系好披风结,掌着一盏灯,带他和路远航穿过庭院。光影跳动间,宋小满说:“我们认识那天也下了雪。”
大概是风太大了,二少爷没有回答。
半个月后,叶海冲抵达皖南,托小师弟递进名帖。名帖下方绘了一只螭虎——玉玺上雕刻的图案。卫王身为皇族,一看便知。
卫王到了第二天才约见叶海冲。对方越冷静说明越上心,叶海冲由此掌握了主动权,他单刀赴会,和卫王在僻静的小院手谈,落子间已在言语上过了几招。卫王问:“那东西在叶将军手上?”
“叶某不才,有负丁老将军所托,足足花了三年才找到它。”叶海冲告诉卫王,三年前,他是老将军旗下十二死士之一,老将军自知凭十三人之力,很难得手,故和他相商,以叛变之名,潜伏在路恒昀身边,一方面寻找玉玺,一方面寻找明主,“纵然弑君功成,天下必定大乱,国不可一日无君,老将军为路家江山效忠了一辈子,自然也想为天下苍生着想。”
卫王的目光沉凝不定,迟迟才落下一子:“本王真没料到,叶将军和丁老将军竟苦心经营至此!比起丁老将军,本王看,叶兄弟更为难得,忍辱负重,受尽天下骂名,竟只为给予龙椅上的那个人最致命的一击!”
卫王从称谓上拉近了距离,叶海冲顺杆爬:“见星深受丁老将军知遇之恩,他以性命为见星护航,见星岂可辜负他的遗愿?”
卫王拊掌:“义烈师徒,甘于洒血输命舍名节,有荆轲之风啊!”话头一转,“本王有玉玺在手,又能如何,朝野这三年来,都被换成今上一手栽培之人……”
叶海冲在三年前改名为叶见星,是皇帝路恒昀的御前带刀侍卫。他对宋小满说,在给大户人家当护院,倒算不得是欺骗,不能直言相告,只因他正是宋小满口中那个叛主的败类,害得丁老将军含恨九泉之人。
别人怪责他背信弃义,叶海冲丝毫不羞愧,但他不能被小蛮瞧不起。他换下朝服,以寻常装束和他相认,当宋小满醉里梦里痛恨叛徒害得丁老将军惨死时,他无法形容那一刻自己的心情。
雪后的风刮得凶,叶海冲向卫王吐露路恒昀的秘密:三年前,北宸宫的那场大火中,昭睿皇后的炸药炸伤了路恒昀的右手,经由最高明的御医接续,乍看无异,但伤及筋络,连一支笔都拿不稳。御医被灭口后,仅有极少数的近身侍卫知道此事。
卫王眼睛一亮:“他右手残了?”
一个靠篡位登基,却连奏章——官民的呼声都批示不了的皇帝……卫王打着神宗皇帝嫡子的名头,手握传国玉玺登高一呼,民心向背,一目了然。叶海冲说:“家里有人在等我,我想活着。”他一掀袍角,向卫王下跪,“只求王爷能护见星全身而退!”
卫王思忖着,忽而抬头:“本王办得到,但本王需要叶兄弟里应外合。”
路远航在薄刀山下住了大半辈子,某年深秋,他在月下合目而逝。在他六次修葺木屋期间,都依稀望见养父魂兮归来,倚窗静坐的身影。
路远航五岁那年,宋小满去世。每到这天,二少爷都闭门谢客,长久地坐在黑暗里。路远航靠在他门上无声痛哭,在那个飘雪的冬日,他被宋小满抱上膝头,喝到了人生第一口酒,他以为好日子在前头。
宋小满怕冷,秋风渐凉时,他就不大出门,镇日在窗下饮酒,教路远航念半阙词,为二少爷烫一壶酒,烧两道菜,他们一贯吃得简单。
路远航很乖,不到亥时就睡下了,那晚却在一个个噩梦里打滚,吓醒后趿着鞋子找宋小满,一头扎进他胸前。
宋小满和二少爷都没睡,在灯下浅斟慢饮。宋小满一手揽着路远航,一手端起酒杯,极慢极慢地喝着酒,偶尔平静地朝二少爷举一举杯。
二少爷骂:“骗子。”喝一口酒,又骂,“骗子。”
宋小满罕见地不回嘴,任他骂。路远航打抱不平,骂二少爷:“义父,你骂人!”
