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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只狗

两年前,深秋时节。

下了四环路,穿过一片唰唰作响的玉米林,“总统”(桃园作业班长,姓袁,外号:大总统)和我来到桃园。

一带白墙拥出丛丛绿叶。蓝漆铁栅栏门透出浓绿。门前横着水渠。过了石板桥,“总统”推动大铁门。当啷啷一阵响,桃园深处,忽地腾起一片狗叫。转眼,几只狗冲到门口把我围住,个个拼命咆哮。想扔下自行车逃跑,又觉不妥。额头沁出一层薄汗。“总统”口中骂着,撩起长腿一通乱踢。

“妈的,滚蛋!……走,没事。这些狗是瞎诈唬不咬人,都是小狗。”

“小狗?……”

“看着个儿不小,都才一岁多。那条大黄狗刚两岁。”

“总统”捡起一根树枝,挥舞得唰唰响。狗都退到几米开外打量我。

迎面两排瓦房,后窗户斜对大门。两排房之间是通向园门的大路。忽然房后响起低沉的咕噜声,一阵阵脚镣手铐似的响声哗啦啦不断。转过房角,屋前一座大木棚下,有个怪家伙正在猛扑乱窜,它脖子上的铁链拉得木柱嘎嘎直响。我呆住了……那东西一身黄中透棕红的长毛,嘴唇翻起裸出两排锯齿大牙,鼻梁上堆起一道道深皱,黄眼珠凶光闪闪。我脑中闪出动物园山魈的鬼脸,后脑立时炸起一片硬毛。

“这条狗你可得加点小心,别看它拴着。”

“这么粗的铁链子?……”

“它挣开好几回了。”

那家伙突然直立,趴在“总统”身上嗤嗤乱嗅。它两腮毛很长,有点像狐狸。大嘴岔后边宽,前边尖长,一副狼相。个儿虽不大,脑袋不小,四条腿短粗,尾巴向上翻卷。它呜呜叫着蹦跳几下,忽地抱住“总统”大腿啃他衣襟。

“黄黄儿,看你弄我一身土,脏了吧唧。行了行了,今儿没给你带吃的,下回一定。去吧,别闹了!”

“总统”躲开那家伙的纠缠向我招手。

“你就住这屋吧,进去看看。”

我刚一动,那狗突然扑来,“嘎啦”一声响,被铁链揪住。它低着头,喉中呜噜噜震颤。我背上一层冷汗。

“黄黄儿,不许咬他!以后就是他喂你了。”

我绕大圈把自行车推到房门口。那恶狗又扑又吼,“总统”大声怒斥,它不叫了,转圈跑着,挺不服气的样子。另外几只狗在附近观望。“总统”帮我把行李搬进屋,关好门,我松了一口气。

屋子顶棚蛛网飘荡。满地灰尘、瓜子皮、碎纸片。桌上浮土老厚。窗外,黄黄儿端坐不动。那几只狗互相追逐着跑走了。突然,黄黄儿冲西墙咆哮。转着圈一溜小跑,鼻子里断断续续哼出一种古怪的声音。“总统”走到窗边看了看。

“墙外那条大路一过人,黄黄儿就叫唤。这狗跟雷达一样灵。百多亩园子,夜里不论哪儿进来人,它都知道。要是不拴着,它自己就会跑去咬人,根本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桃园它是老大。”

“从哪儿弄来这么个家伙?”

“好!它正经是德国猎狗种。别看个头矮点,大狼狗都咬不过它,恶之极了!”

“你们养这么凶的狗干啥?”

“嘿!它可是桃园大功臣。老耿没来那会儿,整个儿园子全靠了它。有它在,拴着也没人敢进来偷东西。园里这些狗就数它岁数大,三岁半。”

我隔着玻璃窗观察那条恶狗。它躁动不安,耳朵转来转去。远处传来几声喊叫。我跟着“总统”出了门。

“哎哟!大班长,您来了。我说北边狗咬得这么厉害,敢情是您。”

桃林中间大路走来一个满脸通红的胖老头。亮着大肚皮,手里提着个铁纱笼,里边一些蚂蚱小虫在蹦跳。几条狗簇拥着他。

“老耿,这位叫鲁平,以后你们俩一块看园子。又喝了?”

