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年秋天发生了很多事,但知情者和当事人都已死去。
史书的记载只寥寥几行字,七十余年后,才有人从诸多版本的俾官野史里,拼凑出一部《镜花深处》,号称再现本朝开国之初三代帝王的后宫艳事,一时,街头巷尾,奔走相告。
广大酒肆饭馆也趁机更换了菜牌,一盏乳鸽汤,洒上鲜红枸杞粒,被命名为初承帝爱,辣子鸡丁别名册封大典,玉体横陈则是脆皮烧鹅……厨子们牵强附会,连椒盐猪手和豉汁凤爪都能拼成一盘端上桌,谓之“燕瘦环肥,大打出手”,好一出后妃争宠记。
说起来,是世安年间的事了,当皇帝的是太宗路正宽。据说当时民间私下流传一个说法:“要说惨,谁惨得过龙椅上那位?”
太祖只当了四年皇帝就驾鹤西去,路正宽继位时,可谓是天下初定,根基尚浅,局势很不妙,这明摆着的:太祖能揭竿起义夺了天下,足以证明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路正宽的哥兄老弟叔叔伯伯儿子侄子外甥女婿,以及潜伏于野的前朝余孽,一大帮男人都盯着皇位,明里暗里搞事使坏。
怪只怪太祖人到中年才混上了皇帝,家族大,妻妾多,同辈小辈齐刷刷彪形大汉,又都自认有能耐,路正宽太子时期就过得惊险万分,当皇帝之后更加战战兢兢。
然而,除了硬着头皮把皇帝当到百年归世,路正宽别无他途。他执政的世安年间,大夏子民怨言很少,因为“要说惨,谁惨得过龙椅上那位?”——这句话熨帖有效,到世安六年,才在小范围内,被另一句取代:“要说衰,谁衰得过孔唯?”
孔唯,女,十五岁,两个月被退婚七回,遭四家尼姑庵婉拒。这般繁忙,还抽空寻了三次死。一次被长河拿菜刀割断了上吊的绳子,一次被长河掀翻药碗,一次被长河拽住了她站在井沿的脚。
嫁不掉还死不成,孔唯很烦:“怎么总是你?”
“那你希望是谁?索命的小鬼?你是我的。他来,我拆他骨架。”
世安六年,仁寿堂的小伙计长河说出惨烈的情话。但孔唯不买账,理由很简单,长河说,我已经十二岁,孔唯说,你才十二岁。长河瞪眼:“你没龙椅上那位惨吧,别人都希望他死,可我和你娘都希望你活着。”
孔唯问:“活得像个笑话吗?”
“总有一天,你会活得像个神话。”
孔唯默默坐了一阵,问:“你真相信我能制出神丹妙药?”
长河扯出挂在脖子上的小哨子递给她,说起不相干的事。傍晚时,他给信王府送药归来,在老詹的面摊吃东西,看到一个当街痛哭的中年汉子。汉子一大早就往城墙边一缩,脚下平铺了写了字的红纸,用小石子压住,说要卖房子,要价不离谱,但无人问津。
夕阳仍是那个夕阳,红彤彤,沉甸甸,既不如血,也不像诗,跟往常没有两样。人来人往的脚步中,汉子盯着夕阳失神,然后,他把脸埋进臂弯里,哭了。
泪水落到青石板上,一小滩水迹,在夜幕中,墨水般黝黑。长河吃光了一碗小馄饨,问他:“你削的木头哨子卖吗?”
汉子的手很巧,哨子被削成猴子形状,里头有颗滴溜溜的核,使劲一吹,响声清越。他说是做给孩子玩的,走夜路不会害怕。长河用三个铜钱买了它,汉子花了一个吃碗阳春面,剩下两个搁在贴身的布褂子里。他的老母亲生了重病,诊金太高,药费也贵,他筹不齐,惟一的办法是卖房子,可年景不好,脱手太难了。
卖面的老詹也摇头不语,这年头,皇帝的位置都坐得不稳,战事也许说打就打,一打,老百姓就得逃命,谁家有点钱都攒着,哪舍得变成房子?
汉子吃完面,向长河和老詹道谢,搓了搓脸,问:“还看得出来吗?”
他是在问自己的眼睛,刚哭过,还很红肿。长河点点头,姓郑的汉子于是扛着红纸,很慢很慢地走回家。
平凡的人,平凡的心愿,渺小到不值一提,却逼出了孔唯的眼泪。她懂得汉子的感受,在举目无一相识的闹市,他旁若无人地哭;在四顾皆是至亲的家中,他若无其事地笑。她吸着鼻子说:“我不介意被退婚,是怕给我娘丢脸。”
“你死了,你娘会丢了魂。”长河抱抱她,小声道,“孔唯,我说过,你别心急,再给我三年时间吧,就三年。”
孔唯挣开他的怀抱:“你从来不喊我姐姐。”
“我从来不希望你是我姐姐。”搁了平时,长河不会说出口,或许是夜色让他不知胆怯,真心话说得这样直接,他的表情太诚恳,孔唯僵了一下,飞快地向里屋走去,边走边说,“再碰着那汉子,告诉我一声,我去给他母亲看看病,就当练练手。”
长河老着脸皮说:“好的,孔唯。”
孔唯父母曾经是定期给仁寿堂供货的药农,孔父死于肺痨,掌柜的怜惜孤女寡母,将孔唯和母亲接到仁寿堂来住。没多久,孔母在山上采药时,拾起了弃婴长河,遂当起药师,抚养一子一女成人,再未嫁人。
襁褓中附了长河的生辰八字和姓名,他懂事起就知道身世。孔母只让长河管自己叫姨,他乖乖叫,但喊孔唯一向连名带姓,孔母笑骂他多次,他也不改口。
我迟早要娶她,怎能喊她姐姐。长河笑着想,我又不是那七户没眼光的退婚人家。
流言很难听,退婚的人不约而同说,一和孔唯定亲,家里就会触霉头。算命先生面貌各有不同,但有两点建议惊人一致:首先,退婚吧,那姑娘命极贵,但带七杀,小门小户招架不住;其次,退了婚会有小偏财,不如到赌坊碰碰运气,但切记不可恋战。
果不其然,退婚后,亲家们纷纷发了一小笔财,在沅京引为奇谈。
本来先后只有两户人家提亲,事儿一传开,有人不信邪,也找上门了,结果不出七日也退了婚。孔唯对母亲有意见,母亲对媒婆来者不拒,动静才越闹越大。长河私下也劝过孔母,孔母却说自己老了,身体走了下坡路,陪不了女儿几年了,早点给她挑个好人家,心里踏实些。
捅破窗户纸后,孔唯见长河时略有不自然,但长河落落大方,她也就乐得太平,提上药箱,去给郑姓汉子的母亲看病。孔母好静,既不坐堂也不出诊,孔唯却长于灸法,以走方行医为念,奈何见的病例不太多,正需要积累。
汉子把长河和孔唯带回家,婆娘先是一喜,接着一愁,嗫嚅着说请不起医师,长河把孔唯推过去:“女菩萨下凡请你客,分文不取!”