宋小满制止他:“让他骂,骂人最大的乐趣是指着鼻子骂,他往后没这机会。”
路远航问:“爹爹,你骗义父什么了?”
宋小满喝着酒,低咳起来,二少爷说:“我跟你爹爹说,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俩饿着,你爹爹同意了,说他要对我好点,让我活得久点。骗子!”
路远航听不懂,他认为养父对义父很好,三餐饭,四季衣都细心准备,还操心他的生意,送货收账样样都来,义父分明在无理取闹吧?义父一定是喝醉了,一定是,他对爹爹说话向来带着笑。
屋里生了火盆,宋小满咳着咳着,对二少爷笑笑:“真冷啊……我以为毒酒是最快的,但还是觉得冷……可见是怕死吧?”
路远航一听“死”字,似有所感,急了:“爹爹,你怎么了?爹爹!”
二少爷弯腰再加几块炭火,好让盆火烧得更旺些。他没以前爱开玩笑,对宋小满规规矩矩的,时常在家待着,懒懒散散地靠在躺椅里,看看路远航,又看看宋小满,脸上常见莫可名状的笑容。路远航问他:“义父,你在想什么?”
二少爷仍看着宋小满:“在想……把生活弄得好一些,自己也要更好一些。”
宋小满凝眸看他,目光很迟滞,只将路远航抱一抱,说话声音很沙,尾音是南方人柔软的调子:“好到天上去那样吧?已经是了。”
这晚他说:“如今我倒惟愿你跟以前一样,醇酒妇人,花前月下的。”他用筷子头蘸了二少爷的酒,让路远航舔一舔,“好喝吗?”
酒真难喝,但爹爹那么若有所待,路远航咂咂嘴:“好喝!”
宋小满抓着路远航的手拿过二少爷的酒,声音暗哑:“来一杯看看?以后就该是你陪你义父喝酒了。”
路远航被辣得直抹眼泪,宋小满混混沌沌地哄:“航儿听话,难喝就不喝了,不喝了。”
路远航逞能,去拿宋小满的杯子,宋小满将二少爷的酒推过去,逗他:“真能喝?”
二少爷直起身一望,突然说:“哎,别动。”
男子气息直扑到脸上,宋小满恍恍惚惚,几乎要闭上眼睛。二少爷半倾身体,扶正他的肩,眯着眼看他,静了一静:“像,真像。”
路远航问二少爷:“像什么?”
宋小满穿着三年前逃出禁宫的那身孝服,盘腿陷在椅子里,路远航被他揽在臂弯,二少爷说:“送子观音啊。”
宋小满又是一杯酒入喉,意识飘忽得几近睁不开眼,居然还懂得笑:“没错,其实我叫宋小蛮。”
宋小蛮入宫,报名字时,皇后听岔了,巧笑嫣然:“是生于初夏吗?小小的满足就好了,好名儿。”
宋小蛮出生后,村人都啧啧称奇,男生女相呢!这种面相命格要么极贵,要么极贱,老宋冥思苦想了半年,给儿子取名为宋小蛮,宋词里最美的词牌名之一,《菩萨蛮》。端庄的、娇蛮的、男生女相的观音菩萨,有他护佑,宋家小子的路会走得顺畅点吧。
若名字蕴含天机,为何太子路顺祺的路途不顺祺?皇子路远航历经生死,也只从禁宫到了京郊,不曾扬帆远航,但他的人生还长,有无限的可能。宋小蛮忽敛了眉,左手抓住桌沿,用力之下指节发白,显是疼痛非常。
