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小霸王

清晨。向窗外看，狗窝空着。黄黄儿在木柱边拳成一团，鼻子拱在毛绒绒怀里。我忽然发现不远处沙滩上露天卧着几只狗。大个儿趴在最远处。青儿和干儿狼背靠背紧挨在一起。黑子脑袋斜枕在前腿上，后腿伸直，亮着一半肚皮，像人一样趴在地上睡得正香。

老耿一走，小狗们连夜转移到北边来。这些狗依然保留着与人相伴而眠的古老传统。像是依恋大人的孩子。

我轻轻把门推开一道缝，小心往外挪蹭，想到近处去看看小狗们熟睡中的样子。头探出门外，一半身子还在屋里，所有的狗都起床了。

黄黄儿咧开大嘴美美打了一个哈欠。它前腿平直，臀部拱起，头和肩铆足劲连续狠压。之后，肚子和臀部从后腿向前腿“俯冲”，重心移到前腿后，腰和臀一齐向下用力，抻拉得两条后腿在地上滑动。一番操练，黄黄儿浑身轻快无比。大个儿也抻了一个懒腰。它不像黄黄儿，不抻断一根筋誓不罢休般折腾自己。活动完腰腿，大个儿不紧不慢走来走去。青儿一醒来立即呈兴奋状态，昂首立耳，像一匹等待奔驰的战马。干儿狼扭着脖子在肚皮上啃咬。黑子睡眼惺松爬起身，愣了愣，看看四周，浑身猛地抖了几抖，滚圆的肚子一阵乱颤，全身绒毛支棱起来。

园中薄雾弥漫，空气凉爽。树间传出鸟叫声。我坐在门槛上，望着丛丛密林，想象一枪从树枝上击落一只鸟。越想越来情绪，一时竟心痒难耐，跃跃欲试。

几只狗无声无息在我眼前晃动。大个儿在远处望着我，尾巴似有似无摇了摇。青儿离我最近，黑子试探着向前靠拢。干儿狼怯生生地站在一边。它们在地上嗅嗅，又看看别处，不时偷偷扫我一眼，磨磨蹭蹭朝我跟前凑。黄黄儿装作无意识向这边瞟了几眼，似乎想知道那几个小子能捞点什么好处。黄黄儿不在乎小狗们向新主人献殷勤。看起来，它自信自己的优势稳固。只凭项下这沉甸甸的铁链，便可看出多么与众不同！地位显要，他人望尘莫及，很有骄傲的必要。

桃园长住，我有意选一条狗进行重点培养，像一名忠勇卫兵时刻跟随左右，再学点玩意儿，必定十分解闷儿。黄黄儿脾气古怪，性情凶暴，只可敬而远之。青儿各方面条件不错，可惜是母狗。黑子这小豺狗一副窝囊相，身上到处尘土，毛里夹着草棍儿什么的。它个头太小，缺乏威慑力，不能入选。干儿狼倒是公狼狗，瘦得肋骨像搓板，眉毛倒竖一副哭丧相。不过，下点本钱好好喂，一年半载兴许能变成一只勇猛大狼犬。但愿那张丧气脸变成特殊凶相：丑而不陋，凶而不邪，恶得可爱。像京剧中张飞、李逵的脸谱。若背上再长出一道油亮的青鬃，长牙立耳，英姿勃勃，那就太棒了！

我向干儿狼招手，黑子马上把鼻子迎上来。

“去！”

我蹬了黑子一下。青儿嘴伸过来，我手躲开。起身走到干儿狼面前。它往后退缩。我蹲下把手伸过去，它一动不动。指尖触到它脑门儿，头慢慢向我靠，搔了搔它头皮，它又靠近一些。我放心在它身上抚摸。干儿狼非常乖，但是有点紧张。

蹲得腿酸，我坐回门槛向干儿狼招手。

“来，过来，别怕。”

干儿狼没动。黑子抢上一步，脏脑袋挺过来往我手里塞。把它推到一边，小黑脑瓜又执倔地拱来，凉凉的鼻头碰到我手心，舌头翻起舔了一下。我颇不受用，在它肩头踹了一脚，黑子凭空歪斜着扭了半圈。青儿默默看着我。我过去一把攥住干儿狼的前腿，连拉带拖把它弄到门口，坐下来细细进行抚慰。据说狗的额头和耳根神经极为敏感，主人慈爱的抚摸会使它们陶醉，心能甜得融化。可是干儿狼被突来的宠爱吓呆了。

“别动，我给你拿点好吃的。”