郑姓汉子一家人都厚道,孔唯不会受欺负,长河放了心,折回仁寿堂,陪掌柜去给定南王妃治病。仁寿堂是掌柜家的祖业,历经几个朝代而不衰,每代皆由医道精深的名医坐镇,在京城享有盛誉,皇宫好几名御医都和掌柜私交甚笃,经常互通有无。
定南王是皇帝的堂兄,照说他的王妃生了病,请御医进府也正常,但他更信赖掌柜的医术,连随从长河都被奉为座上宾,准允在王府自在出入。
掌柜为王妃诊断时,闲杂人等是要回避的,长河转到花园透透气。正值深秋,一院的桂花香得很甜,廊外花影摇曳,有琴声忽来。循声而行,回廊尽头,一位白袍少年在廊下弹五弦琴,红衣的美人正凭栏静听。
那一幕非常动人,长河蹑足走近些,原来少年已不是少年,年近三十,但素袍玉簪,眉梢暗含笑意。美人凝视着他,不见得是为了琴声,是被那张脸迷住了吧,长河暗笑,就地而坐,把一曲《胡笳十八拍》听完。
这样便和朱鹮相识,旋律一停,他望过来,微一拱手:“小哥儿也爱听的?”
何其闲适淡雅的公子哥儿,长河猜不出他的身份,笑笑:“我头一回听到有人能把《胡笳十八拍》弹得既摇头晃脑,又撕心裂肺。”
美人笑声似银铃般动听,长河认得她,沅京勾栏出了名的清倌,色艺双绝,定南王上个月才把她娶进王府,很是宠爱。朱鹮不看她,只和长河说着话:“你在笑我吹唢呐呢。”
美人瞅着长河:“你的见识竟是好的,不像药铺子的伙计。”上上下下地看他,又说,“气度也不凡,真难得……还挺眼熟呢,我们见过吗?”
长河漫然而笑:“没见过。”
美人怔然,朱鹮的琴声又起,是长河很喜爱的《渔舟唱晚》,让他想起黄昏时金色的大海,起伏的波浪像黄金屑。
美人在琴声中款步离去,微风吹动她的裙裾,那晚长河回家,梦见自己纵舟酣睡在十里荷花中,有月光如银。
老郑母亲的病很重,孔唯救人心切,勤于向几位师父讨教,制药之余,经常埋首在医书里查到后半夜。长河疼惜她太累,但她总算不寻死了,可喜可贺。
孔唯很忙,长河也不轻松,他有一大堆书要看,一大堆事要做,一大堆草药要送。尤其是定南王府,每一味药材都昂贵珍稀,由仁寿堂的老师傅亲手熬制成汁,托他端去,一日三次,不可延误。
对长河而言,绕到回廊下,听朱鹮弹琴是他珍贵的闲暇时光。朱鹮是定南王为小儿子路遐迩请来的琴师,但九岁的小王爷坐不住,定南王公事繁重,王妃又在病中,对小王爷疏于管教,反倒是新纳的宠妾美人会来听一听。可她要避嫌,多数时候,长河独享了朱鹮的琴声。
朱鹮二十有七,十年前就离开了家,江湖飘零。他少时住在祖辈传下来的旧宅子里,门前对着荒野,秋天有白鹭飞过,他总在窗下练琴,父亲最爱听的是《胡笳十八拍》,可他嫌悲凉,弹得极少。
父亲亡故后的许多秋日,朱鹮常常弹起它,太多情绪涌上心头,惋惜、苦涩,却满怀温情,却没想到,会被十二岁的少年识破。长河和他分享着姜饼,淡淡道:“我父亲也说这支曲子好。”
这原本是私隐,但朱鹮让长河感觉亲切,不吝于讲实话。朱鹮很震惊:“他们说,你是弃婴。”
六岁以前,长河也这般以为。有男子找到他,在一架乌黑马车上,对他说了很多话,末了问他:“你明白吗?”
幼年的长河话很少,是从那个午后起,他决意成为父亲期待的人。他点了头,镇静地说:“告辞。”
他回到仁寿堂,面色如常,孔母在忙碌着,他接过她肩上的药篓,唤道:“姨。”
朱鹮说:“所以,你选了养母。”
长河笑:“我舍不得孔唯。”
朱鹮眼神一黯,活到二十七,他仍未成婚,只因心间也有舍不得的姑娘,但又能如何。
舍不得,放不下,见不着。我还想着你呢,但如果你忘了我,我又能如何呢。
长河听得心头不好受,沉着脸回去,孔唯很诧异:“怎么啦?”
心仪的姑娘圆脸大眼,一头黑得发蓝的长头发,咧开嘴笑时,像咬一口大白梨子,水汪汪,甜丝丝。长河瞧着孔唯,没头没脑说:“我永远是你的带刀侍卫,我自封的,你不要反对。就算你把我忘了,也不要反对。”
孔唯筛着药笑:“行,先表演一个胸口碎大石,给我开开眼吧。”
长河冲动起来,扳过孔唯的肩,问道:“孔唯,你想嫁怎样的人?”
孔唯愣住了,挣脱他,想了一会儿,说:“我喜欢心怀万里的英雄。”
长河松了一口气:“太好了,我也是这样要求自己的。”
孔唯失笑:“这问题真奇怪,上至太祖,下到平民,都会问。”
昔年,本朝太祖北征时,看上逃难人群中的虞家小女阿绣。那少女是真美,迁徙途中,谁不灰头土脸?她却难掩艳光,太祖对她志在必得。
为保全族人的性命,虞绣入了宫,被封为贵妃。民间传说她神秘、瑰丽、冷若冰霜,但帝王的耐心有限,问她:“你终日不乐,何故?”
虞贵妃坦率相告:“因为陛下不是我想嫁的人。”
太祖怒极反笑,又问:“那么,你想嫁怎样的人?”