随风飘过一阵酒气。老头子笑了笑。

“不喝点,干什么去?是该……该添一个人了,好嘛,这么大园子!我哪……哪跑得过来。”

黄黄儿转来转去,斜眼望望老头子,又看周围几条狗。

“他到这儿主要是养病……”

“哗啦”一声响,黄黄儿冷不丁扑出来,凶狠地盯着那条浅黄色的大狗,咆哮不休。

“瞧它那个凶!掐不过我们大个儿,还不服气,老要跟人家掐。人家不理它就是了。过来,上我这儿来。甭理它。”

大个儿走到老耿身边,紧贴他的腿,望望“总统”又望望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巴。黄黄儿扑得越来越凶,其他几条狗都往后躲。

“嘿!黄的,你犯什么狂,掐得过人家吗?明儿再……掐两回,看你服不服!”“总统”观点不同。

“那次掐的不能算数。黄黄儿伤刚好,又拴着链子,当然吃亏。现在就不一定了。其实,当时要不是赶紧拉开了,掐到底也没准儿。”

“倒也是,这黄的掐架太玩儿命。大个儿身大力不亏,掐到头非咬死一个算完。掐一会儿,看个热闹完了。大个儿!回南边去,别跟这招事儿。去,南边去!”

大个儿真的不慌不忙走了。黄黄儿又扑又吼,绕着圈不停奔跑。

“大黄狗能听懂你的话?”

“这东西灵着呢!”

几只狗跟着大个儿走远了。院子里只剩下黄黄儿还在乱嚎。

“桃园怎么养这么多狗?”

“都是咱们局职工亲友送来避难的。打狗队一到昌平,这些狗就都送来了。等打狗队一走,家家来人把它们接回去。那个小黑子这回是‘二进宫’,今年总共送来五只,饿死了一只……”

“饿死一只?”

“没法不饿死,天天光叫唤,连家里带来的维生素面包全不吃,你让我怎么办?这些狗送来之前都说好了,丢了死了概不负责。那条狗一死,它们全家人都来奔丧。你可没看见,哭得那份儿伤心,嗷嗷这通嚎。”“总统”接茬说:“那些狗,好歹给点吃的就不错,没吃的就饿着。就是咱们黄黄儿有‘户口’,每月定量二十四斤棒子面,属于正式在编的护林犬。你当是闹着玩儿的呢?”

老耿指着远去的狗。“看见了吗?那条青的,黑青里透点黄,就那一条是母狗。这黄的和大个儿有仇是为了那青狗。为什么?人家青儿跟大个儿好,没它什么事儿,这小子还真吃醋。”

“不是那么回事,主要是喜欢侵略。黄黄儿霸权主义思想比较严重。”

我发觉桃园里的事挺有意思。

“那咱们给它们配配,让那个青狗生一窝小狼狗多棒!”

“不灵!青儿才一岁多,不让上。这黄黄儿倒是够岁数了,一天到晚干着急。放开链子它也上不去。狗这东西不像别的,强迫不了,母的不翘尾巴,公的一点辙没有,完全自由民主。”

我们三人站在木棚下闲聊。黄黄儿对我恶意减轻,仍持不信任态度。我有什么动作,它就斜眼监视。我心里骂:这浑蛋!怎么老跟我过不去?

黄黄儿被拴在大棚正中一根立柱上。柱子后有个狗窝,窝边堆着碎牛奶瓶子。木棚外隔着大路是桃林。

“鲁平,电话室隔壁西头那间屋是王老虎住,以后你们就是邻居。老虎什么时候又走了?”

“上星期四。由这到通州一去几十里地,且回不来呢!”

“咱们园子里转转,南边还有一个小院。”

“总统”和我边走边聊,老耿摇摇摆摆跟在后边。

“……王老虎本名叫王士敏,四十多岁没结婚。林业技校毕业刚一年就打成反革命,劳改了七八年。怎么回事?他老先生愣要对毛泽东思想一分为二。本来领导看他出身好,让他检讨一下,蒙混过关完事。结果他给《人民日报》写信,谈谈为什么毛泽东思想可以一分为二。这下子事情闹大了。……前年落实政策,他哪儿也不去,非到桃园当隐士。工资补发几千块,自己掏钱转了多半个中国,回来这一忍,想干什么干什么,谁也管不了……”

“这人有点意思。”

“他脾气古怪,慢慢你就知道了。”