后半句话所有的狗都听懂了，它们激动起来。馒头在门口出现。“哗啦”一声响，黄黄儿拽着铁链斜立起来。黑子身子缩紧一动不动，小眼睛盯着我手。青儿精神抖擞，把干儿狼挤开，摇着尾巴转来转去，不时半立身子凑上来看。干儿狼全然忘记了受宠的窘迫，急急忙忙挪来挪去。大个儿在远处扬头看我。

我掰下一块馒头往干儿狼眼前一丢，青儿和黑子扑过去。干儿狼一口叼住馒头冲出包围，跑到一边吞下肚。想再给它一块，它却急忙跑回来和青儿黑子挤在一起。黄黄儿急得满地乱转，链子一阵阵响。铁链和胶皮圈叫着劲拧成一串麻花，链环一个个翘起来。大个儿依然原地不动。

我有意偏心干儿狼，结果它才吃到三块。青儿截走两块，最大一块馒头被黑子一口抢走，溜到一边大嚼。我看大个儿很自重，不和小狗们一起哄抢食物，剩下一块要扔给它，才发现它已经不声不响走远了。顺手把馒头塞进干儿狼嘴里。它一愣，咬住就跑，匆忙中把我手咬了一下。没咬破皮，可是挺痛。误咬一口可以谅解，心中略有不喜。我余兴未尽，又进屋拿来半个馒头，掐下手指肚大一块朝青儿扔过去。馒头在半空中，青儿已被撞到一边。馒头掉在狗中间，刹时狗头全不见了。几只狗身子拥成一团胡撞乱碰。狗头全又抬起时，闹不清谁得了“彩头”。又是一块馒头抛出，小狗们连抢带咬，嗷嗷乱叫。

忽听“铮”一声响，我扭头，哎哟！我的妈！黄黄儿脖子上挂着半截链子飞一样冲过来。干儿狼没来得及转身，后腿上挨了一口。它尖叫一声，夹住尾巴狂奔。黄黄儿紧追不舍。突然，它一变脸斜刺里扑向青儿。我慢慢倒退，手在背后摸到门把手，轻轻拉开门，一个急转掩在门后。

回头时，只见一黑一黄两个狗身子撕扭在一起。狂吠声，牙齿碰撞得得声响成一团。只一个回合，青儿仰面朝天被黄黄儿压在身下。黄黄儿大嘴噙住青儿前腿，青儿不敢挣扎，呜呜哀嚎。黄黄儿松开嘴，斜眼恶狠狠地盯着它，求爱时的面孔全然不见。

黄黄儿抬头瞟我一眼，突然转身像箭一样，向以为没自己什么事的黑子射去。黑子刚刚来得及张开嘴，被黄黄儿咬住脖颈儿狠命一扭，立时翻倒。黄黄儿一只爪子踩在黑子胸口，眼中凶光毕露，逼视黑子那张小脸儿。黑子斜歪躺着一动不敢动。闭着眼，只管拉长声嗷——呜——拼命乱嚎。好像是在喊：痛死我了！大爷饶命！……

黄黄儿装作若无其事飞了我一眼，我连忙一缩身拉紧门。黄黄儿把腿从黑子胸口拿下来，转身走了几步。回头见小黑子躺在地上不起来，呜呜咽咽干嚎，它龇出牙，咳——咳——两声吼。黑子“嗷”一声尖叫，一个灵活侧滚，翻身便起，飞窜而去。

黄黄儿朝着趴在地上的青儿“咕噜”了一声，青儿赶忙站起来，一瘸一拐退后几步。黄黄儿狠盯青儿，青儿往后退缩。黄黄儿猛窜几步一个急停，喉中颤出一声长长的恐音。青儿一哆嗦，急忙瘸着腿逃走了。干儿狼在二十米外小跑着，正停下来向这边张望。

看到确实没我什么事，便出了门。黄黄儿在院子当中沉着地绕着圈走来走去，不时向我投来一眼。我扔了一块馒头过去，它一扬脖稳稳接住。我小心地一块一块丢给它，它一时直立，一时跃起，不慌不忙吃着，一派理所当然的劲头儿。似乎在跟我说：你有好吃的给我就行了，给它们是浪费。

吃完馒头，黄黄儿拖着半截链子在木棚下大摇大摆，神气活现地走动起来。它摆出高视阔步，雄姿伟岸的样子，好像要踱起方步，再带上那么点儿悠哉游哉意味，差一点便背着双手，挺起白肚皮到园中四处巡视。可惜，它洋洋得意，威风凛凛透着神经质。实际上傻气十足，急匆匆忙乎乎转来转去，不知要干点儿什么？

黄黄儿在院里遛够了，跑到园里满世里游逛。最后一头钻进深草无影无踪。我给“总统”打电话，将这一事件做了汇报。 q85raUAwHDuX9nSYBwByG6S7eL3P6jltDsU3qH2L5ZRtu7iEOWL8D837PW6tB9d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