“有趣的人。”虞贵妃说。
据宫人说,太祖铁青着脸离开,次日就把虞贵妃打入冷宫。几年后,服侍过虞贵妃的宫女出宫嫁人,都说皇帝下诏后,贵妃出奇冷静,几乎是脚步轻快地去了冷宫,让人疑心她激怒皇帝,正是想索要到这一归宿,从而不被厌恶的男人碰。
而死……没必要,也懒得了。
虞贵妃被打入冷宫第三年,太祖在寿宴上观看杂耍艺人的演出,笑得前俯后仰,给了重赏。艺人谢恩时,太祖自语道:“原来,你想嫁的是会钻火圈的。”
太子路正宽侧过脸,艰难忍笑。次年末,太祖崩于西域敬献的艳妃香榻,按他早已立下的嘱托,后宫嫔妃一律殉葬。他生是快活王,死也要当风流鬼,新帝路正宽打开司礼大太监呈上的奏章,扫了一眼:“冷宫的那几位就罢了吧,先帝活着就不喜,何必再送去?”
大太监喏喏告退,只当新帝也贪图虞贵妃的美貌。岂料,路正宽从此竟忘了这档事,太祖从前的三位枕边人仍枯守冷宫,被含糊地称为太妃,跟他绝无下文。
路正宽微服私访时,将风言风语听入耳中,笑笑道:“虞太妃艳色无双,帝国不作第二人想,但孤留她一命,只想惜才,又美貌又有趣的女子,不多见。”
冷宫凄清,但虞绣待在一隅,照样有诗情和欢愉。宫女说,另外两位太妃神智不清了,虞太妃却神采奕奕,用筷子在沙地绘画,背诗,还在暴雨天救了一只受伤的鹩哥,几经训练,鹩哥已会说零碎的句子了,不时给她叼些花草种子,远远望去姹紫嫣红开遍。
虞太妃把日子安排得颇有条理,路正宽开玩笑说,有朝一日,太妃修成长生不老之术,足踏祥云飞升,也在意料之中。
南巡途中,长夜酒浓,帝王将一生一世绝无仅有的真情吐露。侍从们护送路正宽睡下,都打定主意忘却他的言语,且让隐秘的,变作绝密。
史官对路正宽此行仅用两行歌颂颂德的文字,风月情怀,自不在其列。而文人揣测的宫掖秘辛里,为他编排的是另外的女子,任谁也不会料到,帝王和他的毕生至爱,连像样的对白都未有过。
他遇见的那个人,是他父亲的女人。他不愿自己被她看成是父亲那样的人,那就不能碰她,但也不想她另嫁别人,就搁在冷宫里吧,搁在他随时找得着,却又不便去找的地方,是最妥善的。
在偶然的冷雨夜,太宗路正宽批完奏章,走到那高墙下。灯火闪烁,他听到虞绣隐隐的歌声,或是她在教鹩哥念诗,零零星星的小句子,被她吟得欢喜赞叹。
他被她陪伴,这秘而不宣。
世人所关心的,是虞太妃的容颜。孔唯很向往:“好想见见她啊。”
长河挠头,定南王纳的美人已是绝色了,但朱鹮教小王爷路遐迩练琴时,小王爷撇嘴不服,他爹爹喝醉了说过,情愿折寿十年,回到旧年的羊肠小道,在太祖没发现虞绣之前,拿下她。
只有真正的美人,人们在谈论她时,本能会说,啊,那是美人。而不是“她气质好、有才气、很可爱”,第一念头必定是她的容貌。虞家阿绣,是真正的美人,太祖在尘土飞扬中见着她,明珠蒙尘,也比石头闪亮。
长河说:“太美了,会不祥,他们都得不到她,越得不到,就越会夸张吧?”
孔唯笑问:“我的命太贵了,也不祥啰?”
长河就又想抱她了,在她耳畔说,别怕,有我呢,你别怕。
还不到时候,再忍忍吧。口说无凭,他要把前路铺结实点,让孔唯走的每一步,都脚踏实地。
再等等我,尽管你的母亲忧心忡忡说,女孩子没着没落的,不体面。她只盼着你早些嫁了,别无他求,我说不出话,但是,姨,看我的吧,真的。
经孔唯的医治,郑母病情大有起色,老郑打制了一只精美的药箱送给孔唯,答谢长河的则是一套茶具。朱鹮出主意:“就冲这等精巧的手艺,发家致富容易!他善治木,我善制琴,筹够本钱,就开间乐器行。”
长河胸有成竹:“盘个小门面,我出得起钱。”
十二岁的少年早早就懂得规划,攒了点钱就拿去和人合做买卖,名下有两间包子铺,一家补鞋店,每到年底都能分到红利。他说祖上是经商起家,虽已和他们走散,骨血里似有传承,攒下来的钱不太多,但为朱鹮和老郑投资是够用了。
朱鹮在王府有正职,暂且请辞不得,乐器行的前期事宜就都托付给老郑了。老郑很上心,和朱鹮沟通得也好,从选材到上漆都亲力亲为,连熬数个通宵仍干劲十足。
孔唯磨着药,看长河忙进忙出,问:“你和老郑萍水相逢,为什么这么帮他?”
长河静了一下,说:“我享受当好人,也渴望当……英雄,心怀万里,立足脚下。”
孔唯知道他在说什么,却没有走开,慢条斯理择着药材,拿起来嗅嗅,搁下了,又拈起另一枝,用手指捻成末儿,就在长河以为她会回避时,她说:“我是看着你长大的,长河。”
长河凝望着孔唯,她眉眼清淡,衣裳有渺茫的药香,她在择药,只是择药。不同于太祖对虞绣的掠夺,不同于朱鹮对梦中人的相思,长河对孔唯的情感,是与生俱来的牵绊。他习惯了和孔唯朝夕相处,不习惯她嫁作他人妇,抱着孩儿,对他进度有度的微笑。
长河蹲下来,扶住孔唯的肩膀,细弱的,薄薄的,他说:“你说你是看着我长大的,可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孔唯。”
你说你要嫁心怀万里的大英雄,大英雄十步杀一人,杀得万里无人,心里只住你一个。
入冬时,第一张琴制作完毕,朱鹮用《胡笳十八拍》试音,老郑听完,恍恍惚惚的:“你一弹这支曲子,我就很想哭。”
朱鹮笑容绽开:“你也逃过难吧?”