二少爷抓紧宋小蛮的右手,好冷,像冰棱,宋小蛮侧着头看他,眼色温存,渐渐散开:“往后,你……”顿一顿,才勉强压住喘息,二少爷仍将他的手攥着,默然移开目光,转向灯火,像看见一群白衣服的小人儿在月光下跳着舞,亦真似幻的,都像初识的宋小蛮,白净的娇憨面孔,松松发髻,神态里满不在乎的劲儿。
那时并不知道会有怎样一个往后,现在知道了,往后也知道了。
宋小蛮低咳了几声,左手抵在心窝,忽抬手掩到唇边,一口黑血猝然渗出指间。路远航惊叫失声,慌忙去扶,宋小蛮双目团起水雾,身子晃了两晃,从木椅跌落,杯盏撞落一地。
宋小蛮十六岁的时候住在禁宫,对死亡有着过于美妙的想象,渴望有朝一日,猝死在阳光下的鲜花庭院。五年后,他死于自己高价搞到的毒酒。事与愿违,这让他失望。好在毒性发作得极快,没什么时间失望。
大雪纷飞。
两天前,京郊行宫,鸿和皇帝路恒昀海冲前来泡温泉驱寒,叶海冲等人护卫。城墙上,路恒昀信步而行,赏着雪景,随口吟哦诗章,大学士跟上记录,叶海冲等近卫军紧跟其后。
不远处,卫王已埋伏了三百弓箭手,只等叶海冲将路恒昀引至他们的击杀范围内。
冬雪茫茫,银装素裹,叶海冲回想起这一生所有的往事,最快乐的好像都和宋小蛮相关。
极年幼时,叶海冲在沙地上写着老宋为他的姓名所作的诗句:“飞叶横刀劈四海,驱龙腾云冲九霄。”宋小蛮警觉地用鞋底擦去,“我爹爹说,你娘做的梦太大了,会惹祸事。”
叶海冲盯住路恒昀的背影,路恒昀一步步地向前走,一步步地,接近生命中的深渊。老宋的诗得到了应验,叶海冲正在驱逐一条恶龙,他没能摆脱命运的拘捕,但平步青云就罢了,他只想活着回去见宋小蛮,带他和路远航回家乡。
雪落苍茫,叶海冲目视路恒昀走到了一个随时被索命的风口,惘然地记起了一些恩怨旧事。三年前,他是丁老将军的十二死士之一,抱定必死信念,但就在丁老将军发出暗器之时,叶海冲认出了路恒昀是自己的恩人。
叶海冲和宋小蛮失散后,东奔西走耗尽气力,连草根都挖不到,缩在路边,饿得濒死,一架马车呼啸而过,又折回来,乌木大车里有个人丢了一包羊肉到他脚边,绝尘而去。
靠着那包羊肉,叶海冲活了下来,在嵩山学武四年,下山时遇上征兵,进了丁老将军的军营。丁老将军于他有知遇之恩,但路恒昀于他是救命之恩,他死死记着,那包羊肉的主人拇指上戴了一枚黑玉扳指,马车的标记依稀是盘蛇。
鸿和皇帝路恒昀的黑玉扳指刺痛叶海冲双眼,情势逼人,他依从本心作了选择,用胳膊肘干扰了丁老将军的举动。
丁老将军死不瞑目,叶海冲抬掌劈向自己后颈,被羽林卫拦下,他以死谢罪而不得,被五花大绑,丢到路恒昀脚边,路恒昀问:“为什么?”
叶海冲一径问:“您是王爷时,马车上有标记吗?”
他问得无礼且无理,路恒昀很诧异:“朕有一架马车绘了异蛇……是静王小时候的涂画。”
静王是路恒昀的第三子,叶海冲放下心来:“是黑背白腹吧?皇上是罪民的救命恩人。”
不等路恒昀回答,叶海冲又抬掌劈向后颈,仍被制住了,路恒昀看着他:“如果你有未竟的心愿,就活下去。没有,朕不拦着你。但你既已辜负丁至南,以命为偿更像无可奈何之举,人们只会认定朕杀了你。你是想让你的救命恩人被误解吗?”