一条大路把桃园南北劈成两半。路两边林中野草又高又密。各种藤藤蔓蔓爬上了树,树枝上交杂各种形状的叶子。偶尔能看见秃黑的死树。有的老树一半长着绿叶,另一半已经干枯。远处。路尽头是一大片苹果林。路东侧闪出一个小院落。向日葵花盘冲过房檐。蓖麻和蒿草探出墙头。几只狗从门里蹿出来,安分地散在我们四周。老耿指指点点给我一一介绍。

名叫青儿的母狼狗细长腿,双耳直立。背顶一条黑鬃油光水亮。它咧着大嘴,长舌头挂在下巴上颤动。另外那只狼狗名叫“干儿狼”,毛色黄中透点黑,它耳朵过大,脸显得很小,小大人儿、老孩子似的。瘦得肋骨一条条。黑子个头最小,毛绒绒浑身乌黑,肚子滚圆,四条腿短粗,膝以下呈浅棕色。小黑眼珠闪闪发亮,眉心有两个棕色圆点。大个儿又高又壮,一身嫩黄的皮毛干净利落,它垂着大耳朵,善模善样,神态安祥至极。

大个儿摇着尾巴凑到青儿身边,鼻子贴鼻子嗅嗅,伸出舌头慢条斯理舔着青儿颈上的毛,像老哥给小妹梳理头发。亲昵一会儿,大黄狗走到墙根背阴处卧下来。两只狼狗在林中互相追逐,小黑狗跟在后边瞎跑,边跑边东闻西嗅。

小院三间瓦房坐北朝南。草间隐着一条石子路。墙边两根木柱间拉着一根铁丝,上边晾着打补丁的裤褂,衣袖拂动草梢。一进屋,老耿就指着半空中的鸟笼说:“瞧我这画眉,哨得好极了。这口儿,没治了!”

“以后你们俩一个南一个北,有空多遛遛。德胜门外还有咱们一个苹果园,平常我们都在那边。……怎么样?你看这环境不错吧?”

“我把煤气炉运来,就可以住下了。”

“好!就这样。老耿,没事你带他转转,介绍一下周围情况。”

“没的说,没的说……”

两天之后,我又来到桃园。去南边小院寻扫帚抹布,见屋门大敞,老耿头穿一条短裤挺在床上,画眉鸟在笼中蹿跳,满屋一片鼾声。房间清扫完毕,一切就绪,我满脸尘土,一身大汗。(到南院还扫帚,见老耿依然死睡。)于是拿了毛巾肥皂,在桃林中找到浇灌专用的自来水管。四周密林深草掩映,我东张西望,仔细扫听,忽地恍然大悟,立时脱得精赤条条。光着屁股站在明晃晃的太阳光下,竟然别有一番滋味,好似恶作剧得逞无人发觉,暗自开心至极!我扩胸蹓腰压腿,周身拍打,噼啪乱响,心中乐不可支。凉水一沾身,胸中畅快无比。忽见小黑狗在草间探头探脑,仔细地观察我,十分惊异。我甩去一捧水,它立即无声无息消失了。

回到屋里,只穿一条裤头在凉席上躺下。燃起香烟。穿堂风轻轻拂过,不由得通体清爽惬意。

窗外天空碧蓝,细听正有一片蝉鸣,更显得园子空旷野寂。凉水澡把整整一夏天憋在心里的暑气冲洗干净。连城里的烟尘喧闹和嘈杂秽浊也扫去大半。

这里的一切似曾相识,我感到一种奇特的满足,心里一片空明。正在舒服滋润,又觉胸中浊流奔窜,无法松快透底。渐渐心里冷起来,似在隐隐作痛。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我一个人静下来,往事便缓缓压来,推不开躲不掉。每人的历史始终压在背上,一点点增添着重量。

在桃林边小屋里静静躺着,回味逝去的种种甜酸苦辣……似乎对这个世界不再要求什么了,并非不需要,而是不能要。苦苦追寻了多少年,所得都是失望。心已经冷漠到无法忍受亲人的温暖,厌烦一切人的热情表示。

我还不能算一个傻瓜吗?苦苦向这个世界要求着真诚,绝对的真挚诚实。绝对的东西本来没有,内心又那么挑剔,死不改悔的痴迷天性……

原以为在这野寂的园子里,能活得轻松些,到桃园第一天,内心仍淹沉在浑浊不堪的往事里。 Z/M3nXEDiqLWkUbk8PpSVfiYnWf6y3F+b6pV0cqHyiOoHN8HuzAH0p5Hjh/aAxn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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