十余年前,朱鹮是地道的皇族,大云朝的末代皇帝是他的表兄,他们有同一个外公。亡国时,皇帝携太子阖宫自焚谢天下,朱鹮的家族受到株连,被本朝太祖发配赴北边修避暑行宫。
从皇亲国戚论为匠人,只弹指刹那。朱鹮在北边一待九年,烧瓦砌墙样样来得,还学到了木器活的门道,抚琴是风雅事,会制琴更让他志得意满。行宫建成后,朱鹮务农为生,乡邻盖房子,他是很抢手的工匠。
九年来,族人散的散,死的死,前年,皇帝路正宽为染疾的长公主祈福,大赦天下,朱鹮孑然一身,一路走回了沅京。可想而知是很苦的经历,老郑唏嘘,长河也很感慨:“若想不开,早活不成了,难怪你的《胡笳十八拍》弹出了苦中作乐。”
朱鹮云淡风轻地拨着弦,笑:“比之焦尾何如?”
焦尾是四大古琴之一,相传,蔡邕途经乡间,有老者升火烧水,他听出炉膛里一根桐木燃烧时爆出不凡之响,急忙取出,上弦成琴,因其尾被烧毁,故命名为焦尾。长河心一动:“父亲制成的琴,女儿用它作成千古名曲《胡笳十八拍》,确是美谈。”
老郑听不懂,朱鹮讲给他听,大汉朝末年,蔡邕的女儿蔡文姬在逃难中被匈奴所掳,在塞外度过数年,才被曹操用重金赎回,写下这支《胡笳十八拍》。而她父亲所制的焦尾琴失落于兵乱,不知所终。老郑拍着腿直叹可惜,长河说:“从图卷来看,我们这张琴,酷似蔡公之琴。”
朱鹮挑起了眉:“稀世之宝重见天日,江湖和庙堂都喜闻乐见呐。”
他二人心有灵犀,想将这张琴烧焦,做旧,假托源自蔡邕之手,老郑很慌张:“这,这,造假不好吧?”
长河道:“民众对故事和传说是有需求的,我们最多是成人之美。”
做生意嘛,要想红红火火,耍点滑头在所难免。长河自幼混迹于俗世,和三教九流打得火热,有极狡黠的一面,否则,年仅十二岁,怎能挣下几份小产业?
朱鹮一笑,拍拍长河的肩。长河和他投缘,万事都不瞒他,坦陈孔唯屡屡被退婚,也是自己在背后捣鬼。流言漫天,孔唯不好嫁了,他将顺理成章地接手。而那几户人家的家禽牲畜是遭了点殃,但他在赌场上都作了补偿。
雇几个游商扮算命先生,就得偿所愿,可比孔唯嫁了再去抢亲来得简便。朱鹮大笑:“你小子是我见过最有趣的人……之一。”
长河很谦逊:“彼此彼此,我也只爱和妙人儿结交。”
便都想起了那冷宫中的大美人,长河很神往:“不知你我可入得了虞太妃法眼?”
朱鹮摸了一块点心吃了,喝一大口茶:“你神通广大,寻条门路,约她见个面?”
长河抓抓头:“好说好说,从今夜挖地道,三十年后,直达冷宫地下。”
长河以商人自居,事实上,商人和政客很像,三寸之舌,胜过百万雄师,可撩万众心弦,可诱守财奴倾家荡产,可驱懦夫慷慨赴死。本朝太祖路得胜治国虽昏庸,但在民间拥有大量热血拥趸,这跟他绝佳的口才是分不开的。
苍南山的枫树红如火,被太祖说成是庆贺自己登基,以示君权神授,连年号都定为“天策”,足见用心——既然牵强附会是皇帝都热衷的把戏,小民依葫芦画瓢,不为过吧?
三天后,沅京好几家酒楼里,先后传出精妙绝伦的《胡笳十八拍》。目击者称,那神秘阔客抱琴来,豪掷千金,指名让定南王府的琴师朱鹮演奏。
阔客流连酒肆,声色犬马,风采和气势都直追《风尘三侠》的虬髯客,却只在沅京逗留三日,即掷杯弹剑,狂歌远行。见过他的众掌柜都称,阔客是塞外异人,临行前,将上古名琴赠予知音人朱鹮。朱鹮深感贵重,不胜惶恐,放在乐器行里寄售,好音律者纷沓而至,郑姓掌柜却说它是镇店之宝,概不出售。
尤物扮作端庄,勾人端详,乐器行在极短时日就闻名于沅京。长河数着订金,舒坦极了。老郑挣着钱了,请朱鹮和长河下馆子,笼着手憨笑:“缩手缩脚,穷困潦倒,果然,要赚钱就得豁得出去。我虚长你三十,却真该拜你为师。”
长河夹一筷子辣子鸡丁吃,忽有一瞬出神,“我想过,我没别的路可走,只能把人生当成买卖来经营。我能干些,会赚钱,能自保,也能保护孔唯,还能全身而退,才会让她母亲对我有信心,相信我小孔唯三岁,也照样是她的依靠。”
情爱里有太多的崎岖和缄默,藉了醉意,朱鹮也忆起多年前那惊鸿一瞥的倾心相遇。
太祖夺了天下,高抬贵手,只将前朝遗老遗少们逐去修行宫或皇陵,没要他们的性命。在文人的渲染下,他俨然仁慈圣主,被愚民们山呼万岁。
其实,对下野者来说,上位者将之流放,比斩杀更有屈辱感。朱鹮的亲眷侥幸捡回命,但缺乏维持的心念了,混迹于贩夫走卒中,潦潦草草地活,疾病一来,如释重负。
沅京往北,漫漫九百里,身戴重枷,风餐露宿,不断有人被疟疾和风寒夺去性命,而所有企图逃跑的人都会被当场格杀,抛于荒野。
不想死,就得想出一条尽可能好的活路。朱鹮不停找人攀谈,对所有的未知都有好奇心,跟官差探讨蒸馒头的诀窍,找染坊大娘请教套色手法,向西北少年学唱民歌花儿,手头没有乐器,就摘了树叶子练习吹出曲调。
那晚落了雪,队伍经过一处结了冰的河,官差也累了,众人遂就地歇脚。有年轻人凿冰取水,运气好,逮了几尾大鱼。枯树下有一支马队在小憩,为首的中年人差人升火烤肉,香得囚徒们坐立不安,催年轻人去借个火,争取能吃上烤鱼。
年轻人借到火和盐,回来说马队里有美人,囚徒们不信,待马队的人围坐在火堆前就餐时,所有人都呆住了。火光闪耀下,衣衫朴素的少女有一张极美的面孔,微笑时如明月破云而出。
囚徒们交头接耳,疑心已来到了地府,却见着了白衣的菩萨。
她美如错觉。
朱鹮在吹小曲,少女闻声向他张望,他的旋律陡然一顿。她凝神听了一阵,找人要了鹿刀,割了一大块熟羊肉,用细铁丝穿过,拎在手里,大步走过来,往他枷锁上一系,声音很清脆:“这段《杨家将》我喜欢,家母是西北人,也唱过它。”
朱鹮迎望少女,明明是香艳婉转的容颜,举手抬足却有江湖自在的架势,她细看他枷锁上歪七扭八的花纹,问:“你在画什么?”