叶海冲无言以对,路恒昀留了他的命,让他协助揪出在登基大典上为丁老将军开道之人,从而查出路远航的相关线索。
丁老将军如入无人之境,确有内线,但大多是昔日的同袍兄弟,叶海冲进退维谷,仍想去死,却在翻阅卷宗时,得知宫变当日,有一个名叫宋小满的宦官葬身于北宸宫的大火中,他祖籍东洲,年龄也对得上。
宋小蛮已死?叶海冲拒绝接受,他思前思后,决定不死了,最终花了三年时间,如愿找回了宋小蛮。可是,重逢竟如斯残酷,叶海冲再一次要作出选择,路恒昀和宋小蛮,救命恩人和骨血至亲。
宋小蛮那句“老将军,快逃”的梦呓,逼得叶海冲在丁老将军的灵位前热泪长流。一边是救命恩人路恒昀,一边是骨肉至亲宋小蛮和亏欠终生的师父丁至南,叶海冲握紧拳,作了抉择。
风声。
淬毒的箭凌空袭来,叶海冲心下一寒,朦胧间涌上最深的惧意,我活不了了。
路恒昀亦有奇异的直感,惊心动魄的一刹那,竟用左手两指夹住了箭杆。对面的箭簇发不可收,在同僚“护驾”的喊声中,叶海冲心间一静,随之是极大的悲恸,不行,我不能让小蛮憾恨难消,他来不及多想,竭力飞扑向前,挥刀刺向路恒昀。
路恒昀一窜,残废的右手护套里飞出柳叶刀,他直视着叶海冲:“你是谁的人?”
宋小蛮祭拜的灵位一闪而过,叶海冲猛地拔出插在心口的刀,捅进路恒昀胸膛,恶毒且愉快地笑:“昭睿皇后。”
江山如画,怒雪飞扬,路恒昀身中寒刀,眼神穿过叶海冲,漏进无边无际的追忆。
那一年春天和她初见,她和太子穿过人群向他敬酒,他惊动于新妇好颜色,像冶游少年般,向偶遇的少女询问芳名:“你叫林、林……”
“林飞雪。”
一袭红裳,月亮般狡黠的美女子。她死后三年,余威犹在,对她念念难忘的少年为她复了仇。
箭如流星而来,众人蜂拥而来,死亡呼啸而来,叶海冲遥遥望见两个勾肩搭背的少年,他红袍夸官,马蹄轻疾,他白衣黑发,美如菩萨。
我要带你回的家乡远在千里之外,但要了我命的飞刀正中心口。怎么办,小蛮要难过了。我该怎么办呢小蛮。
时值隆冬,史书记载,鸿和三年冬月十七的这场大雪百年不遇,到了第三日午后,积雪五尺深,路有冻死骨,宋小蛮在窗前据案饮毒酒,坦然望望对坐的人:“我一句梦话,让他赔了前程送了命,那就把这条命赔给他吧。”
白雪漫天,叶海冲心口鲜血喷涌,魂灵向贴着红窗花的家飞奔。暮春的傍晚,点着昏黄的灯火,母亲在灶边烙槐花饼,他咬着手指等待,不搁葱花的那张一烙好就端去给宋小蛮。
原来,一辈子是这么过来的。御前带刀侍卫叶见星面带微笑,在槐花香气里跌下城头。
贰零壹叁年捌月
林皇后讳霏,字飞雪,不知所出。霏少孤,萍迹四海,慷慨犹胜须眉。
初,上居东宫时,偶自私服外入,得见霏于闹市舞剑器,豪荡流丽,沽酒相赠。霏欣然同酌,言谈甚欢,由此往来昵甚,上欲言而止者再,乃明告身份,欲迎为妃。霏初闻甚惊,上长跪曰:“愿终生待汝如新妇,绝不相负。”
霏终允,是年,上继位,册立为皇后。后宽仁容众,生子顺祺,立为太子。上无所别宠,同起居,有如民间伉俪者。
如是五载,上接见使节,既饮,舞娘云姬得幸。云姬妖且丽,上纳为妃,大聚乐戏於行宫,疏于朝政,后数谏不听。上先后纳岑、刘、姚等众妃,饮食乐而忘人。
明诚九年秋,上崩逝,宫中鼎沸。太子顺祺大恸,亲往渭山为父守陵,诏禅位于皇叔恒昀,继统万机。是夜,后闻变举火自裁于北宸宫,不屈其节,年三十余。鸿和二年上尊号,谥昭睿。
——《旧夏书·列传·后妃·裕宗昭睿林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