那不是画,每过一天,他就用尖利的小石块刻一道记号。但横条竖杠太单调,就故意刻得和前一天不同,左右算个乐子。染坊大娘嗤笑,说今天和昨日一样,明日又和今天一样,记了,也只会徒增伤心,不如糊涂些好。朱鹮望望枷锁上的羊肉,问大娘:“给你一块生肉,是不是想弄熟吃?”
大娘啊了一声,朱鹮又道:“红烧着吃,烤着吃,煎着吃,油滋滋响,光是闻一闻就高兴吧?这些记号,是我在烹调那块生肉。”
少女笑了,那个瞬间,她嘴角的笑容很可爱,如她十五岁的年纪。大娘不服气:“想也没用,你还不是什么都吃不上?”
二叔家的堂兄也来帮腔:“就是嘛,把馋瘾都勾起来,但吃不着,这叫求不得,人生至苦呐。”
“求,说明我上进。”朱鹮笑了笑,不说话了。
少女在夜幕里骑枣红马远去,朱鹮把刚才的曲调再吹一遍:“穆桂英大雨里招亲,活拿个杨宗保,你死是陪你死,不死是陪你老。”
再没吃过那么香的肉,沿路走,沿路撕成一条条,爱惜地吃,至今仍念念难忘。老郑叹:“也有十年了,她早该嫁人了吧?”
“是嫁了,嫁得不如意。”朱鹮在北边修行宫时,得知她嫁了。她父亲原是江南的盐商,战事频繁,便带着亲眷想往西北小城避一避。最终没能避开,半途中,他们和太祖不期而遇。
长河惊讶:“啊!一定是虞太妃!”
虞绣是父亲的独生女儿,她母亲早逝,父亲没有再娶,对她娇宠备至,宁可一死也不想交出她。虞绣一一扫过族人的面庞,笑问:“爹爹,嫁给强者不好吗?”
太祖那时已称帝,建立大夏政权,定都沅京,推翻云王朝是指间之事。嫁给他就意味着将是妃嫔中的一个,顶多过几年得宠日子,就得忍受漫无尽期的寂寞苦闷,这和父亲对女儿的期许大相径庭。
父亲老泪纵横,他希望女儿是某人堂堂正正的妻,幸福平安,美满一生。虞绣为了宽父亲的心,违心道:“爹爹,女儿宁为将军妾,不当庸人妻,何况他必将是天下的王者。”
虞绣嫁了,但内疚的父亲两年后郁郁而终,以国丈的身份下葬,极尽哀荣。贴身宫女心疼虞绣,哭着说她太苦了,她揽镜自照,淡声说:“苦不苦,想想四郎探母。”
这句话传到朱鹮耳中时,他已是手艺娴熟的泥瓦匠了。为赶工期,工匠们披星戴月地干活,累极了就趁监工打盹时,躺倒在壕沟里,睡一小会儿。夜里冷,朱鹮总是捧些泥土盖在胸前,如一床锦被。同伴劝他说这太不吉利,他置若罔闻,一睡如死。
总在后半夜冷醒,周遭散发土腥气,伸手摸到霜冻,头顶是巨大的月,巨大的星,而千里之外,那美好的女子所见的也是这相同的月光和星辰,心里便有了些稀薄的安慰。
虞绣的父亲一过世,她就无所顾忌了,对太祖出言不逊,贬为弃妃。关于她的传说,朱鹮都会听到,可是再无重逢的机会。他从北边回京,和她在同一座城,但无能为力。酒烫得很香,朱鹮一杯接一杯地喝,倒头醉去。
五十年后,朱鹮很老了,跟老伴在湖边闲话,忆及二十七岁时,三个男人那一顿痛快的酒,喃喃道:“等我们都离世了,我们的后代会写个故事,故事里有你,有我,有长河和孔唯,有太祖和太宗。”
满头银丝的老伴笑他:“你的木匠孙子写得了好文章?”
朱鹮的儿孙都不热衷于艺术,合伙开了酒楼,连桌椅都亲力打制,南北菜式应有尽有,赚得盆满钵满。大老板暮年时穷极无聊,趴在书桌一待三个月,写就一部《镜花深处》。从表面看是帝王情爱录,实为名下的酒店饭庄博噱头,每抛出一个猛料,必然提到一种独创的菜肴,引得好事之徒口水连连,不吃到嘴里绝不罢休。
这招是化用长河的手法,既然卖琴是卖故事,卖酒席也不妨搭些传说,而且越是帝王尊享,越不愁卖。老板们夜半数着银子,不忘歌颂爷爷奶奶见多识广,张口就能来一长段皇族轶事,让后辈受益无穷。
所有能找得着的典籍里,都对朱鹮的样貌用词俭省。但他二十七岁时,在少年长河看来,美得太过分,一双眼眸风雨不惊,弹琴时却春意无限,一喝酒便一副任君采撷的轻佻模样,可一开腔,你又会深信他掏出来的是最真挚的情意。长河愣愣地看他,恨不能将一张面皮据为己有。
老郑力气大,把朱鹮背到酒馆对面的旅店,长河给他掖被子,自言自语:“你们都爱她,我却还没见过。”
老郑很赞同:“要说朱公子和虞太妃确实是良配,造化弄人啊。他若喜欢了别家的大姑娘,我们还能帮着想想办法,但虞太妃……唉,唉唉,谁都他妈都不容易,贵人们也都逃不掉,连皇上也有烦心事。”
长河笑了:“对政客就没必要体谅了,他们再不容易,得到的好处也是你三生三世享不着的。”
两人在仁寿堂门口道了别,老郑走了几步又折回来,瞪长河:“你看问题不像只有十二岁,你身体里有没有住着一个比我年纪还大的妖怪?”
长河笑道:“好啊,今晚就飞到你家屋檐,你不要怕。”
三年一晃而过,众人的生活都有了变化,皇帝路正宽接连斩除了几个叛臣,皇位牢固了些;朱鹮年已三十,仍单身,但收养了一个右脚残疾的小男孩;长河的孔唯十八岁了,是沅京小有声望的医师。
退婚阴霾散去后,孔唯活得淡然专注,孔母担忧不减,但不唠叨了,想来是私下慎重谈过。一场筵席过后,长河酒气扑面来找孔唯,孔唯皱皱眉,想挣开他的手,一挣挣不开,二挣挣不开,就任由他拉着她上了苍南山。
苍南山上,红枫树下,那座八角亭竣工了,枫叶还未转红,树冠恰到好处地盖上了亭顶。长河带孔唯走进亭子里,摸出火石,为孔唯放飞桌上的三只孔明灯。
孔明灯闪着逐渐变得遥远的光亮,向云层钻去,长河和孔唯并肩站在山巅观看。在清明的思绪里,孔唯酩酊般听到长河说:“孔唯,在一起吧。”
就在一起吧,孔唯,别逃了。
别装傻了,孔唯,你别躲了。
长河知道孔唯每次到苍南山采药,都会到这棵枫树下坐一坐,就倾尽积蓄给她盖了一座亭子,落雨下雪都不妨碍她看山景。孔唯不是第一次见到这间亭子,但这竟然是长河送给她的,她怔住了。
长河揽孔唯入怀,找到她的手,从衣襟上掰开,放在自己腰间,脸颊贴住她额头:“孔唯,就是我吧?”
就是你吧。孔唯说:“别忘了找老郑一家喝谢媒酒。”
老郑和婆娘是在庙会上相识的,婆娘当时已许了人家,老郑仍然止不住惦着她,转年春耕,看到农田的紫云英开得灿烂,没忍住,采了一大捧,走了十多里山路想送给她。临到眼前了,他却丢了勇气,在小院落徘徊,终是把紫云英和跟墙上的玉米和红辣椒挂在一起,落荒而逃。
老郑又累又窘,连后背都汗湿了,婆娘透过小窗子瞧见了,和表姐互相看看,咯咯笑:“姐,让他来提亲吧,他一提我就嫁。”
也不是老郑有多好,婆娘只是不想嫁另一个人。对方是本村的屠户,杀猪宰羊,是殷实人家。但她无法想象和白天杀生的人行男女之事,在洗不去的血腥里生孩子。婆娘信佛,害怕那会是讨债鬼。
婆娘嫁老郑是权衡了的,不算发自肺腑,孔唯问老郑是否难过,他说我求仁得仁,哪会难过?大家都是讲良心的好人,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不就够了?婆娘笑哈哈:“别听他的,女人一开始漫不经心,越往后越用心,不信你试试看。”
孔唯听进去了。
长河和孔唯互许终生,孔母不同意,她被孔唯逼急了,也只一句话:“怕是不能够的。”
乌黑马车又停在仁寿堂拐角处了,父子默然共对,良久后,当父亲的说:“你明知我对你另有打算。”
长河沉声道:“你的打算,不是我的心愿。”
男人无言,长河又说:“爹爹,你一生都盼望能离群索居,但你不能够,我也不能够。你的担子,我会接下来,前提是,我要娶她。”
男人问:“那小女子有何不同?”
“她和别人没有两样,但有她在,我就安心,愿意且自信能处理好所有事。”长河向生父一礼,下了马车,“爹爹,她是符,镇得住我心头的妖魔鬼怪。”
你不能揭掉她,即使是风,也掀不走。所以我把那座亭子命名为“风停”,而不是枫亭。
我来世一遭,惟愿风平浪静,海晏河清。
孔母是父母之命,老郑夫妇是媒妁之言,长河和孔唯在秋天完婚。十五岁的他褪去了小少年的青涩,更有主见。老郑受他恩泽太多,知道他建“风停”花光了钱,想送一幢小院子给他,他摆摆手:“我爹说,施恩不图报。”
老郑针锋相对:“我娘说,久负大恩终成仇。”
长河笑:“那你帮我当官去吧。”
两年前,老郑听长河的建议,把房屋租了两间出去,给进京赶考的书生住,书生吃饭时说起科考存在徇私舞弊现象,有京官向富家子透出风,若交纳一千两白银打点打点,中个举人不成问题。老郑和长河说到这事,长河托人报了官,到了年底,涉案官员就都落了马,其中还包括两个三品官。
办案的清官得到了擢升,邀请长河为幕僚,还称他很有眼缘,长河谢绝,但清官三顾茅庐,他拗不过,想把老郑推出去。
老郑正直本份,讲原则,又懂人情世故,还对民间疾苦心知肚明,是合适的人选。清官很满意,老郑半推半就,走马上任,郑母笑得合不拢嘴,称祖坟冒了青烟,遇着了大恩人长河。老郑的婆娘问:“你又是教我家老郑发财,又是送他当官,自己却甘当包子铺老板,莫不是财神下凡?”
长河背着双手,踌躇满志:“是啊,你们管孔唯叫女菩萨,我也要做点善事,好配得上她啊。”
隔几天,朱鹮带儿子来蹭饭吃,透露了一个惊天的消息,定南王约莫是要反了,他的宠妾美人不想掺和,求朱鹮救她一命。
朱鹮仍为小王爷教琴,但早不住王府了,每月去几次即可。他始终和美人保持着淡如水的情谊,可他不过是琴师,如何帮得了她?
长河让朱鹮捎信给美人,先稳住心神,再伺机探听,越详细越好,争取立功。定南王野心勃勃,太宗路正宽不会不防,美人若能提供更具体的细节,路正宽扫清障碍会更顺手些。
清官是二品大员,老郑颇得他重用,美人传递的讯息均由老郑呈报给清官,清官再直接面圣密谈,里应外合,部署严密。元宵节的盛宴上,路正宽抖落出定南王谋逆铁证,定南王一党被精悍禁军围住,傻了眼,束手待毙。
顷刻间,欢宴变成审判场,赴宴的要员们惊魂未定,看了一场好戏。更吃惊的是,路正宽将陌生的长河拉到身畔入座,轻描淡写让众人当个见证,这眉目和他宛如一辙的少年,是他真正属意的太子。
长河一改平时朴实小伙计的装扮,月白锦袍,玉冠束发,平生头一次出席真正的家宴,但从容不迫,一望即知路正宽对他有过悉心栽培。
群臣面面相觑,叹服于路正宽心机深沉,从长河的年龄推算,他是路正宽“刚出娘胎就早夭”的幼子。而当时,太祖在打仗,刚在辽东称王,离问鼎江山尚有数年。
襁褓中的婴孩如何被太宗看出是可造之才,七十年后横空出世的《镜花深处》一书里,给出了神叨叨的解释,说长河出生前夕,他母亲梦见金色的小飞龙在屋檐盘旋。路正宽引为吉兆,路氏必将开创新皇朝,而自己则是理所当然的储君,但也可能,等不到那一天,就死于一支浸了毒液的暗箭。因此他将长河托付于死士傅红英,平素只单线联络,连孔唯都不知母亲竟肩负了重大托付。
孔母急于将女儿许配于人,是担心自身不得善终,而长河岂是能高攀的?可皇帝竟准许了这桩儿女婚事,孔母更慌了。长河跪在她脚边发誓:“姨,你放心,见孔唯第一面我就想,这个女孩子,我要对她很好很好,我人是笨,但,但是我会学的。”
孔母再忧虑,对长河是疼爱的,笑了:“见孔唯第一面你才出生五天,都还是小孩子呢。”
长河嘿笑:“姨,这叫前世有缘。”
叛贼被一网打尽,臣子们暗暗重新审视路正宽,他看似温厚,实则未雨绸缪得近乎诡诈呢。将幼子藏匿于暗处,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一招,若他身遭不测,长河是有钱又安全的庶民,替父亲接应家眷,给予最稳妥的余生;若路正宽坐稳了皇位,必会迎回这最可靠也最得力的儿子。
路正宽给了长河最大的信任和支持,长河不负所望,为他发掘异士能人,布下密不透风的情报网,敛下巨额财富,沅京和帝国十三州府最负盛名的产业都由路氏的人马把持,每个月都能拿到可观的红利。
金钱和人才,都被长河不动声色地大隐于市,而他才十五岁,已显出极可怕的才干,路正宽改立他为储君,谁都心服口服。
太子南衍本就对皇位意兴阑珊,对从天而降的长河没有异议,离席向弟弟敬酒。若非长河,他铁定死于非命。他深信长河当了皇帝也不会加害自己,否则,长河大可借定南王之手,除去登顶的障碍。
朱鹮和美人在事件中各有功劳,美人携钱财返回原籍,半真半假地约朱鹮归隐。朱鹮直言心动,但他记住的,是少年时偶遇的虞绣。
在长河的要求下,路正宽命太监诏告天下,虞太妃病逝。长河眼毒心静,看出父亲不情愿,但窥不到他幽微的情愫,问:“爹爹是顾忌爷爷泉下有知,会不痛快吗?可美人空老,龙泉夜吟,都是人间惨剧,不妨成全她吧。”
路正宽没奈何:“你忤逆我两次,一次为孔唯,一次为虞绣。”
“爹爹是圣善明君,会同意的。”长河拍了一记马屁,路正宽龙心大悦,“我不同意也不行,等你当了皇帝就会随心所欲,我拦不住。”
天意人心,都拦不住长河帮兄弟圆梦,以及,娶心上人。
长河原先跟着孔唯母亲姓傅,改回国姓“路”,携妻子孔唯搬去了东宫。民间劝人时遂多了句金玉良言:“孔唯当太子妃之前,不也被退了七次婚?”孔唯也听到了,捶长河的胸膛,恨道,“都是你在暗中捣的鬼!不让我嫁别人,就坏我名声,一辈子都洗刷不掉了。”
长河笑:“千百年后,人们读到这段历史,会认定孔姑娘才貌双全,光彩照人。”
孔唯讷讷:“你值得找更好的人,我还没能够,还没能够……”
她给了他情,但还没给他以心,长河有数的,孔唯也不瞒他。长河笑了一声,把她抱得更紧些:“我不在乎。”
同样的话,虞绣也说过。她以疾病之名辞世,嫁与朱鹮为妻。长河亲往冷宫接她,残阳中,虞绣着素白的布袍子,在墙边看书,比传说中更见风致。
她和朱鹮是太相似的人,朱鹮流落到王府当琴师,仍一身清贵,更像养尊处优的贵族,终日沉迷音律诗画,最大的焦虑是音调得还不够准。生计于他,像可有可无,跟这冷宫里自得其乐的女子多像。
庭中落木萧萧,长河立于一隅悄然看虞绣,不禁喉头发干,她当真美丽如传奇,他连咳两声才镇定下来,说明来意。
太祖问虞绣想嫁怎样的人,她回答说“有趣之人”,被打入冷宫。而朱鹮……她记得他。她认定的有趣包含乐观旷达,而他用一片叶子吹出伤感的情歌,把苦日子说成是焦香的肉,在枷锁上刻下野趣横生的花纹,她记得他。
长河说:“你们都不介意独自过完这一生,可是我想,你俩搭个伴,会玩得更尽兴。”
虞绣看向停在葡萄架上的鹩哥:“你说呢?”
鹩哥用西北话呱呱道:“试试看吧。”
虞绣笑,像春风拂过长河心头,他心惊肉跳地想,若没有遇上孔唯,他也会爱上这雪肤花貌的女子,他确定。长河带虞绣去看朱鹮,朱鹮说:“你要独行,长河也会放行,倒用不着和我绑在一块。”
“我不在乎。”虞绣说。少年朱鹮不幸逢着乱世,饱受磨难,却仍有趣迷人,乏味的太祖是不会懂的。虞绣不爱谁,但乐意给朱鹮机会。
长河明了朱鹮的性子,但私心仍很想他入仕帮自己,朱鹮笑言文人干政比宦官专权好不到哪儿去,建造一个好的时代,最需要的是大量的钱财和能人,可他只会风花雪月,帮不上什么忙。长河说:“据我所知,坏时代才会有好诗歌。”
虞绣问:“殿下看来,赞美生活不如抨击政权高尚?”
长河一愕,脱口说出令人费解的话:“在我的时代,似乎是。”
朱鹮说:“你的时代?它还未到来。”
知心的兄弟和可心的爱人围坐,长河有话直说:“若我说,我来自另一个时代,你们会怕吗?”
老郑问:“真是神灵下凡?”
长河大笑,给人们讲了个小故事。在他的时代,他是小会计,即账房先生,养了一条名叫奔奔的狗,没有女朋友,放工回家胡乱一顿,看小说,玩游戏。有一个晚上,他昏天黑地长睡,醒来却来到了别的朝代,自己是九岁的长河,奄奄一息躺在床上,映入眼帘是孔唯哭肿的双眼,孔母喜极而泣:“我就说吧,这孩子死不了。”
长河九岁时出天花,差点没命,名医一拨拨来,一拨拨走。在孔唯的记忆中,母亲前所未有地惶恐,搂着她眼泪断线似的落,她问:“你附身在九岁的长河身上,随他长大?”
长河挠头:“……算是吧。”
朱鹮兴致勃勃:“你们后世人如何看待我们?”
长河别开脸,有点不忍心:“我读过的史书中,你们不存在,我猜是平行空间的朝代吧,所以不被我们知晓。”
老郑和孔唯齐齐惊呼,虞绣只笑笑:“哦,史书中没有我们的踪迹,但红尘里我们来过。我们自己知道就行了。”
许久后,孔唯问:“你会回去吗?”
长河给了她笃定的答案:“在那个人世,我郁郁不得志,我肯回去吗?”
“在这儿,你将是皇帝。”朱鹮眉开眼笑,“太好了,先头还嘀咕你多智近乎妖呢,但成年人钻进了孩童的躯体,就说得通啦!”
有机会在新世界书写命运,去实现在旧时空想了千百回的抱负,长河很珍惜,也很好奇会做到哪个地步,他问:“你们梦想的好时代是怎样的?”
孔唯气鼓鼓:“好时代的姑娘被退婚也不会满城风雨,太子妃行医是美德,不是离经叛道。”
严谨的医师在亲朋身边另有一面,亲昵,爱笑,常撒娇。长河揉孔唯的头发,最初降临此间,他总睡不好,很警惕再度醒来又回到原地,要看到孔唯,心才安定。她是他笃定存于这时代的象征,像最深的梦境,他留在梦中,将大展宏图,建功立业,把身为草民时的治国构想一一落实。
在那一世,当腻了卑微小民,而在这神赐的一生,要当盖世英雄。这泼天大运,长河梦寐以求,除了孔唯,他不为任何事分心。
世安十五年,太宗路正宽驾崩,太子路长河继位。次年改年号为北辰,立孔唯为后。
北辰二年,路长河南巡,有草民询问这位成长于民间的皇帝治天下的目标,皇帝答:“富人玩好,穷人吃饱。”
草民追问:“若穷人想吃好,或玩好呢?”
皇帝笑:“给他挣钱的机会。”
十六岁的草民不依不饶:“若没能挣着钱呢?”
皇帝看他一眼:“那就安分守己地苟活。”
围观群众大哗,普遍感觉是冷血寡恩的说法,但纵观长河统治期间,社会安定,国家富强,子民康乐,连下笔客观的史官都对他充满溢美之辞,夸他完美体现了“交二三子,爱天下人,取一瓢饮”。
神宗路长河爱民如子,只因他从民间来,纵然当了一辈子的皇帝,他也牢记初衷,从未遗忘。而女子们更津津乐道的,是皇帝对皇后的深情,他的后宫仅孔唯一人,一夫一妻,直到生命终结。
孔唯殁于北辰十九年冬,《镜花深处》对她临终的情景描绘得详细,像亲临其境,钻在床底下偷听——
皇帝挥退了饮泣的宫女们,蹲在床头,为皇后擦拭额上沁出的冷汗,皇后挣扎着寻找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断断续续道:“跟了你,我名声真坏啊,是大夏最知名的妒妇吧?”叹口气,又道,“今后再喜欢谁了,别到我坟前说。”
若是平日,皇帝会打趣说:“若再喜欢谁了,哪会记得去给你上坟。”但诀别在即,他急痛攻心,“孔唯,我来到这里,一睁眼就只看到那么好看的女孩子为我哭,我不认得别人。”
跌跌撞撞的穿越生涯里,孔唯是长河触手可及的安定,他对这世间的认知,都由她教会。她为他烧水喝,记挂他冻着,贴心贴肺的对待,他不能不爱她。
皇后孔唯已在弥留状态,神思涣散,用尽最后的力量,再看一看皇帝,嘴边逸出浅笑:“我嫁了心怀万里的英雄,很知足,长河,来世见。”
孔唯被写入史书,占据一页薄纸。她逝后,皇帝后宫空悬,六年后崩逝于御书房,继任的裕宗是他们的长子,遵遗诏将父母合葬一陵。
在朱鹮夫妇的追忆里,孔唯离世后,皇帝更加呕心沥血扑在政务上,逢年过节时,才会到窑村观看他们烧制瓷器,笨拙地往葫芦窑中加松柴,被呛得直咳嗽,狼狈落下泪来。
《镜花深处》里讲到,这是皇帝在思念他的皇后了,每当此时,朱鹮和虞绣都不去打扰他,也绝不戳破。一代雄主,重任在身,不常有恣意伤怀的机会,由他去吧。
书中对长河和孔唯的描述可谓浓墨重彩,但再细致入微的想象和推论,也无法还原全部事实,总有一些往事,只属于帝后两人,将永不为人知。
那座名为“风停”的八角亭,不会被记入史册,皇帝也只在夜阑人静的时辰,或心浮气躁的午后,一个人去坐坐。在已逝去的年月里,他偶尔陪孔唯采药,在亭子里吃清爽的小菜,随意谈着天,不觉圆月升起,喝至酒酣耳热,朝孔唯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色。
旷野无人,天色幽蓝,心上人衣衫褪尽,胴体闪着白玉似的光,这会是永久的秘密。长河把书翻过了另一页,真想再和她再痛快一回啊,可她不在了。
但不要紧,他就快去陪她了,就快了。
贰零壹贰年拾贰月
那夜,陈七宿于渔舟,独酌至中宵,一男一女同骑雪白大马而来。马上那男子,生得龙眉凤目,陈七为其风采所惊,举酒邀约,男子从马背取了熟羊肉,慨与同酌,女郎亦大方。
把了三巡,叙说些闲话,女郎道:“我们想去看大海,传说世外有飞仙,我自小就好奇。”
陈七问:“往北否?”男子却说,“此去岭南。在我的时代,岭南已是很好的地方,有美泉嘉果,四季不冻,我想看看这时的它。”
饮得尽兴,不觉红日既升。男子从柳树上解下马,笑道:“换你的船,如何?”
陈七谢过两人,男子携女郎坐于扁舟上,随波竟去。陈七拿一盏酒,擎在手里,遥遥相送,眼见得渐如钱币细小,折返身牵马回家。
到得家中,往那马鞍一摸,硌手,掀开一瞧,竟是一锭金子,另附薄笺一张,浓墨小楷:“平生无所好,就爱当财神,马和金银是你的福报,不必不安。”
想看得细致些,纸张却在手中燃着,陈七慌忙掷于地上,瞬间就化为灰烬。又过了三二日,他将黄金兑了,买了十亩地,种玉米高粱,常有过路人掰些走了,有人相劝,陈七摆摆手:“财神送的礼,与众人花吧。”又道,“财神是有娘娘的,你们不晓得吧?我真见过他们。”
——《全夏文补逸·列异集·镜花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